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銘嬋
明霞從窗外經(jīng)過,又迅速折回,手搭涼棚,往里看。李主席剛冷卻的心,又熊熊燒起。他想靠近窗戶敲兩下,但抬起的手,搖搖擺擺,做了一個再見的姿勢,明霞扭頭飛快離開。
李主席把已故妻子的相片,從抽屜取出,重新擺回茶幾。還未細(xì)看,又被陣陣敲門聲拉回現(xiàn)實。六歲的傳喜站在門外,一把抱住他的腿,他捯飭雙手,灰著眼珠子,又看向妻子的相片。
傳喜咬住下嘴唇,像與內(nèi)心較勁兒,李主席可不敢主動說什么,這孩子心重得很。傳喜松了下嘴唇,又含住上嘴唇,拖得整個鼻子變了形。
廚房里還亮著明火,關(guān)上閥門后,快開的水被迫停止呼嚕嚕的響聲。
李主席把傳喜帶到明霞面前,明霞只顧伏在沙發(fā)上,肩頭一抖一抖。茶幾擱置著林磊的相片。細(xì)長軌道,連接黑洞洞的遠(yuǎn)處,在幾箍燈束的淺映下,凹凸不平的幫子,像是懸崖峭壁。林磊握一把短毛掃帚,兩腳分側(cè)在細(xì)軌上。這是林磊小步跟隨記者的足跡,趁周圍沒人,商量成事兒的。他來不及整理歪掉的礦燈帽,轉(zhuǎn)向的自救器,只顧齜著小白牙,鎖住微笑。
明霞背著臉,用手倒扣了相片。笑臉晃過的那一瞬,李主席咂不出味道,回手扶住棗紅色的門框,勸她別胡思亂想。說完這話,他的嘴唇抽搐了一下。
他尚未從一年多的陰翳中走出來,何況近六十歲的他,心里藏著一把不該燃燒的火。
李主席,在工會三十余年,起早貪黑,從振奮人心的文娛事業(yè),到慘不忍視的生死永絕,把他光潔的心叮上疙瘩,繭子,直到變酥、變脆。
跳舞、唱歌、快板、相聲、小品,這些錦上添花的事兒,換來更多的歡歌笑語。而工亡,這個遭天霹背攔腰斬筋的事兒,能把一個現(xiàn)實好人,扯得四分五裂。人不能白死,撫恤補償自不必說,但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忽視安全。每隔幾年,總得有幾個忘乎所以地犯事故,弄得整個井口人心惶惶。說誰也不是,死的說不得,活著的還一心求著死,作為工會主席,他想得更多的是用局內(nèi)人言傳身教。失敗多次后,喉嚨腫了,牙齦痛了,咳痰有血了,胸悶得使呼吸質(zhì)量急劇下降了,這已經(jīng)成了與他血濃于水的生活了。
那日, 陽光割眼,李主席拖著鉛一樣的腿,跨過下水道,險些摔倒。修多次,還是堵,幸好冬風(fēng)折騰一陣子,氣味散得快。聽說五歲的林傳喜在機(jī)關(guān)樓外等他,他的眼淚像雨、像珠子,簌簌落個不停,咽到喉嚨,伸向胃。多年的想法,又提上心頭。
傳喜要去被李主席壓了八年的相片,往家屬區(qū)走。家里的柜門大敞,幾十條褲子滑落在地,傳喜放眼怔了一會兒,旋又盯上明霞的褲角,一片黑黢黢的煤渣子。明霞剛從煤樓回來,那里堆放著舊軌道、廢棄的變電列車、裹著肥厚煤泥的螺絲母,她一直看到晌午,才回來翻箱倒柜。前天,李主席來過電話,她無動于衷。昨天,李主席前來敲門,她隔著一扇門說請回吧。礦區(qū)家屬也都吃了閉門羹。傳喜隔著房門,聽著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腳步聲,忽閃著眼睛,告訴媽媽不想離開礦區(qū)。夜深了,傳喜依舊泣不成聲。
