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國山水畫的寫實特征
任何一個中國人或西方人,都會意識到中國山水畫具有與西方風景畫完全不同的品格與意味?;蛘撸覀兛梢詥?,中國人為什么要畫山水畫?而且山水畫還出現(xiàn)得那么早,比西方風景畫早了一千多年?中國山水畫的本質特征是什么呢?
當中國人最初看到來自西方的這種神奇的風景畫時,驚奇地描述到:其所繪“屋樹皆有日影,其所用顏色與筆與中華絕異,布影由闊而狹,以三角量之,畫宮室于墻壁,令人幾欲走進。”雖然中國的山水畫,尤其是明清以來的山水畫,的確大多已沒法讓人“走進”,但中國也曾有讓人走進的山水作品。北宋畫院畫家郭熙說:
“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yǎng)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親也;塵囂韁鎖,此人情所常厭也……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猿聲鳥啼,依約在耳;山光水色,滉漾奪目。此豈不快人意?實獲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貴夫畫山水之本意也。”
這就說得很清楚了:山水畫之本意,就有“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的功能,此即古人之“臥游”。還豈止這點,郭熙甚至還進一步說:
“世之篤論,謂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畫凡至此,旨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為得。”
可見,中國人作的山水畫,不僅要看上去真,讓人能“走進”,甚至光是“可行可望”都還不行,要“可居可游”。東晉劉宋之間有個山水畫家宗炳著有山水畫論《畫山水序》也有這種畫山水以替代現(xiàn)實山水之意:
“余眷戀廬衡,契闊荊巫,不知老之將至。愧不能凝氣怡身,傷跕石門之流,于是畫像布色,構茲云嶺。”
顯然也是因年老而不能再游,只好以畫山水而替代了。……由此可知在古代中國,至少也有過這種追求真實的山水畫。我們只要看看郭熙所畫的《早春圖》,那精細的細節(jié)表現(xiàn),那近清楚遠模糊近濃遠淡的視覺關系(在西方叫“空氣透視”),那云蒸霞蔚的真實場景,顯然說中國山水畫不真實也不對,至少,中國是有過追求真實再現(xiàn)的寫實性山水畫的。
二、中國山水畫的情感與精神傳達的本質特征
中國的山水畫發(fā)展得很早,美術史上有人把漢畫像磚上的山水形象當成山水畫之濫觴的。但有明確文獻記載的,則是東晉顧愷之的《畫云臺山記》,東晉劉宋時期宗炳的《畫山水序》。在《畫山水序》中,宗炳對山水畫的功用有過明確的說法:
“圣人以神法道而賢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樂”。(同上)
可見,畫山水畫,決非僅僅畫畫的事情,更非把對象模仿得微妙微肖就了事,而是可與 “圣人法道”相提并論的重要事情,這就是“以形媚道”,即以山水之形與道──這個天地萬物之本源──相親和。故方有仁者之樂。所以宗炳在面對山水畫的時候,肯定與西方人面對一種美麗的風景和再現(xiàn)這種風景的風景畫時那種對形色結構之美的視覺感受不一樣。宗炳描述這種感受是:
“峰岫峣嶷,云林森渺,圣賢映于絕代,萬趣融其神思,余復何為哉?暢神而已。神之所暢,孰有先焉?”(同上)
這就說得很清楚了。畫山水畫欣賞山水的目的都是為了“暢神”,而所暢之神,又是超越時空,亦如劉勰《文心雕龍》所言:“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 那種中國人特有的富于哲理的精神境界。
與宗炳大致同時的王微也談山水畫,“古人之作畫也,非以案城域,辨方州,標鎮(zhèn)阜,劃浸流。本乎形者,融靈而變動者心也”。即山水畫不是模仿再現(xiàn)如地圖一般,而是以心靈相托。亦即“披圖按牒,效異《山海》。綠林揚風,白水激澗。嗚呼!豈獨運諸指掌,亦以明神降之,此畫之情。”強調的也是內在的精神的意蘊。
三、中國山水畫中的意境
山水畫這種既畫自然山水,又強化主觀精神意蘊的表現(xiàn)方式,即古代文藝中流行的 “意境”的表現(xiàn)。宗白華先生在論《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中說:
