九色国产,午夜在线视频,新黄色网址,九九色综合,天天做夜夜做久久做狠狠,天天躁夜夜躁狠狠躁2021a,久久不卡一区二区三区

打開APP
userphoto
未登錄

開通VIP,暢享免費電子書等14項超值服

開通VIP
劉暉:痙攣

我叫管孝桐。我和我哥管孝楠是龍鳳胎。

十二歲之前,我和我哥的衣服全都一模一樣。那時候女孩子的褲子有兩種,一種是腰上裝著松緊帶的褲子,一種是背帶工裝褲,兩側(cè)開衩,后腰上有一截松緊帶,兩邊有鈕襻,扣在前片的紐扣上。男孩子的褲子是前門襟,用紐扣扣合,褲腰上有皮帶襻,可以系皮帶。我所記得的第一條褲子,是男式的前門襟褲子。

我六歲那年的深冬,爸媽要帶我們到鄉(xiāng)下奶奶家過年。小年夜,我媽在裁縫店和裁縫爭吵,說:我們家的兩條褲子昨天就應(yīng)該拿到的,明天我們要去鄉(xiāng)下,孩子們不穿新褲子怎么行呢?裁縫答應(yīng)加班趕工,晚上九點能拿到。我的心懸在半空中。平時我晚上八點鐘上床睡覺。爸媽讓和我孝楠上床,囑咐我們好好睡,然后他們?nèi)ゲ每p店拿褲子。我等著,生怕他們拿不到,但我撐不住,睡著了。

半夜,我醒來,摸摸床邊的棉褲。棉褲外面原來是一件舊的毛藍色棉布罩褲,已經(jīng)洗得軟綿綿的,膝蓋處鼓著大包。此時,我摸到的是硬硬的卡其布料。我不放心,又摸了一會兒,確信是新褲子。我放心睡了。

第二天,天氣很冷,陽光很好。我們?nèi)易瓦\汽車到鄰鎮(zhèn),然后走五里路到鄉(xiāng)下爺爺家。土路在陽光下泛著白色,灰塵輕輕揚起,在小坑洼里打著旋。新褲子是軍綠色的,硬硬的斜紋布,走起來沙沙地響。布料的硬和走路時發(fā)出的響聲讓我對自己的每一步都有清楚的意識。走路累,對走路的意識更累。沒走多遠,我想要撒尿。我忍著,終于忍不住。我爸讓我到路邊的草叢里尿。我蹲在地上。熱熱的尿液沖激著白色的塵土,一些塵土來不及吸收尿液,沾在尿滴外面,形成小球滾動著。突然,這道淡黃色的泉流向左邊偏了一點,澆在褲腳上。我趕緊站起來,提好褲子,拿出手帕彎下腰擦褲腳。我覺得很緊張,很羞恥。

接下來的路我走得極其拘束。布料的摩擦聲讓我不安,路上的塵土讓我不安,我擔(dān)心塵土附在褲腳的尿跡上,尿跡會變得更深。還好,爸媽都不是細心的人,我們到爺爺家之后,他們還沒有發(fā)現(xiàn)我弄臟了褲子。

是我哥哥孝楠發(fā)現(xiàn)我的褲腳臟了。他對爸媽說要出去玩,把我拉到外面。我們在樹林后邊的豬圈旁邊站定。孝楠說:“你別一臉苦相了,我跟你換褲子好了?!蔽液托㈤砀咭粯?,褲子式樣也一樣,我當然同意跟他換。我們就在豬圈旁邊換了褲子。新褲子套在棉褲上,脫的時候不太容易。不過還是換好了。

我媽看見孝楠褲腳上有污跡,沒說什么。她覺得男孩子臟一點是正常的。

當晚,一陣疼痛把我從睡眠中拽出來——我的左腿小腿鉆心地疼,疼得讓我整個身體蜷縮起來。我用手捏腿肚子,里面的疼沒有絲毫緩解。我一直是個乖孩子,我不會叫出聲來,我知道如果把我爸吵醒的話他一定會發(fā)脾氣。我就這樣忍著,不知道要忍到什么時候,不知道忍耐能不能解決問題。

我身邊的被筒動了動。孝楠醒了,向我轉(zhuǎn)過臉來,問我怎么了。我剛才并沒有多大動靜,孝楠似乎是感應(yīng)到了我的疼痛,自己醒了。我說腿痛。他說:“是不是抽筋了?”我說我不知道。他說:“一定是抽筋了。我也這樣子過的。來,我?guī)湍隳笠荒??!彼氖直凵爝M我的被筒,抓住我的腳跟,然后猛地向下一拉。疼痛逃跑了。