第二天,傳喜坐在山頭,這是他和小伙伴的藏身寶地,冬季,他們將煤渣兒撒向雪山,煤渣兒在雪里是黑的,星星在夜里是白的,煤渣兒生火發(fā)亮,煤渣兒和星星一樣好看。夏季的野花叫不上名字,他們就以顏色區(qū)分,紅的、綠的、藍(lán)的,或以形狀區(qū)分,尖的、長的、圓的……他們躲在五顏六色中,偶爾被尖的撓到,咯咯地笑不停;長的隨風(fēng)抽打,孩子們會故作驚恐狀,媽媽要發(fā)脾氣啦,快跑;圓的更像一頂帽子,玩累了,躲進(jìn)去遮陽。此刻,正午的陽光把傳喜的臉頰烘出灰一道兒、黑一道兒的淚印子。明霞本想看一眼馬上走。
“人為什么要活著?”傳喜小臉憋得通紅。
明霞一個激靈,孩子把她前幾天要死要活的想法暴露無遺。
“爸爸死后,會躺在云彩上嗎?”傳喜抬起眼,云彩撲向他。
“孩子,你爸爸是犧牲,是為煤炭事業(yè)犧牲了。”明霞被自己的說法嚇了一跳,接著嚇?biāo)惶氖怯腥撕八拿帧@钪飨ぶ鳶形朝山坡跑,用汗漉漉的手死拉硬拽讓娘兒倆回去。
“明霞,你別走,有什么困難,礦上幫你解決?!?/p>
被李主席拖進(jìn)家門后,明霞踩下縫紉機(jī)踏板,轉(zhuǎn)動手輪,哐呲,哐呲,砰,砰。她順著縫紉節(jié)奏號啕大哭,漸漸地音節(jié)破碎,聲帶嘶啞,余音微弱。李主席呆望著眼前這個發(fā)狠勁兒的女人。
李主席走后,明霞的心一下子沒了底,走走停停,摸摸電視,拍拍茶幾,手腳成障礙,呼吸變得困難,內(nèi)心深處泛濫難以控制的抑郁情緒。相片上的人物,溫和地笑著,她躲進(jìn)洗手間,咬得牙齒直晃,而后抱住馬桶,把牙肉上的血吐了幾口。
第二天,傳喜不說話,不吃飯,不去幼兒園。明霞推他、逗他、哄他,沒見丁點表情。到礦區(qū)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孩子壓抑了。什么叫壓抑了,明霞聽不明白。醫(yī)生說孩子抑郁了。
礦上又一次炸了鍋,相互質(zhì)問。傳喜出生那天,林磊腳底抹風(fēng),兩枚臉蛋歡快地跳著,礦上還給了一千塊的喜金。傳喜從小說大人話,論幼兒傳統(tǒng)文化,礦區(qū)同齡的孩子背不過他。傳喜便出奇招,支使林磊拼幾張小木凳,召集小伙伴們坐下,他說一句“人之初“,其余小朋友輪接“性本善”。礦友們經(jīng)常調(diào)侃:瞧,林傳喜都辦起學(xué)校啦,咱煤娃子,也是文化人兒。
聽說傳喜的康復(fù)費得一月三千塊,李主席發(fā)動捐助,各家有各家的困難,出錢的不少,但加起來,不足一季度。明霞找到一家最便宜的康復(fù)中心,當(dāng)填簡歷時,明霞將無業(yè)改成礦嫂,孩子父親那一欄沒填。負(fù)責(zé)人說礦嫂不是職業(yè),孩子父母必須有穩(wěn)定的工作。
明霞挨到天黑,才往家趕,她怕礦友看到,互相難受。自從林磊“犧牲”后,李主席倒是常來噓寒問暖,但不是長久之計,這陣熱乎勁兒過去,后面的路得她自己走。傳喜翻了個身,天亮了。
