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會良打來電話時，羅陽基本猜到了是因為妹妹羅月的事兒。
因為羅月上個星期訂婚時，羅陽沒回去。她不是不知道，是因為她要出差。其實也不是她要出差，而是知道羅月要訂婚后，臨時決定出的差。
羅會良是羅陽老爸，也是羅月老爸，但羅陽和羅月，不是同一個媽。
有點兒出乎羅陽意料的是，羅會良沒在電話里責(zé)備她沒有出席羅月的訂婚典禮，而是說羅月準(zhǔn)婆婆的妹妹的兒子要到沈陽來上大學(xué)，想到羅陽在沈陽，離那所大學(xué)近，又是一個人住，想著在她那里落個腳，待孩子大學(xué)里的事宜都安排好就走。
其實羅陽挺看不慣父母那輩人的辦事兒習(xí)慣的，大學(xué)附近有很多賓館，你隨便開一個住兩天，也花不了多少錢，何苦還要住親戚家里到頭來還得欠個人情呢？
按理說，妹妹婆家的事兒，當(dāng)姐姐的幫忙，這在東北再正常不過了，但羅陽心里不舒服就在于羅月跟自己不是一個媽，并且當(dāng)初她的父母，就是因為羅月媽媽劉金娜插足才離的婚，離婚后羅陽一直跟媽媽生活，偶爾會到爸爸家里去。
所以這個“親戚”，在羅陽看來，也實在是算不得什么親戚。
但羅陽還是答應(yīng)了。畢竟因為愧疚，爸爸對她一直很好，并且羅月跟她這個姐姐感情也還不錯，每次去爸爸家都很熱情，恨不得把自己好東西都拿出來給她。羅陽看不慣甚至心中憎恨的，只有劉金娜。
2
見了面后羅陽才知道，這羅月婆婆的妹妹華阿姨是個很熱情的人，竟然還給她帶來了許多海鮮，這么一弄，羅陽倒有些不好意思，她說這水產(chǎn)市場都有的賣，還這么大老遠帶過來。
華阿姨說：“那跟剛從海里打上來的能一樣嘛？老鮮了，你就吃吧姑娘?！?/span>
羅陽和羅月都是從小在遼陽長大，羅月婆婆一家是從海邊小鎮(zhèn)遷到遼陽的，其他親戚依然居住在海邊小鎮(zhèn)，所以他們說話都是一股海蠣子味兒，比如那句“老鮮了”，“老”和“鮮”說出來就是“勞顯了”。
家里來了人，最開心的就是羅陽的女兒，小孩子嘛，總是家里越熱鬧越興奮，羅陽老公也沒說啥，畢竟是連襟的親阿姨，至于老羅家的是非恩怨，他一個做女婿的也不好說啥。
華阿姨的熱情，倒讓羅陽覺得有些尷尬了，跟老公尋思著晚上得請人母子倆上飯店吃頓飯，她剛說出自己的想法，華阿姨立馬說：“那飯店除了燒烤就涮鍋兒，咱自己在家做?！?/span>
還沒等羅陽說去買菜，華阿姨打開另一個大包，邊往外拿邊說：“瞅瞅，都自家種的菜，姑娘你不用動手兒，等著吃就行了。”
結(jié)果晚上那頓飯，還真是華阿姨做的。帶來的海鮮全煮了，自家種的菜熱炒出鍋，羅陽一家倒真是飽了口福了。
華阿姨邊吃邊說，這要是真論起來，也是實在親戚，以后得多走動，這撥兒孩子都是獨生子女，難得羅陽和羅月是姐倆兒，以后更得互相照應(yīng)了，這人到最后，還得血緣最親。
羅陽也不好說什么，也許人家還不知道自己家的真實情況呢？于是她只能附和說道“誰說不是呢?！?/span>
“羅月小姑娘挺好的，訂婚席上我看著，可伶俐懂事兒了?！比A阿姨說，“就是她那個媽，看著不太好惹?！?/span>
羅陽瞅了她一眼，不知道該說啥。
“你們家的事兒呢，我姐也跟我嘮過，你這當(dāng)姐姐的，也挺不容易的。”華阿姨又說。