“什么是意境?唐代大畫家張璪論畫有兩句話:‘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造化和心源的凝合,成了一個有生命的結晶體,鳶飛魚躍,剔透玲瓏,這就是‘意境’,一切藝術的中心之中心。意境是造化與心源的合一。就粗淺方面說,就是客觀的自然景象和主觀的生命情調的交融滲化。”
中國藝術意境之表現(xiàn),一如上述宗炳、王微所論,總是帶上了強烈的宇宙意識、天人意識,而成為 “‘中國藝術意境之誕生’的終極根據(jù)”。宗白華認為,那種以“ ‘以追光攝影之筆,寫通天盡人之懷’,這兩句話表出中國藝術的最后理想和最高的成就”
意境的表現(xiàn)在中國古代文藝中是個極普遍的現(xiàn)象。詩詞歌賦中可謂比比皆是。山水畫中更是如此,甚至可以說,意境就是山水畫的靈魂。請想想董源的《瀟湘圖》、范寬的《溪山行旅圖》、夏圭的《溪山清遠圖卷》等等,無不是詩情濃郁之畫境。再看看宋代畫院招考習畫的學生,出的試題也是“竹鎖橋邊賣酒家”、“踏花歸來馬蹄香”、“野水無人渡,輕舟盡日橫”之類的詩句。意境的表現(xiàn)歷經(jīng)唐宋而到元明,準確地說,是到明代中期的吳派。元四家、吳門畫家那種悠游于山水林泉園林之間的詩人情致,使唐宋以來的意境傳統(tǒng)得以延續(xù)。晚明唐志契總結時代風氣之變遷時說,“蘇州畫論理,松江畫論筆。理之所在,如高下大下適宜,向背安放不適,此法家準繩也。筆之所在,如風神秀逸,韻致清婉,此士大夫氣味也。”這就把風氣變遷由意境的塑造到筆墨表現(xiàn)的轉折過程說得很清楚了。吳門畫家之前,畫家都比較重視造型,因為意境的塑造離不開境的塑造。美術史上認為元代開始筆墨中心的畫風,這是錯誤的。這個講究筆墨,貶斥丘壑造境的風氣是從董其昌發(fā)端,興盛于 “四王”,延續(xù)而至今的。這是要去比較一下畫面題句的風氣就一目了然:明中期前畫面多題詩,配合畫面境致而寫的情景結合的詩句;而此后則多題以筆墨為中心的畫理。
意境的表現(xiàn)雖受筆墨中心論的影響,而在明未及清代受到抑制,但二十世紀后,又重新發(fā)展。例如在林風眠那里就受到重視。盡管林風眠大量吸取了西方現(xiàn)代藝術的形、色、結構,但卻在中國藝術的意境上堅持了中國精神。王朝聞說,林風眠的畫就是詩,算是抓住了要害。你去看林風眠的《孤鶩》、《黃山》、《小鳥》,哪一幅不是詩呢?
李可染同樣堅持意境。他說,“畫山水,最重要的問題是 ‘意境’,意境是山水畫的靈魂。”李可染還更明確認為“中國畫的最高境界”,即“內容上,客觀美的精粹集中,與人的精神境界融和,經(jīng)過高度意匠加工成為藝術,最高境界是神韻。美的境界、詩的境界,人間至美,神而明之,非語言所可傳達。”從李可染創(chuàng)作的山水如《山靜瀑聲喧》、《楓林暮晚》、《春雨江南》、《樹杪百重泉》及在畫中題山水詩如王維“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而不是如“四王”不題詩題論筆墨之畫理來看,就可了解李可染“意境”的意味和與 “四王”們的區(qū)別。
四、中國山水畫精神表現(xiàn)的其他多種類型
(一)抽象山水中抽象意境的表現(xiàn)
意境的表現(xiàn)無疑是山水畫的重要特征。從古典意境的表現(xiàn)還可以生發(fā)出若干觀念,如臺灣劉國松的“抽象意境的自由表現(xiàn)”就是一例。劉國松在研究傳統(tǒng),比較東西之后,找到了東西方藝術與自然關系的區(qū)別,他也從中國文化的深層意蘊中,找到了回歸意境表現(xiàn)的獨特方式。劉國松突破了“似與不似”的偏重“似”的古典造型思維套路,而以在具象與抽象之間偏重“抽象”的現(xiàn)代造型方式,重組中國山水畫的當代意境。他的意境并非宋元時期較實的寫實性境界,而是傳達“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分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老子)的東方式自然觀 ,回歸較之古典山水更富自然本質更富想象空間的東方抽象意境。這種表現(xiàn)劉國松自稱是“抽象意境”,顯然是與意境關系密切,卻又不同于傳統(tǒng)意境的表現(xiàn)。
(二)山水抽象中的精神表現(xiàn)
與劉國松的“抽象意境”相似的,還有如趙無極、朱德群的抽象藝術。他們的藝術雖然為純抽象,但在純抽象中卻又隱隱約約讓人可以意會其風云際會山水境象,其中之深沉浩大雄肆崇高之意味不難體會。但深究其山水云霧,卻又沒一處能具體落實。此種沒有山水的山水畫,其抽象性,及此中意味,也絕難以“意境”去表述。在 “抽象水墨”中的某些水墨畫家,如張羽與劉子建等,他們的水墨抽象藝術中也有趙無極藝術一類的精神性哲理性因素。
(三)大視野境象中的大思維