明霞讓傳喜還去礦區(qū)幼兒園,李主席踱著步子左右為難,前兩天,遵醫(yī)囑,才辦理了休學(xué),不,嚴(yán)格地說是辦理退園。礦區(qū)學(xué)齡前孩子很多,家屬的呼聲更大,說醫(yī)生讓傳喜去康復(fù)學(xué)校更有利。
一連串的打擊,使明霞神志恍惚,手腳竟嚴(yán)重到不知如何擺放。見縫紉機(jī)頭裸露在外,她就想扎入指肚兒試試感覺。她把菜刀看成兇器,非得用大鍋蓋扣上,但這幾天,大鍋蓋失去作用,她含淚將一把生刀和一把熟刀狠狠地丟進(jìn)櫥柜盡頭,算是暫舒一口氣。誰知深夜一來,潰不成眠,腦海不斷地胡亂安排這些刀光劍影流落的地方,大腦飛出碎片式的想法,血液、消逝的呼吸,衣衫不整,因痛苦而扭曲的身體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明霞“嚯”地起身,關(guān)上門狂奔到煤樓,對著幾垛高聳的煤堆放聲痛哭??奚⒘斯羌?,她膝行著,仿佛看到林磊扭頭,沖她笑。明霞俯下身子,遠(yuǎn)瞟著模糊的幻覺,突然暴跳如雷。
“是你在井底睡了……”她的心突然松動了,語調(diào)輕得要命。
天大亮,明霞跌跌撞撞地回來。傳喜醒著,他背著臉兒。屋角的小凳子受冷落,沒人再聽傳喜講課,更沒有人說要給傳喜講課。明霞把林磊的相片擺在傳喜眼前。
“這是爸爸?!毙液?,李主席還了相片,晚一步,明霞都會找他拼命。
“你不是問人活著有什么意思嗎?你可以看到想見的人,哪怕是一張微笑著的相片?!眰飨豺橹褚恢皇苓^欺凌的小獸,明霞鼻尖發(fā)酸,噴涌淚水。
將近中午,李主席手提幾把青菜進(jìn)門,剛洗罷菜,明霞一個箭步從炕上飛下來,摸到櫥柜后面的兇器,推到李主席面前,“你拿走吧!”
“這是干什么,不過日子了嗎?”
明霞眼球上積滿淚水,“我怕我?guī)椭鼈儌ξ??!崩钪飨襾硪粋€紙板盒子,拎走散著寒光的鐵器。
自那以后,明霞用手拽出指頭肚兒大小的蔥花兒,撒在湯面上;舀米,放水,打火就是一鍋粥;水煮雞蛋;葷腥之類,一律讓師傅拾掇好,回來洗洗焯焯,油鹽醬醋上鍋即可;她把縫紉機(jī)鎖進(jìn)小棚,扔掉鑰匙。回頭看向李主席:“我晚上出去,你不用跟,我現(xiàn)在想活。我打算賣房,合著那部分錢給傳喜瞧病去?!崩钪飨瘣烆^不語,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此際,他的眼睛被林磊的相片晃了一下,他發(fā)現(xiàn)林磊沖他笑,李主席冷下臉,他對林磊生前趁工作之際揩油,特別厭棄。
漸漸地明霞也對李主席心生厭棄。因為閑碎話飄過,把明霞刺得百孔千瘡。但李主席卻當(dāng)聒噪,不予理會,明霞憋不住勁,攆好多次,老家伙還是照來不誤。
“讓你一幫一一對紅,可沒讓'紅到被人往外攆,這說明你去多了,招人嫌了,或是干得不到位,家屬不滿意!” 礦長語重心長地說。
“明霞心里有病!”李主席想把“刀槍劍戟”拋出戶外的事兒捅開,誰知順著唾沫又吞進(jìn)肚子。昨晚,明霞用手電筒掄他,他氣得喊了一聲,病女人!掉頭往外走。
“你不怕臟了身體,我們怕!”她回過頭, “林磊也怕!”明霞遮住相片。
想到這些,李主席提住一口氣,正要往外噴,礦長又總結(jié)性發(fā)言,“老李,你對明霞家的關(guān)照有點過了??!”
