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菲菲1987年進廠時在廠門口留影 那年,上譯廠30歲,狄菲菲23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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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4月25日,我受一些朋友的委托,去奉賢參加上海電影譯制廠老廠長陳敘一先生和夫人莫愁的骨灰安葬儀式。蘇秀、趙慎之、李梓、曹雷、童自榮、程曉樺、吳文倫……一個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在膠片形狀的黑色大理石墓碑前駐足,深深地鞠躬,默默地凝視,彎下腰,輕輕地送上一朵小小的康乃馨,再緩緩退后,繼續(xù)默默凝視墓碑上兩位老人燦爛的微笑。
陳敘一的名字代表了一個時代,一個由他參與開創(chuàng)、辛苦營建、用他和他的同事們的全部熱情、才華、智慧、心血打造的中國譯制片時代。
陳敘一1980年代接待外賓
這個譯制片時代起步于1948年,跌跌撞撞地走過了充滿戲劇性的三十年之后,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登上了輝煌的巔峰。那時候,一批譯配于“文革”中的內參片紛紛解禁,進入尋常百姓的視野;那支由陳敘一培養(yǎng)、錘煉的導演、翻譯、演員和技術人員隊伍也進入了富于經(jīng)驗、充滿創(chuàng)造力的盛年。借著撥亂反正的東風,這支訓練有素、行當齊全、梯隊完整的配音隊伍終于找準了自己定位,也找到了自己的歸宿。那真是一個蘊藏生機的青春年月!那時候,我們的生活當中連邊邊角角都充填了來自上海電影譯制廠的那些動聽的人聲——打開收音機,能聽到他們演播的廣播劇和由他們配音、解說的電影錄音剪輯;打開電視機,熒屏上不管外國人還是中國人,發(fā)出的大多是他們的聲音;到電影院就更不用說了,不止一個譯制片的愛好者對我說,那時候,只要電影一開場,出現(xiàn)第一個人聲,哪怕是一句輕輕的嘆息,他都能知道那部片子是不是上譯廠配音的。
奢侈啊。每每念及那段歲月,我總是想到這個詞,并且慶幸自己也曾奢侈過。然而,正如同一切饕餮都是要支付代價的,中國配音,這席精神的盛宴,自然不會例外。筵席的主角,那些擁有金喉玉嗓,憑一個小小話筒就能活靈活現(xiàn)地復制出整個世界來的配音演員們,究竟付出了多少,他們又得到了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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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配音曾經(jīng)支付的最大代價就是邱岳峰。
蘇秀老師大概是和邱岳峰演對手戲最多的人了。我曾經(jīng)問她,邱岳峰是怎樣一個人,蘇老師沉吟了好大一陣子才說:“他很開朗的,”隨后又補充說:“他會說相聲啊?!?/p>
從來自邱岳峰的朋友和親人的零星回憶里,拼湊出一個無所不能的邱岳峰:會打洋鼓、會唱歌、會說相聲、會唱京劇、會刻圖章、會做木匠!這個無所不能的邱岳峰部分昭示了為什么邱岳峰既能配羅切斯特,又能配巴依老爺,同時給世界留下了更大的困惑——邱岳峰死后,這樣的追問在一茬接一茬的人群中無言地傳遞:為什么要去死?為什么?……仿佛羅切斯特那一聲緊似一聲、一聲比一聲更絕望的“簡!”