周韶華先生的藝術又是另一番表現(xiàn)。由于周韶華的“大視野、大思維”傾向,他對現(xiàn)實的關注點往往與常人不一樣。他畫黃河之源,不僅畫出滔滔江河,也畫出那些與黃河文明相關的名種事物;他注意大漠的遼闊,更關注著那大漠中轟鳴的石油機井與鉆塔;他把半坡的魚、廟底溝的葉與馬家窯的旋渦紋樣打散重組,把五六千年前中華民族先輩們的創(chuàng)造自由地組織進自己的作品中予以再造。在最近巡展的“漢唐雄風”系列組畫中,周韶華先生集二十余年思考與創(chuàng)作之大成,而在漢唐歷史文化中自由遨游,信手拈來,自由組合。他集合漢唐之歷史,融匯漢唐之藝術,選擇出漢唐石雕、畫像磚石、書法篆刻、磚石瓦當、帛畫壁畫,唐三彩,漢帛畫,銅器、漆器,建筑,應有盡有,或畫或寫或制或拓,興之所至,有時甚至把珍貴的漢畫像磚石拓片也貼入畫中……這顯然是與意境有關而又不太同于傳統(tǒng)意境概念的現(xiàn)象。
(四)文人精神盡在筆墨
這樣,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當我們用“意境”去涵蓋山水畫的意味時,這個概念有時就不太準確。唐宋元明山水畫沒問題,全都可以用“意境”去概括,李可染的山水也可運用這個概念。劉國松的山水,他自稱“抽象意境”,也算將就可以運用。赴天極、朱德群的山水抽象意味也不適合用“意境”去說明。周韶華的也不太好算。他的繪畫有的可算“意境”,如《大河尋源》;有的,如他的《漢唐雄風》系列,有意味,但又不好算 “意境”,因為里面有時根本沒有 “境”,但有器物,但又不同于古代的“博古”,這些物象大多又直接在“境”內又不同于“境”,且又有“意”。 “意境”也就不好用了。
另外一個更麻煩的問題是怎么對待松江派、“四王”及以后那些專講筆墨的山水畫。這些山水畫雖然還是在畫山水,但目的已既不在山水,也不在意境了。在他們看來,“文人之畫,不在蹊徑,而在筆墨”,“世人愛書畫而不求用筆用墨之妙。有筆妙而墨不妙者,有墨妙而筆不妙者,有筆墨俱妙者,有筆墨俱無者。力乎?巧乎?神乎?膽乎?學乎?識乎?盡在此矣。”照陳繼儒看來,主觀精神的幾乎各種構成因素如力、巧、神、膽、學、識盡在筆墨而不在山水造型(蹊徑)上。所以,明末在開始筆墨追求的同時,山水造型本身已受蔑視,除陳繼儒外,如明末唐志契《繪事微言》認為:“丘壑之奇峭易工,筆之蒼勁難揮。蓋丘壑之奇不過警風俗之眼耳。若筆不蒼勁,總使摹他人丘壑,那能動得賞鑒?”到清代,筆墨至上論已成風氣,丘壑的再現(xiàn)已成末事。王學浩《山南論畫》稱“作畫第一論筆墨”,盛大士《溪山臥游錄》干脆以筆墨劃雅俗:“勝于丘壑為作家,勝于筆墨為士氣”。筆墨的講究在明清文人畫家看來,是事關品格高低雅俗之分、作家士人身分之別、神、膽、學、識之類重要的的精神氣質的??梢?,山水的境象表現(xiàn)已不是中心所在。(丘壑為俗)他們的中心已在筆墨了。以前,我們套用西方的文藝觀念,把這種筆墨講究當成“形式主義”。其實,“形式主義”純粹是個西方的觀念,指純視知覺感受性質的美術之形色結構關系,但“筆墨”何曾以這些為目的?筆墨傳達的的仍然是一種精神。黃賓虹有“筆墨精神”之說有山水“內美”之說,。何為黃的筆墨精神呢?黃賓虹曾有詩云:“唐人刻畫炫丹青,北宋翻新見性靈;渾厚華滋我民族,惟宗古洲忌圖經(jīng)。”他是把“渾厚華滋”當成大中華氣象來看的……
這樣,問題就來了:如果我們仍用“意境”去描述一心撲在筆墨上,根本就蔑視山水境物的這種以筆墨表現(xiàn)為手段的精神傳達方式,顯然就很不準確乃至錯誤了。但以“意境”去表現(xiàn)的山水畫中,主觀情感與精神表現(xiàn)是目的;周韶華式的“大視野”表現(xiàn),目的仍然是主觀精神,雖無“意境”的成分;以筆墨為手段者,其“筆墨精神”仍然是個人主觀之精神。亦即在這些不同類型的山水畫之間,其核心目的,都在傳達個人的主觀心緒、精神與情感。這樣,我們可以把各種山水畫這種共同的精神范疇的追求稱之為“境界”。
王國維《人間詞話》說:“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境界,主要不完全是指由自然之境而生出之情感精神,而是指一種藝術表現(xiàn)的精神內涵及此種精神內涵的性質,一種由境或藝術形式中生發(fā)出的情感與精神范疇。山水意境是一種境界,抽象意境也是一種境界,筆墨意味仍然是一種境界。當我們用“意境”來表述山水畫或偏向山水的抽象畫時,我們會遇到很多的麻煩與尷尬。但當我們換用“境界”一辭的時候,我們既保留了“意境”中的精神性內涵,又使山水(如李可染)、山水抽象(如趙無極)、抽象山水(如劉國松)及筆墨山水(如“四王”)的精神內涵有了一種可通用的主觀情神表現(xiàn)的概念。
(實習編輯 人民美術網(wǎng) http://www.peopleart.tv/content_page.php?id=12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