回去后,為這句話,李主席輾轉(zhuǎn)多日失眠憂慮,如果妻子在,和他打輪班,別人也生不出閑話。自從林磊走了,他是幫扶對子的主力。因心思縝密,又善于觀察神色,人家哭,他跟著哭;人家講,他跟著點頭流淚;人家笑,他會笑得比哭都難看,這些家屬時常都會笑一半留一半,突然像瘋子一樣撲向他。所以他不敢真笑,這個笑兜著哭,只要家屬神色一變,他馬上抖掉笑,直接進(jìn)入哭的行動中。依慣常經(jīng)驗,家屬情緒波動巨大,尋短見的意識潛伏期長。若按定期走訪,能涼透黃花菜,只得成天跟著。現(xiàn)在哪兒找女同事?陪一天半天行,陪長了誰也不愿意,誰沒個家庭?沒個自己的事兒?何況,明霞還非跑到洗煤場洗心情。這洗煤場黑壓壓的,去了能有什么好心情。
令他吃驚的是,傳喜每晚必到洗煤場,熟門熟路地返回,總比媽媽早到家。李主席越過幾排新綠,蹲在遠(yuǎn)方,半米高的花草叢,把他掩得結(jié)實。傳喜正被四五個凳子圍著,風(fēng)漲潮時,群草壓住凳子,能掀翻凳腿兒。這是上半篇的事兒,這下半篇兒,他會像個小矮子似的,伸展胳膊,圍著高高的煤堆轉(zhuǎn)圈兒。再后來,他會抱起一把破布,鋪在煤堆前,翻跟頭。臨走時,這些東西分幾次運到荒涼的角落。
這晚,明霞想早些回去,正往家走著,看見被一叢綠意粉碎的身影,不斷拉長與她的距離。她恨恨地罵了一句,“老不死的!”
坑上空著,明霞“嗷”的一聲,像離弦的箭,沖出房。她先跑到樓后面的窄過道瞅了幾眼,沒有!緊接著“啊”的一聲,奔向樓前化糞池,上午蓋子被撬開,她匆匆地離開這個“吸人井”,還好!現(xiàn)在又蓋得緊實。她仍不放心,貼住石蓋聽動靜,正在這個時候,李主席喊她,月光下,傳喜抱著凳腿兒。明霞哭得疊到一起,沒頭沒臉地打李主席,又摟過傳喜瘋狂摸索,李主席說孩子在洗煤場。明霞感覺傳喜像是什么都知道。
李主席為明霞又一次找到礦長,聽說李主席被礦長訓(xùn)了,明霞說礦長是一個惡人。李主席對明霞指責(zé)礦長的話,非常不滿,明霞說,“病孩子就沒書讀?你快走吧,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在給你支招,大王八?!崩钪飨癁榱税堰@件事兒辦妥,他將“大王八”三個字,很利落地送進(jìn)礦長耳窩,礦長笑了,“說吧、罵吧,能解氣,說什么都行??!”礦長把頭埋進(jìn)胳臂,“該使的法子用盡了,康復(fù)中心不收,誰也沒轍。礦上幼兒園不能為一家,傷了別家的入園秩序,再想辦法吧?!?/p>
明霞聽過李主席的傳話,從柜子里取出一條壓明線的卡其色褲子,遞過去,說沒什么報答的,李主席扭頭走了。
這天,小伙伴隔著鐵柵門喊傳喜。傳喜猛地扭過頭去,剛要揮手,集合哨聲驟響,小伙伴散去,傳喜的眼神淡了下來。
明霞把傳喜拖回家,傳喜的小手彎得像只小耙。他抓過茶幾上的相片,把媽媽剛端上桌的肉菜,糊向爸爸微笑的唇邊,明霞心疼相框被油膩沾染浸壞,厲聲禁止,傳喜嘶叫著,索性抱起相片,仰面撲下身體,順墻竟?jié)L動起來。幸好剛進(jìn)門的李主席勸住明霞。相框的一角硌痛肚子,額上汗珠子滾落,明霞用手甩出一把眼淚說,“這不是抑郁,也不是自閉,是瘋了?!?/p>