“也沒啥。”羅陽說，“誰家還沒本兒難念的經(jīng)，不是這事兒就那事兒，總歸攤上一兩件兒?！?/span>
“你這姑娘看事兒挺透溜兒啊，也不像羅月她媽說的那樣啊?！比A阿姨說。
一聽這話，羅陽心里馬上擰了個勁兒。羅陽知道，華阿姨是禿嚕嘴了，雖然說東北老娘們心直口快，可也不至于缺心眼兒到這個程度，要真是故意這么說，那就明擺著是在挑撥關(guān)系了。
羅陽猜對了，華阿姨確實是說禿嚕嘴了。說禿嚕嘴了代表什么？代表她說出了潛意識中的想法，當(dāng)現(xiàn)實與潛意識發(fā)生了沖突，在沒有意識的情況下，往往會說露嘴。
也就是說，羅月她媽，劉金娜，確實在背后說了羅陽什么不好的話。
3
羅月男朋友家條件挺好，羅會良跟劉金娜對這個女婿也挺相中，親家親家母喝喝酒嘮嘮磕兒，你來我往的，關(guān)系相處得也挺不錯。
劉金娜跟親家母說，羅陽雖然不是自己親生的，但自己一直把她當(dāng)親女兒，可這羅陽從來不買賬，說這孩子也挺可憐，打小媽媽教育得不好，性格古怪，跟誰都不親，因為這個，羅會良沒少生悶氣。
劉金娜還偷偷跟親家母說，因為父女關(guān)系比較緊張的緣故，羅會良不太得意羅陽這個大女兒，手里的幾個門面和房子，將來也是留給羅月的，并不打算給羅陽。
而羅陽沒有出席羅月的訂婚儀式，更讓男方親戚坐實了劉金娜的話：看來羅家大女兒性格確實怪異，跟家里關(guān)系不怎么樣，要不能連自己親妹妹訂婚儀式這么大的事都不出席？雖然不是一個媽生的，但畢竟是一個爸啊，畢竟是姐妹啊。
那天晚上羅陽故作親密地把這些話從華阿姨嘴里套出來時，心里簡直要被氣炸了：我爸還活著，你就開始打我爸財產(chǎn)的主意了？再說了，我跟我爸關(guān)系一直也沒有那么差，你卻在背后這樣挑撥，只是為了給自己的女兒撈點兒資本，能讓婆家高看自己女兒一眼——簡直面目可憎，簡直其心可誅。
當(dāng)羅陽把這件事告訴了自己媽媽時，羅陽媽也氣壞了，往事一齊涌上心頭，罵完羅會良罵劉金娜，當(dāng)年你們合起伙兒來欺負自己不說，現(xiàn)在又來欺負我的女兒。
“必須得把他們那點兒事都抖落出去，羅月婆家不知道，我們知道，她劉金娜是怎么跟你爸搞到兒一塊兒的，那羅月又究竟是誰的孩子！”羅陽媽說，“不是不報，時辰未到，不把她整臭，還跑到我們頭上拉屎拉尿了，都抖落出來，看看人家還敢不敢娶你女兒！”
4
羅月不僅跟羅陽不是一個媽，也不是一個爸。
羅會良只是一個接盤俠。
當(dāng)年羅會良在外地做生意的時候勾搭上了劉金娜，那時羅月就已經(jīng)一歲了，本來羅會良不想離婚，中間幾次回歸家庭都以失敗告終——劉金娜就是用盡所有方法逼他離婚，最終成功上位。
當(dāng)時羅陽還小，她對大人之間的恩怨無能為力，她眼睜睜看著媽媽整夜整夜哭泣，看著媽媽自殺未遂，她心里恨，恨羅會良窩囊，恨劉金娜無恥。
好就好在，羅會良心中對羅陽充滿愧疚，從小撫養(yǎng)費不斷不說，只有多給，沒有少給，并且女兒有求必應(yīng)，上大學(xué)選專業(yè)，在沈陽找工作，包括出錢給羅陽買房子。