左起:邱岳峰、尚華、趙慎之、畢克
讓邱岳峰看不到未來的,是所謂“歷史問題”和現(xiàn)實際遇加諸心靈的沉重枷鎖。因為莫須有的“歷史問題”,邱岳峰曾經(jīng)被發(fā)送到木工車間勞動了整整六年;因為這個“歷史問題”,分房沒有他的份,評先進也沒有他的份,甚至女兒連共青團都入不了;雪上加霜的是,為了獲得平反,邱岳峰堅持并盼望了兩年,最終被告知自己是二十年的“內控對象”,根本不在平反之列。
悲劇發(fā)生在1980年3月30日,當時邱岳峰才59歲,正值生命力、理解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頂點,在藝術上會當凌絕頂,無奈在生活上卻處處碰壁,一敗涂地。據(jù)說,他自殺了三次才死成。我從來就對邱岳峰之死耿耿于懷,聽到這個說法反而心頭一松,并且即刻理解了寫在《邱岳峰絕版》磁帶封面上的詩句:
一切歡樂都沒有微笑
一切苦難都沒有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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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秀老師1950年考入上海電影制片廠翻譯片組擔任配音演員,1951年起兼任譯制導演,1984年退休后,帶出了上海電視臺海外影視的一班人馬。她多彩的聲音形象、卓越的導演藝術、高超的教學技巧對中國譯制片的起落、中國配音人的聚合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力。
2003年11月,我第一次和蘇老師通電話,她認真地說:“我早已不看譯制片了?!碑敃r我只把這當作是在表示她對譯制片現(xiàn)狀的不滿,經(jīng)過一段時間,我才了解到這里的真正原因。1984年,上譯廠經(jīng)歷了一場地震式的人員變動。因為勞動法規(guī)的硬性要求,蘇秀、尚華、于鼎、趙慎之、葉瓊、蕭章等導演、演員、翻譯同時退休,廠長陳敘一退居二線。盡管嗣后采取了返聘等補救措施,這次粗暴的“一刀切”還是令上譯廠元氣大傷,也狠狠地傷了這些藝術家的心,而這些老藝術家沒有經(jīng)歷一次評級就退休,這使得他們在退休工資、醫(yī)療、住房各方面都得不到與他們的貢獻相稱的待遇,并導致晚年的生活條件普遍不佳。
這是與邱岳峰之死相距不遠的中國配音人的又一巨大付出。毋庸諱言,中國配音是在舊體制的庇佑之下生長和成熟起來的,然而,難道它必須為不合理的舊體制支付代價嗎?
出于某種機緣巧合,去年夏天,蘇老師在遠離配音界多年之后重出江湖,應中央電視臺之邀擔任了中美合拍的電視連續(xù)劇《基因之戰(zhàn)》的配音導演。這部劇集的配音云集了施融、狄菲菲、童自榮、曹雷、林棟甫、金琳、趙屹鷗、劉家禎等二十多位上海配音界的知名演員,這個超豪華的陣容讓人生出今夕何夕的幻覺。
《基因之戰(zhàn)》的配音工作結束后,蘇老師寫了一篇長文,叫做《我的仲夏夜之夢》,文中說:“當年在我為《為戴茜小姐開車》配音時,就知道扮演戴茜的演員杰西·坦迪已經(jīng)八十歲了。她是年齡最大的奧斯卡影后。當時我就企盼,我也要工作到八十歲。沒想到,現(xiàn)在我真的也快到這個年紀了?!碧K老師生性豁達,思維敏捷,工作使她快樂并且年輕。2005年,我們至少可以期待蘇老師的兩件作品,《基因之戰(zhàn)》和她為中國電影一百年撰寫的長篇回憶錄。
蘇秀老師2005年當然完成了這本回憶錄,這是后來又增訂的一版,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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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兩年,為紀念中國譯制片時代做的文章多起來了,幾乎每個相關話題的電視片、廣播訪談、期刊特輯、網(wǎng)絡專題都要提到法國電影《虎口脫險》。很多次,這個片子的譯制導演蘇秀老師在電視畫面里說:“主角選尚華和于鼎,是因為他們的性格和電影里的指揮家和油漆匠特像,而且他們倆非常要好,也跟這兩個喜劇人物似的,好了吵,吵了好,像是兩口子。”