此后三四年間,我經(jīng)常和孝楠互換褲子穿。小學(xué)里有同學(xué)笑話我穿男人的褲子,我不在乎。我有時覺得自己和孝楠根本就是一個人。

我和孝楠越來越親密,主要是因為我爸突然不太管我們了。以前他脾氣上來的時候會狠狠地罵我和孝楠,但我們都知道他挺喜歡我們?,F(xiàn)在他回家后卻不太看我們,臉上透著不耐煩,跟我媽說話很沖,說不了幾句就吵起來。只要我爸一發(fā)脾氣,我就覺得狂風(fēng)暴雨大作,天地一片昏暗,我沒有容身之地,恨不得找一個山洞躲起來。孝楠跟我的反應(yīng)差不多,但他好像比我勇敢,每次都是他陪著我,輕輕握住我的手,用眼神安慰我。爸媽吵架之后,誰都不做飯。我就自己淘米,煮一鍋飯,給孝楠盛一碗,自己盛一碗,就著蘿卜干吃。

我問孝楠:“爸媽為什么吵架?”別人說話的聲音太高,或者我感到緊張的時候,我就聽不清別人說話的意思,所以問孝楠爸媽為什么吵架。孝楠說:“爸在單位沒有升到官,媽不滿意,罵他沒用。爸氣死了,說他周圍都是傻瓜笨蛋。他還說他最看不起勢利的女人?!?/span>

春天的一個星期天,我爸和我媽又吵了一架。爸跑出去了,一邊走一邊說:“洪莉琴,你不要后悔!”

那天的午飯是我做的。爸沒有回來吃飯。午飯后,我媽坐在窗口,背對著我們。我洗好碗,看見媽的身體奇怪地一震一震,喉嚨里發(fā)出響聲。她無法控制那震動和響聲。她在打嗝。

下午三點,媽還坐在窗口,還在打嗝。我慌了,趕緊叫孝楠。孝楠也有點慌了,在屋里轉(zhuǎn)了兩圈,端來一杯溫水遞給媽。媽手一揮,孝楠手里的玻璃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杯子里的水潑了一地。

我媽變成了一個打嗝的女人。

我的麻煩也來了:我經(jīng)常晚上腿抽筋。我無法止住那種痛。想起小時候孝楠幫我止痛,我便悄悄掀開被子,走到他床邊。我們睡一個房間,兩張床分別靠著東西兩面墻,中間隔著三步寬的空間。

我鉆進孝楠的被子。他的被子里有一股我不熟悉的味道,不香,不好聞,但一點都不討厭。他的手十分寬大。他將手掌放在我的小腿上時,我哆嗦一下。

家里氣氛更不好了。孝楠幫我翻譯爸媽吵架的內(nèi)容:爸在外面有了女人,爸把媽收藏多年的一本織毛衣的書送給了那個女人。爸堅決不承認這件事,指責(zé)媽不溫柔、不像女人。

媽是老師。這學(xué)期,她教我們班語文。我擔(dān)心她一直打嗝怎么上課。奇怪而且幸運的是,她上課的時候不打嗝。我上語文課時總是很緊張。我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但總覺得有一種可怕的東西就要來了,而我根本無能為力。孝楠坐在我旁邊,漆黑的眼睛看看我,好像在安慰我。但他的安慰對我不起作用,他自己也讓我擔(dān)心。我仍然像以前一樣,一緊張就聽不懂別人的話。半學(xué)期下來,我的語文成績退步得厲害。媽把我和孝楠轉(zhuǎn)到隔壁班上去了。

我上高一那年,爸經(jīng)常不回家或是很晚才回家,媽和爸吵架的機會都沒有了。爸多年不得提拔,一氣之下辦了停薪留職,開始做生意。我們中學(xué)臨街的圍墻被拆掉,建了一排店面。我爸用家里的全部積蓄買了一間店面,賣流行女裝。爸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媽又跟她吵。孝楠翻譯給我聽:媽覺得在中學(xué)門口賣服裝,而且是女裝,是很愚蠢的事,因為中學(xué)生沒有多少錢,有錢也沒有買衣服的自主權(quán)。再說,女中學(xué)生到店里買衣服,試衣服,明擺著給人揩油的機會。爸說媽心里真齷齪,動不動就想到男女之事。

爸的審美眼光還是不錯的,他小店里的衣服鮮艷漂亮,價廉物美,我們班就有很多女生放學(xué)后到那里轉(zhuǎn)一轉(zhuǎn),還有同學(xué)央求我跟爸說情便宜點賣給她們。我不喜歡那些又笨又虛榮、總是嘰嘰喳喳的女同學(xué),不太搭理她們,她們就去找孝楠。孝楠見有女生主動找他,興奮得什么似的。他不敢開口求爸賣衣服時便宜一點,就從爸那里偷絲襪送給女生。