所以羅陽跟爸爸的關(guān)系沒有劉金娜說得那么不堪，甚至父女兩個感情還算可以，畢竟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了，媽媽后來再婚，日子過得也算平靜，恨來恨去能改變什么？該我的一分不少，不該我的我也不要——再說羅會良從來也沒欠她什么，從來都是只多不少。
只是羅月不是羅會良親生女兒這件事，基本沒有人知道，大家都以為羅會良之所以被劉金娜逼婚，就是因為生了羅月。
其實連劉金娜自己都不知道羅月的爸爸是誰，遇到羅會良之前的幾年，她一直是坐臺小姐，羅月只是她避孕失敗的一個產(chǎn)物，是她的私生女。
是的，這些，羅月婆家人都不知道，甚至當(dāng)年劉金娜使盡手段上位嫁給羅會良的事兒，他們也不知道。
說與不說，確實讓羅陽費了一些腦筋。不說，自己名聲被后媽劉金娜這樣敗壞，而且自己父母又是被她拆散，這口氣放誰也咽不下去；說了，也許羅月一樁美好的婚姻就被破壞了，畢竟這么多年來，羅月對自己這個姐姐還算不錯。
羅陽一直猶豫著，直到三個月后，羅月結(jié)婚了。
5
按理說羅月的婚禮應(yīng)該在訂婚后半年舉行，但羅月訂婚還沒出兩個月，羅會良檢查出了淋巴癌，醫(yī)生委婉地建議不必手術(shù)了，淋巴遍布人體，因此一般來說，晚期淋巴癌，就相當(dāng)全身都生滿了癌，如果尋求個心理安慰呢，可以化療——其實化療也沒有太大必要，不如提高余下的生活質(zhì)量。
于是羅月的婚禮便提前了。
羅月的婚禮，羅陽參加了。讓大家有些意外的是，羅陽看起來與所有人的交往都很正常，對待羅月就像親姐姐一樣，眉眼含笑，滿懷祝福；對劉金娜也很尊敬，一口一個劉姨。好像全然忘記臨來之前老媽恨恨地叮囑：一定要把劉金娜的丑事揭露出來，把羅月不是羅會良親生女兒說出來。
羅陽不僅沒說，還在羅月婚禮后到醫(yī)院陪護羅會良。劉金娜很警惕，她當(dāng)然警惕，羅會良在這世上沒幾天了，羅陽這時候這么殷勤，可不是沖著羅家的財產(chǎn)來的？
但劉金娜警惕也沒用，羅陽不僅自己陪護，還喊來老公一起，兩口子日夜輪流，基本從來沒有給過劉金娜與羅會良獨處的時間。
劉金娜終于忍不住了，當(dāng)著眾人的面問羅會良，財產(chǎn)打算怎么處理，羅會良只是一句“就按照之前說的辦”。
劉金娜終于放心了，按照之前的辦，那就是羅會良的門面歸羅月，現(xiàn)在住的房子歸劉金娜，存款羅陽和羅月一人一半。
羅陽也安慰劉金娜：“劉姨，我爸現(xiàn)在得好好養(yǎng)病，提什么財產(chǎn)不財產(chǎn)的，晦氣，而且既然之前都安排好了，我就都聽我爸的，我只想多陪陪我爸，畢竟我從小跟他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span>
羅陽當(dāng)然言之有理，劉金娜又能說什么？
當(dāng)羅陽打電話把這一切都告訴了媽媽后，羅陽媽對她的做法很是氣憤：你爸當(dāng)年為了這個女人拋棄了我們母女，還替人家養(yǎng)了這么多年跟自己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女兒，現(xiàn)在臨死臨死了，財產(chǎn)都歸她們娘倆兒，你還在那里伺候，這不有病嗎？
羅陽對媽媽說：“媽，算了，畢竟我只有這么一個爸，并且這么多年他沒虧待我，他沒了，我就沒爸了?！?/span>