如果沒有大名鼎鼎的《虎口脫險》,很多人可能無法一下子把于鼎的名字和他的聲音對上號。于鼎給人的印象一直是那么淡淡的,就像他的油漆匠和卡爾,“蔫兒呱嘰”的,沒有華麗的音色讓人傾倒,也沒有淳厚的共鳴讓人迷戀。于鼎的配音生涯跨過東影、上影、上譯、上視四個時間段,配過的角色不計其數(shù),擔任的主角卻屈指可數(shù)。在他同事的有限的幾篇回憶文章里,他本人也總是那么不事張揚,不計報酬,默默地辛苦地工作,勤謹?shù)靥嵉刈鋈?,寧靜地安祥地離開。
于鼎
曹雷老師在散文《懷念于鼎》中寫道,他“并不怎么伶牙俐齒,‘出戲’也不快,但他有‘磨’的耐性和韌勁,一段戲,他會反復一遍遍琢磨,最后錄成十分富有色彩和人物個性的聲音,扎扎實實,令人難忘?!庇诙κ莻€信奉“慢工出細活”的演員,通過反復的排練尋找和原片的最佳結合點成為他無法改變的工作習慣。尚華老師說,有一次,錄一段戲,于鼎反復地在那兒排,他說一句,擬音的葉明就在邊上配合著他用力地拍一下桌子。于鼎老也對自己的處理不滿意,不斷地重新開始,直到葉明忍無可忍地說:“于鼎,你有完沒完?我手都拍腫了!”
精益求精和一絲不茍,日積月累和苦思冥想,轉易多師和集思廣益,換來的也許是一個誰也不會記得的瞬間的完美,這其實是老上譯人共同的工作習慣。他們就是這樣,把每一場對白、每一句臺詞、每一聲嘆息、每一個呼吸變成了藝術品,把畢生的心血交給了影視配音,把影視配音鍛造成了一門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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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充滿可能性的傳媒時代。譯制片工作者何去何從,老一輩的好東西如何才能得到盡量完整的傳承,配音藝術能否在接力者的不懈努力下再度崛起,這是歷史留給我們的緊迫任務和重要課題。
目前,中國譯制片走入一個瓶頸期。然而,新人中并非沒有好的聲音,也不乏有潛力有悟性的演員,更不是沒有良好的錄音場地和設備,最為稀缺的是恰恰是譯制片的靈魂——有份量的譯制導演。我想,如果哪個藝術院校,能夠放出眼光來,聘請?zhí)K秀、曹雷、孫渝烽這些碩果僅存的優(yōu)秀譯制導演擔任名譽教授,開設專門的配音理論課、臺詞課,并且隨堂錄像、刻盤保留,那將是中國配音人之福,中國人之福。不要什么東西到?jīng)]有了才想起來去珍惜,對于作為國粹的京劇、地方戲、曲藝,國家已經(jīng)啟動了各種名目的“工程”給予了大力的支持,一些名著誦讀工程的副產品也正在陸續(xù)面世,那么,是否可以也給譯制片開辟一個適當?shù)目臻g呢?也許譯制片的配音和國粹完全扯不上關系,但是,由國家的社科機構或者專門的藝術類院校,策劃一個項目,發(fā)放一定的經(jīng)費,為存續(xù)這門藝術做一些腳踏實地的工作,應該不是癡人說夢吧?
中國的譯制片時代也許早已終結,也許還有很長遠的未來。但愿關心這門藝術的人都能為這個可能有的未來做一點什么,哪怕只是偶爾地買一張電影票去看一部譯制片。對于我這樣的配音愛好者,能親歷中國譯制片的輝煌,是我們的福氣。我們希望把這福氣完整地交付給我們的下一代。
后排左起:楊曉、楊成純、曹雷、胡慶漢、嚴崇德、翁振新、畢克、楊文元
中排左起:程曉樺、周瀚、蘇秀、王建新、丁建華、尚華、施融、陸英華、富潤生
前排左起:孫渝烽、劉廣寧、伍經(jīng)緯、趙慎之、于鼎、喬榛、童自榮
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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