孝楠和女生走得近,終于有了麻煩。他為我們班的黃興虹神魂顛倒。我們班女生都討厭黃興虹,她自來卷的頭發(fā)在頭頂扎成黑黑的一蓬,額前鬢邊被一圈毛絨絨的頭發(fā)環(huán)繞著,襯得臉特別白、眼睛特別黑、嘴唇特別紅。她身材有點笨重,腿又粗又短,但男生們似乎完全不在意她的身材,都為她的臉蛋著迷。

孝楠經(jīng)常給黃興虹送衣服送絲襪,和她接觸的機會比較多。他為此得意,絲毫不去想他招惹了多少嫉恨。他真的愛上了黃興虹。

我至今也不相信黃興虹會愛上我哥哥管孝楠。在我眼里,黃興虹根本就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虛榮女子。當然,她也不需要懂什么,她父親是縣公安局長,自然會為她安排好一切。我對黃興虹的厭惡沒有錯,后來正是這個虛榮的女子毀了我哥,盡管不是她直接出手。

晚自習(xí)的間隙,孝楠懷里揣著一件黑白圖案T恤,在操場邊等黃興虹?;璋档臒艄庵?,有人向他走來。孝楠的心跳得像盛夏池塘里雄勁有力又紛亂吵雜的蛙鳴。來的不是黃興虹,而是黃局長。孝楠嚇呆了,全身僵硬,連逃跑的本能都忘了。黃局長和藹可親地說:“管同學(xué),我家小虹不懂事,買衣服愛占便宜,短了你家很多錢。今天,我把錢還給你。”孝楠根本不敢去接黃局長手中的幾張票子。黃局長的手在空中停留了幾秒,又穩(wěn)穩(wěn)地收回,似乎早就料到這個瘦高的像一根豆芽菜似的初三學(xué)生不敢接他的錢。他說:“這些錢我先幫你存著,等你考上大學(xué),我用這些錢送一件禮物給你,只要你能考上大學(xué)?!毙㈤瞪档卣f:“謝謝黃局長?!?/span>

爸經(jīng)常去南方批發(fā)衣服。媽在家還是不停地打嗝。我像習(xí)慣鬧鐘的嘀嗒聲一樣習(xí)慣了她的打嗝,竟能做到充耳不聞。

十七歲的孝楠到底不能管住自己,仍然心心念念想著黃興虹。黃興虹貪圖那些來自廣州的漂亮衣服,對孝楠總是笑臉相迎,讓孝楠越發(fā)神不守舍。

我認為孝楠沒有考上大學(xué)的主要原因在于黃興虹。這個虛榮的女子徹底擾亂了孝楠。但是,不管我怎樣恨她都是徒勞,就像我的厭惡不能消除一條哪怕最小的毛毛蟲一樣。

中學(xué)畢業(yè)的那個暑假,就在高考成績公布的那天,孝楠出事了——他竟然和黃局長的手下打了一架。

那天,孝楠在羅蘭酒店窗外,看著黃興虹訂婚的熱鬧場面。他是聽到黃興虹訂婚的消息后特地跑到羅蘭酒店的。此時訂婚宴還沒有正式開始,大廳里有點亂。孝楠蹲在灌木叢里,看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黃興虹,看著不斷向來賓打招呼的黃局長,呆若木雞。此時我和我的雙胞胎哥哥合而為一,他的感知就是我的感知,他的經(jīng)歷就是我的經(jīng)歷。我知道他并沒有特別傷心,臉上還帶著點笑。他大約是產(chǎn)生了代入感,覺得這場盛宴既然是他心愛的女人的,也就是他自己的。

這時,一個平頭青年從酒店里走來,站到孝楠身邊。孝楠站起身,看著這個身材英挺的平頭。平頭說:“你是管孝楠嗎?”

“是的。”

“聽說,你喜歡黃局長的女兒?”

孝楠朗朗地說:“是的?!比绻皇切睦锓磸?fù)思量過,他不會說得這么自然、順暢、響亮。這些我都知道。這時候我和他仍然是一體。

平頭說:“巧了,我也喜歡黃局長的女兒。我的喜歡是有實際行動的——我今天和她訂婚?!?/span>

孝楠這才有點慌了,像從美夢里突然驚醒。他慌不是因為預(yù)知馬上要發(fā)生的事,而是因為他從剛才的角色代入突然跌落到現(xiàn)實之中。平頭又說:“黃局長說了,現(xiàn)在我和小虹還沒有結(jié)婚,大家有競爭的權(quán)力,小虹也有選擇的權(quán)力。這樣吧,我們來打一架,誰贏了誰娶小虹,誰輸了誰離開華陽縣,怎么樣?”

