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寫完《改作文之夜》之后第二天，《蘇軾十講》到家。先說我讀完之后的結(jié)論：有這本書在，朱剛教授大可以每年在朋友圈寫一篇他的古文，我完全不介意。《蘇軾十講》于2019年7月由上海三聯(lián)書店出版發(fā)行，我手頭這本是2020年10月第七印刷。如果不是因為永珍悼文事件，我還不知道要到哪一年才能讀到，說起來真的是慚愧萬分。關(guān)于蘇東坡的書有很多，比如說我先前就讀過林語堂先生的《蘇東坡傳》，英文名<The Gay Genius: The Life and Times of Su Tungpo>，直譯為《歡樂天才：蘇東坡的人生和時代》。那本書很好讀，讀完之后有欣快感，原因是林語堂先生是蘇軾的死忠粉，他對蘇東坡的狂熱和贊美貫穿于全書始終。時光流轉(zhuǎn)，我如今已經(jīng)不是青少年，有些時候不禁也會疑惑：林先生這樣熱情洋溢地寫蘇東坡，會不會有什么問題？因為濃烈的情感可能會左右人的觀點，無法得出客觀的評價。就像是他當年的書名The Gay Genius一樣，今天人們會對這個熱情的名字產(chǎn)生不一樣的感受。如果你也有和我一樣的疑惑或者不安，那么《蘇軾十講》會提供你另外一個觀察蘇軾的視角。和林語堂先生的熱情洋溢相比，朱剛教授是冷靜內(nèi)斂的?！短K東坡傳》有很多個人的發(fā)揮，《蘇軾十講》則依據(jù)史料小心求證，步步為營---連書名都能看出這中間的區(qū)別，熱愛蘇軾的作家會稱他為“東坡”，冷靜的學者則稱呼他的本名蘇軾。我這么說，你或許會覺得《蘇軾十講》會是一本很乏味的書。千萬不要有這種誤會，我看完第一章就準備打開電腦寫介紹，一想太過冒昧，就想著看完半本再來寫，留點時間傍晚在夕陽下暴走鍛煉。最后沒想到根本停不下來，一不小心讀完整本，含淚揮別了夕陽，爬上網(wǎng)來寫文章。我都不愿意留到明早發(fā)布，好省下一點寫作量，諸君可以想見朱剛教授這本書的水準。《蘇軾十講》的體例很是特別，其實它并不是蘇軾的傳記，也不是蘇東坡的文學史。所以，它并不按照蘇軾的年表來組織內(nèi)容，也不按照蘇東坡的文學境界變化來進行討論。事實上，它是朱剛教授上課用的講義，相當于是用十堂課來討論蘇軾的十個側(cè)面。在這個課堂講義的基礎(chǔ)上，又重新做了補足和考證，于是就有了這本《蘇軾十講》。所以你去看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敘述的部分很淺顯易懂，而且行文流暢，甚至可以直接拿起來讀。但是到了論證和引述的部分，又有點像是學術(shù)論文的樣子，行文非常嚴謹細致。
所以，在原諒我狗眼看人低的前提下，我可以這么說：如果你是蘇東坡的愛好者，對他的生平、作品有相當?shù)难芯?，那么這本書會是你的心頭好，一定值回時間和金錢，甚至會想著收藏一本紙質(zhì)書；如果你對蘇東坡的了解局限于東坡肉、蘇小妹的腦門以及蘇東坡和佛印和尚的嘴炮，那么你大可以跳過那些文獻引述和史料分析，直接看朱剛教授的講述，并不會因此影響你的閱讀和收獲。這一點上海三聯(lián)書店做得很好，正文全部都是宋體，引文部分全部是用加黑楷體字，一目了然。
關(guān)于這十講的內(nèi)容，我簡略做個介紹，也方便你看后決定要不要入手：
主要介紹了蘇軾詩詞中最常出現(xiàn)的鴻、牛和月，以此說明蘇軾人生中三種不同的人生際遇和三種不同的情感體驗。這一講談蘇軾的人生和他的文學，放在開篇第一章，說明了朱剛教授對蘇軾的看法首先是文學家，一個擁有豐富人生經(jīng)歷的文學家。
這一講非常有趣，朱剛教授寫得很含蓄，那我就直接點破好了---這一講談的其實是蘇軾、蘇轍兩兄弟有多厲害。兩兄弟在嘉祐二年初次赴舉，就雙雙中舉，蘇軾當時22歲，蘇轍才19歲。這都還不算什么，嘉佑六年，兩兄弟又去參加宋朝最高等級考試，叫做制科。我在別處看到，終北宋一朝就沒有幾個人考上，結(jié)果蘇家兩兄弟就占了兩個名額。這個考試結(jié)果分5等，一等二等是虛的，一般不授予，五等不合格。蘇軾名列三等，蘇轍四等。這一章詳細介紹了制科的考核內(nèi)容，以及兩兄弟為此準備的各五十篇策論，可以看兩個二十歲小青年的思考深度。
宋朝祖制不得殺士大夫，但是蘇軾卻是宋朝第一個差點被殺頭的文臣，整件事情就是歷史上著名的《烏臺詩案》。這一講朱剛教授寫得極好，也極有說服力，論證了為什么蘇軾會成為第一個倒霉蛋，點明了這是宋神宗意志的結(jié)果。同時，也借鑒了日本的論文，說明蘇軾和印刷產(chǎn)業(yè)興起之間的輿論放大關(guān)系，導致他的入獄。最后，也詳細地分析了蘇軾何以逃過一刀的原因，并且借著這個由頭普及了宋代司法體系的運行方式。