明霞又抓過李主席的手,近乎哀求地說出令李主席進(jìn)退兩難的想法。什么你睡這屋,我睡那屋。若傳出去,一個處級干部有幾個腦袋擔(dān)著。
“你是咱礦最有文化的家屬?!崩钪飨黹_那事兒。明霞又羞又憤,林磊的微笑撓向她,她定了定神。
“明霞,說不過去?!崩钪飨难燮た焖俚亻W著。
“有文化又怎樣?”明霞又岔開他的話。
“你愿意給礦上做事嗎?”李主席壓低嗓子,哽咽之態(tài)從喉頭迸出。
“我能做什么?做飯?打掃宿舍?”明霞心里恨李主席竟然也有想法,她抱起林磊的相片,咬住下唇,渾身抖顫。
“林磊的過失……”李主席還未說完,明霞噙著眼淚,“我知道,這大半年,你不過執(zhí)行工作任務(wù)?!崩钪飨税肷?,心思像泥沙川流不息。
明霞的學(xué)歷素質(zhì)較之一般家屬高許多。若能起用她,開展井下安全教育,就成了活人真事兒?;叵?yún)f(xié)管員每回站在井口,師出無門,兄弟們?yōu)榇烁袆拥氖?,上井被關(guān)注——送奶,送麻花兒。但協(xié)管員對安全的宣傳遠(yuǎn)遠(yuǎn)不夠,成了口號、噱頭。因井下違規(guī)時常有,被發(fā)現(xiàn)罰上一千塊,礦工情緒低落,反映給工會,李主席的頭嗡嗡亂鳴,說誰也不是,兄弟們有情緒,下到深井,誰又能放心。沒安全怎么生產(chǎn)。
歷年來,李主席攢著這個想法,沒說動一個,有的回家鄉(xiāng)了;有的悄然生活在礦區(qū),成了最安靜的礦工。他把設(shè)想告訴過礦長。礦長直擺手,說,“太異想天開了,這一出真沒人唱過。”礦長又問他,“你跟家屬顛前顛后的就為了這個?”李主席沒說什么,他還不至于缺德到那份上。
“你過來吧,我的心空得很?!泵飨嫉谋亲酉蛏铣榇ぶ?/p>
“明霞……”李主席僵住嘴唇。明霞回身拉緊窗簾。他不斷地咽著口水,壓下心中那股說不出的異樣,匆匆離開發(fā)暗的房間。
為傳喜能去康復(fù)中心,更為分散明霞的精力,李主席又安排她到司機(jī)班工作。她用美麗的鳳眼,打量著李主席,不相信這次留不住他的人。明霞眼瞅著李主席掃干凈床,說,“我過來陪著你們娘兒倆。”當(dāng)李主席躬下腰,撿起一雙能勾起她沉痛回憶的舊拖鞋時,她立馬說出令李主席想鉆地縫的話,“你多大年紀(jì),怎么能穿年輕人的鞋?我晚上開燈睡,開電視睡,摟好幾床被子睡,這是我的命!”李主席逃亡似的迅速撤離。明霞把老公的相片,在懷里捂熱,那一串笑,啃著她的皮肉,又酥又澀。
深夜,明霞去了洗煤場,笑得像醉酒一樣瘋狂。她撫摸井下設(shè)備,銹出渣子的,斷半截的,準(zhǔn)備修復(fù)后再用的,要賣給回收站的,要送原廠回爐的。明霞躺在一排倒下的廢架子上,肉皮發(fā)疼,但心里美,她呼吸到林磊的氣息,原來和老公挨得那樣近。
傳喜從另一個地界走來。他抱著相框,林磊的笑,映在月光中。
“媽媽,月光下,爸爸也在笑。”傳喜仰著小臉,望向月亮。
明霞甩出一把淚,半屈著腿,“我做個好媽媽,你就回來了,對嗎?”