孝楠沒有別的選擇。事實上他有點興奮,因為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個可能得到黃興虹的機會。不管這機會多么陰險,總還是機會。他應(yīng)戰(zhàn)了。

結(jié)果沒有懸念。平頭是黃局長手下最得力的刑警,他把孝楠打得滿臉是血。幾個回合下來,孝楠倒地不起。平頭抬起一只腳踏在孝楠背上,逼他舔凈地上的血跡。就在孝楠的舌頭接觸到灰土味和血腥味混合的水泥地時,我從孝楠身上退出來了。我承受得了失敗,但承受不了毫無人性的羞辱。我必須關(guān)閉全身的感覺系統(tǒng),把我承受不了的血淚用麻木的盾牌擋住。

孝楠搖搖晃晃回到家里時,只有媽一個人在家。她沒有問孝楠發(fā)生了什么事,一句話都沒說,默默地、利落地端來一盆溫水幫孝楠清洗傷口。孝楠頭部傷得很厲害,額頭和臉頰上不住地流血,頭發(fā)里也滲出血來。

我從同學(xué)家回來,看見我媽坐在飯桌邊流淚,然后看見孝楠軟軟地歪在床上,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昏過去了。我問媽孝楠怎么了。媽說:“孝楠被打了。他回家什么也沒說。剛才他的兩個朋友偷偷摸摸到我家來,說他得罪了黃局長。”我媽把事情發(fā)生的經(jīng)過說給我聽,還有“誰輸了誰就離開華陽縣”的話。我媽說:“他才十八歲,什么都不會,養(yǎng)不活自己,離開華陽怎么辦呢?孝桐,你要救你哥哥,他對你一直很好?。 ?/span>

我沒有說什么。我好像回到了嬰兒狀態(tài),對外界的感知十分朦朧,甚至沒注意到我媽不再打嗝了。此時我再次和孝楠合體,一起昏睡,區(qū)別只在于我是睜著眼睛。我的動作緩慢、飄忽,如同靈魂出竅。

我洗了澡,穿著白色泡泡紗睡裙躺在床上,很晚了還是睡不著。不知為什么,整個事件中最讓我震驚的不是孝楠受傷,不是他被要求離開華陽,而是他被那個平頭刑警踩在腳下、被逼著舔掉地上的血跡。這樣的傷害和侮辱超越了我的經(jīng)驗,也超越了我的想象,一直在我的意識中盤旋,揮之不去。盤旋久了,我覺得是我自己俯臥在水泥地上,水泥地的堅硬、冰涼和骯臟與我如此近切……

我迷迷糊糊睡著了。在夢里,我的下體在沒有受到任何刺激的情況下不斷收縮、擴張,收縮、擴張,好像我正不斷地將一個巨大而無形的虛空吸入我的體內(nèi)。

突然,一聲尖叫將我從迷糊狀態(tài)中拉出來。我僵著身子不敢動,稍后聽出尖叫聲是從孝楠房間里傳出來的。我從沒聽過孝楠發(fā)出這樣可怕的聲音。我沖到孝楠房間里時,媽已經(jīng)在他床邊了。她大約是一直守在孝楠床邊的。孝楠在床上劇烈地掙扎、扭動,完全不像他平時那樣瀟灑懶散。媽的上半身懸在他上方,兩手壓住他的手腕,同時招呼我:“快,快壓住!”我雙手壓住他的小腿,但他的小腿里仿佛裝著最優(yōu)質(zhì)的彈簧,怎么也壓不住。不知孝楠哪里來這么大的勁,扭動得像一條離開水的黑魚。我看見白沫從他嘴角滲出來。媽大叫:“不好了!不好了!這是羊癲風(fēng)??!孝楠你怎么了啊!”孝楠完全失去了意識,肌肉松弛下來,渾身抽搐不已。

孝楠稍稍清醒過來之后,我和媽扶他去醫(yī)院。醫(yī)生說這是癲癇。媽軟軟地蹲在地上,大聲哭起來。

爸回家了。他這次進貨的時間不知道為什么這么長。媽把這兩天發(fā)生的事告訴他。他沒說什么,站起來,說要到服裝店去。

爸本想在自己的店里靜一靜,同時看一下賬面上還有多少錢,算算能不能拿點錢給黃局長,求他放孝楠一馬,讓孝楠可以留在華陽縣。他剛拉開小店的卷簾門,突然有人以出人意料的敏捷竄到他前面,弓著身子鉆進卷簾門,比他先一步進到店里。爸看見這是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光頭,一頭一臉的油光。男人穿著白色老頭衫,滿臉橫肉,神情木訥。我爸說:“師傅不好意思,小店已經(jīng)打烊了?!?/span>