借蘇東坡三次吟詠赤壁，通過不同的作品分析蘇東坡文學上的變化。這一講是純粹談文學，和個人文學修養(yǎng)，對前兩講沒有多少興趣的人，可以直接跳到這一章節(jié)，看看朱剛教授是怎么談前后《赤壁賦》和豪放派宋詞的。
蘇東坡的底色是個儒生，但是早年喜歡道家，年紀越大則受佛家影響越深，所以也自稱“東坡居士”。在這一講里，談到了蘇軾和蘇轍兩兄弟在宋朝禪宗中的地位。也回答了許多人好奇的一個問題：蘇東坡整天談玄論禪，那么他的佛教水平究竟怎么樣？是否真的開悟獲得了某種證悟？朱剛教授在這一章用蘇東坡的廬山之行的前前后后，回答了這個問題，也論述了禪宗在蘇軾心中到底是什么？有什么意義？王安石和蘇軾因為政見不合，引發(fā)了很多沖突，蘇軾也因此變得仕途坎坷，顛沛流離，一生都因為身上的元祐黨人標記而起起落落。算起來他們應該是政敵，王安石和蘇家的恩怨，其實在第二講《賢良進卷》里就已經(jīng)埋下。但是，到了王安石晚年，他和蘇軾卻達成了和解，兩人甚至想要搬家做隔壁鄰居。這一講的內(nèi)容，主要是談王安石和蘇軾兩人之間關(guān)系的變化，從勢同水火如何變到相逢一笑泯恩仇，其中能看出蘇軾的性格和風骨。
蘇東坡一生都在不斷的被貶謫，起用再貶謫，從一個地方被踢到另外一個地方。在這種顛沛流離的人生中，他對于家，對于家鄉(xiāng)的看法和認知一直隨著命運的起落而發(fā)生著改變。除了四川眉山的老家，蘇東坡對好幾個謫居的地方動過安家的念頭，甚至也興建了家園。但是一次又一次，他被貶謫到更遠的地方，更艱苦的地方，這一講他對家的執(zhí)念與解脫，這又何嘗不是另外一種人生的寫照？
蘇東坡的侍妾曾經(jīng)開玩笑說，蘇東坡不是滿腹詩書，而是一肚子的不合時宜。蘇軾在文學上是個時代巨人，在政治上則是個悲劇人物。這一講是談蘇東坡的政治主張，分析他為什么總是不討當權(quán)者的喜歡。如果對蘇軾的人生很有興趣，這一章不應該錯過，可以看看為什么如此有才華，在地方政務上如此出色的一位人才，卻始終在政治上不得志，總是受到攻擊。
這一講和蘇軾本人關(guān)系并不大，講的是秦觀寫《千秋歲》，引發(fā)同樣被貶謫各處的“蘇黨”成員的同主題作文創(chuàng)作，由此討論宋朝文人的結(jié)盟現(xiàn)象。其中，值得看一下第四節(jié)《蘇軾與他的“敵人”》，很是令人唏噓感慨。說到底，蘇東坡就沒有幾個真敵人，人們都很難不喜歡這個人。
到了這一講，朱剛教授對蘇軾的真實情感終于得以流露，他給與了蘇軾極高的評價，認為他是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來記錄歷史。其中又飛出一筆，去談蘇軾死后蘇轍的人生，講他如何用詩作來見證歷史。最后一小節(jié)讀完讓人非常傷感，《蘇軾十講》是談蘇軾，但是結(jié)尾卻結(jié)在蘇轍身上。一方面是因為兩兄弟情感非常深厚，但在另一方面就我的理解，朱剛教授應該是覺得兩兄弟一直約定退休之后一起過田園生活，但是蘇東坡沒有等到那一天。在蘇東坡去世之后，蘇轍當真過上了那樣的生活，所以朱剛教授把蘇轍的這一段人生，當做是蘇軾人生的延續(xù)?；卮鹆俗詈笠粋€問題：如果蘇軾不是那么早病逝，可以安居田園，那么他會有怎樣的人生？
我個人強烈推薦這本《蘇軾十講》，尤其是對于喜歡蘇東坡，想要了解這個人的讀者而言，這是非常珍貴的十堂課，勝在冷靜客觀嚴密。我建議你從林語堂先生的《蘇東坡傳》開始，然后轉(zhuǎn)去讀《蘇軾十講》。中間還有時間的話，去網(wǎng)上找找臺灣大學劉少雄教授的公開課視頻，他完整地講解了蘇東坡的所有詞和創(chuàng)作，觀點和朱剛教授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值得一并借鑒和參考。網(wǎng)上的喧囂總是會過去。五十年，一百年之后，沒有人會記得朱剛教授在朋友圈寫過些什么，但是對于未來的蘇東坡愛好者的書柜而言，一定會有《蘇軾十講》這本書的一席之地。籍著朱剛教授此刻的個人苦難，我們因此收獲了一本好書，這不也是蘇東坡人生的某種比喻么？
題圖攝影：Linda Xu
圖片授權(quán)基于：www.unsplash.com相關(guān)授權(quán)協(xié)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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