羅陽媽沉默了半天，幽幽地說：“這樣的爸，有沒有又能怎么樣呢？”
6
直到羅會良彌留之際，劉金娜才知道他的遺產(chǎn)是如何分配的。
所有門面和存款都歸羅陽，現(xiàn)在住的房子歸劉金娜。
羅陽說：“這份遺囑我爸之前就跟我說得很清楚了，劉姨，你之前在羅月婆家面前說的話，都不作數(shù)兒?！?/span>
劉金娜瘋了一樣沖到羅會良床邊，質(zhì)問他為什么這樣分配遺產(chǎn)，為什么跟當(dāng)初跟她說的不一樣。
羅陽說：“劉姨，讓我爸走得安靜點兒吧，等他咽了最后一口氣兒再罵，畢竟你們過了這么多年，別讓他走也走得不安生。”
劉金娜恨不得把羅會良從床上拉起來，讓他重新立一份遺囑。
羅陽根本不上前去攔，直到聽到吵鬧聲的護士過來把劉金娜從床邊拉走。
“這段日子我這么盡孝，也挺夠意思了?！绷_陽說，“要是擱我媽的意思，早鬧得你們雞飛狗跳了，怕是羅月也嫁不成了。羅月婆家不知道你怎么回事兒，但我知道。劉姨，你在背后把我講究得那么不堪，我能忍到今天也挺不容易的，所以拿這么點兒遺產(chǎn)，不過分?！?/span>
“爸?！绷_陽又對處于彌留之際的羅會良說，“我今天叫你最后一次，是，這么多年你從沒虧待過我，從我上大學(xué)到工作，從我買房子到成家，你沒少出力出錢。但我不感謝你，因為這是我應(yīng)得的?！?/span>
此后羅陽一句話不再說，直到羅會良停止了心跳。
7
羅陽沒有按照媽媽說的，用劉金娜的過去和羅月不是羅會良親生女兒的事兒來報復(fù)劉金娜。
是她不想嗎？不，她想，非常想。
但她如果真那樣做了，才是真傻。
是，羅會良窩囊，所以才能讓劉金娜逼宮成功，才能把一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女兒養(yǎng)到這么大。也正是因為他窩囊，才會對羅陽始終心存愧疚，關(guān)于他名下財產(chǎn)的分配，早在羅陽結(jié)婚時羅會良就跟她說得明明白白，并且早早寫好遺囑，進行了公證，存放在羅陽處。
但是無論如何，只要人還活著，遺囑是可以隨時更改的。如果羅陽真去找羅月婆家把那些事兒都抖落出來，告訴劉金娜她女兒其實什么都得不到——是，氣是出了，仇是報了，但別忘了，羅會良窩囊啊，劉金娜一鬧一撒潑，羅會良把先前的遺囑作廢，再按照劉金娜的意思重新立一份兒，是非常有可能的。
所以羅陽沒說，一直沒說。并且在羅會良患病住院后一起服侍在他身邊，防的也是羅會良受到劉金娜的攛掇修改遺囑。
受這點兒委屈算什么？幾個門面房，幾百萬呢，加之羅會良做了這么多生意，存款數(shù)目也是甚為可觀。
至于劉金娜曾經(jīng)是坐臺小姐的事兒，羅月只是劉金娜的私生女，跟羅會良毫無血緣的事兒，羅陽是否對羅月婆家如實相告，以戳穿當(dāng)年劉金娜在羅月婆婆面前對自己的詆毀呢？
“門面和錢我都拿到了，說不說也沒有什么必要了?！绷_陽對媽媽說，“惡人自有天磨，我也是一個媽媽，我要給我自己的孩子積德?！?/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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