老頭衫說:“我不買東西,我就看看?!?/span>

我爸說:“看看可以。不過這里都是小姑娘的東西,沒什么適合您的?!?/span>

老頭衫伸手捏住一件小小的粉紅色吊帶衫,說:“怎么沒有適合我的?我看這件衣服挺好?!?/span>

爸看他捻著布料的樣子十分穢褻,心里煩亂,說:“您開玩笑呢?!?/span>

老頭衫變了臉,說:“你說我開玩笑?那我們今天就搞搞清楚,到底誰開玩笑?你家小子看中局長千金,訂婚宴那天還去鬧,這才是開玩笑吧?”

我爸吃了一驚,知道來者不善,頓覺小店封閉得令人窒息。爸說:“你想怎么樣?”

老頭衫不緊不慢地說:“你家小兔崽子打架打輸了,必須離開華陽,這是立好的規(guī)矩。還有,我看中了這個店面,一周之內(nèi)你盤給我?!?/span>

我爸急了,說:“我女兒還要上大學(xué),我又沒有工資,全家就靠這店吃飯呢!”

老頭衫說:“不要急,我不是今天要。對了,你還有個女兒,聽說是龍鳳胎?你老婆還真會生啊,哈哈?!?/span>

老頭衫轉(zhuǎn)身走向門口。我爸從抽屜里拿出兩條煙追上去,想一想,又把煙收回抽屜。他明白,孝楠惹下的大麻煩根本不是兩條煙能解決得了的。

爸回家,把媽拉進臥室,關(guān)上門。他們在臥室里嗡嗡嗡地說話。爸一直在說,語氣急迫;媽難得說一兩句,說完就哭。爸一向不大看得起我媽,很多年里都沒怎么跟我媽說話了,今天說這么多,奇怪得很。

我躺在床上。印花棉布睡衣上散發(fā)著新鮮的淡淡的汗味。我不怕熱,所以不用電扇,連芭蕉扇也不怎么用,常常帶著薄薄的一層汗睡覺??煲胨瘯r,我又感到下體在抽搐。我沒有用任何動作或任何意念刺激它,它自己一抽一抽,像嬰兒舞著小胳膊小腿引起別人的注意,更像命運在叩門,一下一下,非常耐心,不容人忽視,更不讓人躲避。我靜靜地、細細地體會著這自動自發(fā)的抽搐,心境澄明無邪。我不想讓它停止,也不想讓它有另外的強度和頻率,因為我知道自己無能為力。我對自己的身體根本無能為力。可是,這分明是我的器官,是我身體的一部分,通過筋肉、血管和體液,和我全身連結(jié)在一起,和我的部分神經(jīng)連結(jié)在一起。然而我真的無法控制它,我既不能讓這抽搐開始,也不能讓它停止。就這樣,我既不享受它,也不厭惡它。我只是覺得奇怪,為什么我的腿會抽搐,下體也會抽搐,我懷疑自己能控制的身體部位到底有多少,我不知道下一次身體的哪個部位會抽搐。

我把雙手舉到眼前。我的手很漂亮,手指白皙修長,粉紅色的指甲整齊干凈。我輕輕地握起拳頭,再松開。我做出各種手型,比如孔雀的頭部,還有小鹿的角……我的兩手拇指相互勾住,其余手指向兩邊伸開,像鷹的翅膀……我的手指十分靈活,我能夠控制它們。我如此年輕,我必須相信生活中有我能夠控制的東西。

第二天上午,我留在家里陪孝楠。他頭部的傷口感染了,發(fā)高燒。他不肯去醫(yī)院,我就在家給他吃消炎藥,為他做冷敷。他一直閉著眼睛,一句話也不說。我知道他是清醒的,也知道他十分痛苦。我感應(yīng)著他全部的痛苦。我知道他為自己影響了整個家庭而抱歉,卻無法安慰他。我只是想,我們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自從我六歲那年在一個寒冷的大晴天穿著軍綠色的新褲子去鄉(xiāng)下爺爺家之后,一直過得很亂,一天天遠離了平靜喜樂。我們沒有做壞事,也不是不努力,可就是過得不安穩(wěn)。本來,我一個月后就要去省城上大學(xué),我的生活將掀開嶄新的一頁,可是家里卻亂成這樣。我不怪孝楠,他只是一個有點傻氣的少年。無能為力之感讓我動作遲緩、心境溫柔。哀傷的極點就是溫柔。我竟然有點享受這溫柔。