傳喜伸出一根指頭,彎成一個小鉤子,明霞也伸出一個手指,彎成一個大鉤子。
“媽媽,不回鄉(xiāng)下吧,鄉(xiāng)下沒人?!?/p>
明霞一把摟緊傳喜,“媽媽聽你的。”傳喜摸著媽媽的臉,也學(xué)著媽媽蹲下身子,“媽媽,人為什么要活著?”
遠(yuǎn)處的身影晃動一下,瞬間消失在夜色中。
“媽媽,那是李伯伯?!泵飨碱I(lǐng)著傳喜往家的方向走,“我會告訴你,人為什么要活著?!?/p>
傳喜的腳步輕快,他摸著林磊的牙齒,“只是爸爸不能吃好東西了?!泵飨紤阎薮蟮恼駣^與激動,像是月光中的一只兔子,紅著眼睛,跳躍著。
傳喜突然開口,引得家屬區(qū)一片轟動。明霞趁熱打鐵,去了礦上食堂。領(lǐng)到第一份工資后,她去康復(fù)中心填了簡歷表,從無業(yè)礦嫂成為有業(yè)人士。誰知康復(fù)中心的負(fù)責(zé)人與孩子交談之后,說沒必要花這錢。明霞領(lǐng)著傳喜回到礦上,家門口擠滿了礦工家屬,他們找傳喜去幼兒園。明霞推門進(jìn)屋,留傳喜在房外。隨即,又探出頭,拿走傳喜手里的相片。
晚上,娘兒倆手牽手去的洗煤場。傳喜站在高高的煤堆下,四處張望,李主席打?qū)γ孢^來,傳喜丟開目光,圍著煤堆正反方向地瘋跑,一道道小旋風(fēng),能將煤塵掀起。
李主席拉過傳喜,“煤峰危險,一旦坍塌,會把你淹在流煤里。采煤人安全第一?!眰飨舱UQ劬?,攏住李主席的脖頸:“你早些把相片給爸爸,你就是好人!”
礦長雄赳赳地走在大巷深處,不時地回頭囑咐,要將一線礦工的生產(chǎn)生活放在心上,不能在某個人身上用力。李主席的臉倏地紅透。
“有沒有這回事兒?”孩子病愈,礦長舒了口氣。但又不能傷害老李。聽罷,李主席只是把腳上的水靴踏得很響。
夜里,李主席又一次燒到心,睡不下。明霞的工作走上正軌,傳喜在幼兒園笑臉常在,現(xiàn)在他成了眾矢之的,成天灰頭土臉。關(guān)注明霞這一年多,仿佛蛻了幾層皮,有點破繭成蝶的狀態(tài)。他的念頭一閃,不確定哪個提前來到。他撥電話,占線。他索性用枕頭壓住臉。心頭碼著看來最重要的事兒。
第二天晚上,明霞上夜班。把傳喜托付給李主席。傳喜陰著臉,瞅來瞅去。
“為什么不笑?”