午飯后,爸說去結(jié)一筆賬,出門了。在他跨出家門的那一刻,我覺得他的背比以前駝得更厲害。過了半小時,媽也出去了。她整個暑假都不怎么出門,今天不知出去有什么事。她臨走前什么都沒說。

下午三點鐘,媽回來了。她憔悴的臉上布滿汗水,汗水還不斷從頭發(fā)里流下來,整個人像是從水里撈上來似的。我從沒見過她這個樣子。她的眼神有點直,但跟我說話時又特別溫柔。我不習(xí)慣媽的溫柔,心中不安。她從來都是粗聲大氣地說話,偶爾將聲音放軟只有一種情況,那就是暴風(fēng)雨般的爭吵或責(zé)罵的前奏。

媽說:“孝桐,別在家焐著了,去東門水庫游泳吧?!?/span>

我說:“我不想去。我又不會游,只是套個游泳圈劃劃水?!?/span>

媽說:“那也比你悶在家里好?!?/span>

我還是不太想出去,但是我看到媽眼里閃著絕望的光。我無力承受她的絕望,也無力安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聽她的話去游泳。

東門水庫在華陽縣城東面,不大,也不太深,周圍有茂密的蘆葦,還有一段砌好的水泥堤岸??h城沒有游泳池,大家就到水庫游泳。每年暑假,孝楠都和幾個男生結(jié)伴在這里游泳。我一直有點怕水,但我不想在家聽媽不停地打嗝,或是不停地分析爸的一句話、一個動作是什么意思,所以跟著孝楠到水庫玩水。今年高考之后,我還沒有去過水庫。

我換上紅白相間的游泳衣,外面罩上桔黃色的寬松連衣裙,背著彩虹色的游泳圈去水庫。一路上,不時有人沖我按自行車鈴。我筆直地走在人行道上,沒有礙著自行車什么事,但就是不停地有人按鈴。他們騎車騎到我前面,回過頭來看我。我討厭這些沒道理的鈴聲。我想,我固然白皙苗條,今天身上又色彩豐富,如果他們喜歡看,看就是了,為什么要按鈴?是因為我太弱,弱得讓他們覺得可以用鈴聲嚇唬我,還是因為我太強,強到氣場直逼他們,他們要在幾米之外用鈴聲驅(qū)逐我?我今天尤其為身后不斷響起的鈴聲感到煩亂。我變得有點神經(jīng)質(zhì),緊盯著沖我按鈴的自行車看,看他們往前行駛靠近人或車時會不會按鈴。我絕望地發(fā)現(xiàn),他們并不對其他人按鈴。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我是不是有什么奇特之處?我怎么就招惹了、得罪了那些陌生的路人?我覺得喉嚨發(fā)緊,像有東西堵在那里,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然后,我的心臟像被人揪住似的。我想,我身體不對勁,大約是我照顧孝楠、好幾天來一直為他擔(dān)心的緣故。

下午三點半,陽光在水面上跳舞。游泳的人還不多,大概有十幾個。我脫下連衣裙和涼鞋,拿著游泳圈,走進水里。沿岸是一片緩坡,水慢慢地升上我的腳背、小腿、膝蓋。我有點頭暈,身體微微搖晃。我站穩(wěn)了,套上游泳圈,向前一躍,體會水的浮力。我任自己在水中搖晃。頭更暈了,但暈得很舒服。只有在水中,我才這樣輕,這樣被托住。這和我平常的生活不一樣,我的生活從來沒有讓我感覺過輕松和安穩(wěn)。

我漂到深水區(qū)。太陽更往西去了,斜射的陽光有點晃眼。我在水里向東邊轉(zhuǎn)過身。這時,我看見了一張笑臉,一張異常英俊的臉,一張能夠讓人瞬間融化的臉。我感覺水面突然晃動得非常厲害,眼前一片金星閃爍,好像下午四點鐘的太陽忽然移到了東邊似的。

英俊的臉像閃光的睡蓮,無聲地漂向我。我不能呼吸。一只手在水下移動,像銀白色的蛇,優(yōu)美地扭動著,專注地尋找著。我的身體被那條蛇接觸到了。我最柔軟的部位像魚嘴,對著細長的銀蛇張開,充滿包容的溫情。

進入我的不是銀蛇,不是一條魚所需要和喜愛的食物,而是粗暴,是侵襲,是羞辱。那只手充滿暴力和敵意,但我沒有動。我覺得這是我支付代價的時候,我為有機會支付代價而高興。我越痛、越羞恥,就為我哥哥孝楠分擔(dān)得越多,也靠近他更多。我看見細細的紅線從水中升上來,似乎我是一個毛線球,怎么扯也扯不完。

男睡蓮滿臉厭惡地說:“真沒勁。我欺負你都覺得沒勁。你真他媽太沒勁了。你們一家都他媽太沒勁了。”

我的右腿一陣抽搐。我終于害怕了。男睡蓮已經(jīng)漂遠。我靜靜地忍受著撕裂般的疼痛。游泳圈托著我,我知道我不會滅頂。腿上的疼痛緩解了下體的疼痛,所以它非常仁慈,來得正是時候。它怎么會來得這么及時呢?它這樣屈尊,要我拿什么貢獻給它呢?想到我即將要付出的代價,我又擔(dān)心起來。

男睡蓮又回來了。我想他會讓我在羞辱中滅頂。我對那種消失于世界的方式充滿向往,如同最熱烈的愛情。我沒有經(jīng)歷過愛情,但在無數(shù)次設(shè)想中,我相信愛情就是犯賤,就是徹底失去自己,臣服于一種毀滅自己的力量……那毀滅中會有成全,會有誕生,但我無法預(yù)見,無力洞悉,我只希望自己消失得完全一些,干凈一些,徹底一些。我恨身上套著的游泳圈,它妨礙了我的沉沒。

男睡蓮說:“晚上八點,博觀酒店,318房間?!?/span>

我的右腿不痛了,下身也不痛了。身體真是一個不長記性的賤貨。

晚上八點,我站在博觀酒店大堂里。我出門時沒和家里任何人說。我在爸媽眼里如同透明。他們的淡然態(tài)度實在是太刻意了,他們對我的愚弄太笨拙了,所以我內(nèi)在的眼睛打開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些東西,比如媽下午出去做了什么事,她為什么堅持讓我去水庫游泳,我心里都清清楚楚。還有,爸承受的壓力來自何處,我也大略知道。我一下子知道了這么多,我晚上出門還要跟他們說什么呢?一陣風(fēng)吹來,他們和我一樣瑟縮,像蘆葦一樣彎下腰來。他們原先比我高,所以他們的腰彎得更低。他們不再是我的天,甚至也不是一間能夠擋風(fēng)遮雨的房子。他們是蘆葦。我們都是蘆葦。我們彼此平等,相依為命。

有一個穿黑西裝的男人從電梯里出來,身材筆挺,臉上沒有表情。黑西裝對我微微頷首,謙恭的儀態(tài)中暗藏著十足的傲慢。他的謙恭吸引我,他的傲慢更吸引我。我很乖地走過去,跟在他后面進了電梯。

在318房間里發(fā)生的一切,我已經(jīng)忘記了。遺忘是仁慈的神賜給我的禮物,讓我把那段時間從記憶里剜去,以免發(fā)炎潰爛,影響全身。身體是不長記性的賤貨,你不能指望它什么。但在開學(xué)前的一個月里,我明白自己的身體發(fā)生了變化:它不再會有節(jié)奏地收縮放松,它成了一根老化的橡皮筋,完全沒有了彈性,一直松松垮垮。我和我的生活,也這樣松松垮垮。

經(jīng)過318之夜,我們家可以在華陽縣城留下來了。爸又出遠門了,說是進貨。我走過中學(xué)門口時,發(fā)現(xiàn)小店關(guān)著門,門前布滿灰塵,已經(jīng)關(guān)門很久的樣子。

連續(xù)兩周多,天氣酷熱,早晨就感到熱浪撲面。我臉上和小臂起了紅斑,很癢。我去醫(yī)院配了藥卻不敢用,怕有副作用。我想試試那些隨手可以拿到的東西,于是想到西瓜皮。用西瓜皮擦了兩天,第三天我的皮疹突然就好了。世上充滿了救治我們的東西。

我盼望開學(xué)。終于到了八月下旬。一個月來,孝楠一直躺在床上,高燒不退。他的癲癇每天都要發(fā)作,抽搐起來動靜很大。我和媽每次都要跟他進行一番搏斗才能讓他平伏下來。此時,我們對孝楠發(fā)病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我們的生活被設(shè)定了新的程序。我不去想這程序是誰設(shè)定的、為什么要這樣設(shè)定,我只是接受它。忍耐、謙卑和溫柔在心里散發(fā)著絲絲甜味。

離家之前的最后一夜,我精神很好。孝楠病倒之后,除了我的身體不再有彈性之外,我似乎比以前更健康,反應(yīng)更快,對世界的印象更加鮮明。在江南悶熱的八月之夜,我從記不清的夢里醒來,睡裙?jié)裢浮N颐撓抡吃谏砩系乃谷缤撓虏豢爸刎摰娜馍?,赤裸著到衛(wèi)生間洗澡。我就這樣在幽暗之中經(jīng)過孝楠半開著門的房間。我沒有感到絲毫羞恥和拘束,似乎我的哥哥孝楠是一團沉睡的空氣,灼熱,渾濁,有律動,無知覺。在夜色的包裹之下,他成了我的根須,負責(zé)從不潔的世上為我吸取養(yǎng)料,讓我比以前更高大,更茂盛,在世上站得更穩(wěn)。