“你早些把相片給爸爸,他就不會死。”從口中蹦出這串話后,傳喜絞著雙手。
李主席沉寂了好一會兒,翻出已故妻子的相片,像傳喜一樣,胸前抱著。
“孩子,安全、健康多重要。帶走我們最親的人。”
傳喜抽啜了一會兒,李主席想讓孩子放聲哭一場,誰知傳喜閉著眼睛睡了,半夜他笑醒了,醒后還咯咯地亂顫。
“我夢見爸爸,他說住在我的心上,他沒死?!?/p>
李主席不像傳喜能節(jié)制情感,捂著雙臉不斷地哽咽。
“你怨吧,孩子。我們煤礦人,在安全面前,只能把心硬起來?!?/p>
傳喜卻笑著:“爸爸在笑你,就知道哭?!崩钪飨琶鹤《稊\的喉頭,拼命地擦眼角。
一早,李主席送傳喜進(jìn)園,招來冷嘲熱諷的目光,他習(xí)慣性地低下頭,扭身往工會去,又遇下晚班的明霞。她用一雙鳳眼斜視著,說想到工會上談?wù)劇?/p>
機(jī)關(guān)樓外,搖曳的樹影被掰成碎片,灑向綠油油的草坪。結(jié)實的井蓋兒,合著縫子,與路面一樣光滑平整。明霞感覺心不再飄舞,像有了著落,李主席的內(nèi)心,也不再亂成一片,仿佛點是點、音兒是音兒,錯落有致。
“為了孩子,你安排我吧。”
李主席有些措手不及,前陣子,明霞還咬緊牙關(guān),問他什么叫“物盡其用”“連痛苦的邊角料不放過”,這些話像長槍短炮的轟射,把李主席炸得口舌皆不好用。他不想再折騰明霞了。而念頭中的另一個,卻始終忽遠(yuǎn)忽近。每當(dāng)隔天照顧傳喜,就油然升騰出一種與明霞妙不可言的距離,但往往他會狠狠地罵自己。
“你再想想吧,怕你受不住?!?/p>
“我想了,林磊不是犧牲,是忽視安全?!?/p>
“是啊,明霞?!?/p>
“我想給兄弟們做點事兒,真的想?!?/p>
李主席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拿暖瓶盛了兩杯水。
“八月十五快到了,如果你有心思,就說說吧?!崩钪飨难劭魸梅核?,他眨了幾下,針刺般疼痛,一瞬間,眼白布滿交錯的紅血絲,眼皮發(fā)炎,腫出一個皰。
中秋將近,食堂師傅取出模子做月餅,明霞拿一把小型的薄刀告訴廚師,“用模子將裝滿餡兒的面餅壓出的圖案,不如切出來再挑花兒的好看。林磊最喜歡新花樣的月餅?!闭f著,她小心翼翼地握著刀柄,轉(zhuǎn)著圈兒,而后又用刀刃子扭來扭去,一只小兔子躍然餅上,明霞微微吐出一口長氣。傳喜和小伙伴們圍坐一起,大口嚼著明霞做的花生餡兒月餅。傳喜說食堂的飯好吃,李主席悄悄地往明霞飯卡里輸錢,讓她的飯卡總是吃不光。
李主席來了,拎著紙盒子,明霞靦腆一笑,將“刀槍劍戟”重新歸位。她像歡快的小鹿,從縫紉機(jī)頭下摸出一張紙,大聲朗讀著,孩子們仰著臉,傳喜聽得很認(rèn)真,一團(tuán)水汽再次被眼皮兜住——字里有爸爸,小凳子上有爸爸,褲子上有爸爸,炕上有爸爸,灶臺上有爸爸,門上有爸爸——只要爸爸用過的東西,都有爸爸。
真人慰問拉開序幕,礦上的風(fēng)氣,積極而悲憫 。雖說李主席歷年惦著的事兒,已有美好開頭,但開心卻離他愈來愈遠(yuǎn)。
礦上的人對他笑了,還像過去問他好。他灰著臉點頭,腳步沉重。
傳喜是開心的,成為礦區(qū)快樂小孩。他感到渾身是勁兒,尤其每月,媽媽要給全礦員工說話,那么多人等著媽媽的稿子,媽媽在干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兒。所以他們要活得時間長一些,再長一些,媽媽講不動了,他還可以講。他敲敲心口,默默地告訴爸爸。
連著幾個月,李主席好容易登家門了,明霞迅速抱住他的胳膊,越貼越緊。李主席撥開明霞,眼睛鼻子嘴巴可憐地運動著。明霞不依不饒,小心翼翼地脫下二人的鞋,他們誰都沒說什么,她躺在他的腋下,他抬起的手,又放下了,斜后方有火焰一樣的微笑燒殺他。
幾天后,傳喜突然敲門,他放下妻子的相片,匆忙熄滅爐火,一同到明霞家時,傳喜卻回屋了。這孩子心機(jī)得很,把他“導(dǎo)”來,讓他做什么。
他能容下李主席嗎,礦上的人還能繼續(xù)對他真誠微笑嗎?林磊一直在笑,這回笑,又是什么意思?
責(zé)任編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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