凌晨灰白色的光線中,媽的尖叫聲將我從沉得像死一般的睡夢中拉出來。我跌跌撞撞沖進孝楠房間,看見媽跪在床邊的背影充滿絕望,卻又十分優(yōu)雅。隔著幾米的距離,我看出床上的一堆東西已經(jīng)不是活物,生命從他身上離開了。我輕如鴻毛,飛向一個光明的所在。我不再是橋梁,不再被托舉到空中,也不再被人踐踏。

孝楠半夜癲癇發(fā)作,被自己的口沫嗆住,窒息而死。媽哭著說:“我每天晚上都要起來看他兩次,昨晚我怎么就沒醒來呢?他是不是故意的?他是不是一直想離開我?”

我不知道死神是什么時候來的,是在我裸身經(jīng)過孝楠的房間去洗澡之前還是之后。也許,當時我和死神擦肩而過。也也許,當時死神的雙手同時牽著我和孝楠。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回來,我只知道我也死過一次了。

我離開家鄉(xiāng),在省城上大學(xué)。我過得不是很輕松,但大體正常,按部就班地做著該做的事。我在離家?guī)装俟锏某鞘泄ぷ?,有了男朋友金志國。戀愛一年之后,我和金志國結(jié)婚。又過了一年,我有了女兒。我生活平靜,像一滴水混入水池里。我性格軟弱,過一個階段就會犯一次迷糊,因此吃過無數(shù)的虧。年過四十,我發(fā)現(xiàn)很多看似吃虧的事其實都是存款或放債,在別時別地會有另外的收獲。在單位里我被公認為“心態(tài)好”的典范。當然,讓我吃虧的人從不會有任何愧疚,更不會給我補償。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程序生活,不由自主。在經(jīng)過十八歲的夏季發(fā)生的那些不能做主的事件之后,我已經(jīng)放棄了為任何事做主的企圖。

金志國的事業(yè)做得很大。我完全不知道“夫貴妻榮”這個詞是什么意思,其中包含著怎樣的邏輯關(guān)系。他已經(jīng)很多天沒有回家了。幾年前他回家太晚還會給我打電話,現(xiàn)在說都不說了。我由他去。女兒上高中,住校,成績中上。

我在屋里走來走去。我發(fā)現(xiàn)這棟別墅差不多是我一個人的空間。一個人挺好,我的精神不必為別人耗散。我投入地愛過,愛丈夫,愛女兒。二十多歲時氣血旺盛,精力充沛,不覺得什么;現(xiàn)在再要我那樣消耗自己,我怕是力不從心了。我沒有刻意收回對他們的愛,沒有逃避該做的事,但以前那種充沛的感情正在干涸。我想要的東西都有了,剩下的事,就是在這個什么都不缺的房子里,慢慢地把自己拼湊起來。

半夜,我左邊的小腿又開始抽搐。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懷著謙卑和溫柔,我靜靜地等它過去?;蛟缁蛲恚闯恍睦锝z絲的甜味代替。我必須謙卑和溫柔,必須有耐心,必須相信這是我在世上最重要的課程。

我從來不曾做主,卻也從來不曾絕望。黑暗中,我無比疼痛,無比安靜。我渴望孝楠十五歲的寬大手掌伸過來,使勁拉我的腿,將我從麻木的深淵中拉出來,娩入另一個世界。我似乎聞到自己少女時代印花棉布睡裙上新鮮的淡淡的汗味。

我的手滑過絲緞睡袍,像撫摸一個陌生人,也像一個陌生人在撫摸我。我輕輕地說:

“孝楠,你已經(jīng)不疼了,對嗎?”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wù),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quán)內(nèi)容,請點擊舉報。
打開APP,閱讀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類似文章
猜你喜歡
類似文章
每日一笑(2311)別看爸媽年紀大 笑果一點也不差
你爸是怎么追到你媽的
別看爸媽年紀大,笑果一點也不差
爸爸出差第一天
媽媽的智慧
窒愛
更多類似文章 >>
生活服務(wù)
熱點新聞
分享 收藏 導(dǎo)長圖 關(guān)注 下載文章
綁定賬號成功
后續(xù)可登錄賬號暢享VIP特權(quán)!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點擊這里聯(lián)系客服!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