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王小波去世20周年
停了幾天沒更新了。我說過會寫一篇關(guān)于王小波的文章的。剛好沒更新這段時間，又把他重要的幾本書翻讀了一遍。1997年4月11日，王小波去世。那時候我在讀高中，一晃眼二十年過去了。時間也真是快。王小波是死后才被很多人熟知的，他一直游離于主流文學(xué)圈之外，他孤獨的寫作，孤獨的表達，像我喜歡的作家卡夫卡、佩索阿、卡瓦菲斯那樣，寫本身的思維樂趣比任何名利更重要。
1
“我對自己的要求很低：我活在世上，無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見些有趣的事?！?span>（《沉默的大多數(shù)》序言）
“有趣”大概是王小波身上最重要的標簽。后來很多公號文也都寫有趣，但那些有趣，更多是像王小波批評那樣，把肉麻當有趣。王小波的有趣，是思維的樂趣，是一種智慧的享受。
在他之前從沒有哪位作家把思維的樂趣提升到如此高的地步。
“我們這個國家里，只有很少的人覺得思想會有樂趣，卻有很多人感受過思想帶來的恐慌。”（《思維的樂趣》）
他引用過很多次羅素那句話：須知參差多態(tài)，乃是幸福的本源。他反對一些無趣和無聊，因為他經(jīng)歷過那個最無趣的年代，那個最壓抑的年代。
“我插隊的地方有軍代表管著我們，現(xiàn)在我認為，他們是一批單純的好人，但我還認為，在我這一生里，再沒有誰比他們使我更加痛苦過了。他們認為，所謂思想的樂趣，就是一天二十四小時都用毛澤東思想來占領(lǐng)，早上請示，晚上匯報，假如有閑暇，就看看說他們自己的‘亞古都’的歌舞。”（《思維的樂趣》）
自從讀到這些文字，我就喜歡上了王小波。
每一個內(nèi)心追求自由的人，應(yīng)該會懂得這些文字的魔力。
“在生活其他方面，某種程度的單調(diào)、機械是必須忍受的，但是思想決不能包括在內(nèi)。胡思亂想并不有趣，有趣是有道理而且新奇。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上，最大的不幸就是有些人完全拒絕新奇。”（《思維的樂趣》）
而王小波提倡的有趣，是那種人生不斷追求，智力上不設(shè)限的有趣。
“不斷地學(xué)習和追求，這可是人生在世最有趣的事啊，要把這件趣事從生活中去掉，倒不如把我給閹了……你有種美好的信念，我很尊重，但要硬塞給我，我就不那么樂意?！保ā吨R分子的不幸》）
“我認為低智、偏執(zhí)、思想貧乏是最大的邪惡。但我認為，聰明、達觀、多知的人，比之別樣的人更堪信任?！?/span>
一個能夠十六歲就在月亮底下寫詩的孩子，一個能夠把情書寫在五線譜上的浪漫騎士，一個經(jīng)歷過無數(shù)苦難依然保持赤子之心的思想者，終究在那個年代成長為一顆有趣的靈魂。
2
“我們國家自漢代以后，一直在進行思想上的大屠殺；而我能夠這樣想，只說明我是幸存者之一。除了對此表示悲傷之外。我想不到別的了?！保ā端季S的樂趣》）
王小波出生于1952年，只要對這個國家稍微有點了解就知道這代人經(jīng)歷過什么。剛好是我的父輩。我一直認為，這是這個國家最不幸的一代人——
他們剛上小學(xué)的時候，學(xué)校就被毀了，城市的孩子被下放到鄉(xiāng)下，而農(nóng)村的孩子，上升的通道完全被堵住了。他們在價值觀形成的最關(guān)鍵年齡里，每天背誦的是一樣的語錄，在他們最需要知識最需要學(xué)習的時候，他們一直被壓制，青春的熱血只能被無限的消耗。我對這一代人，一直是持悲觀的態(tài)度。
就像我和父輩基本不會交流價值觀上的問題一樣。因為那幾乎是不可交流的東西。有些根深蒂固的東西，還不如彼此不談，相安無事。
在經(jīng)歷過那些災(zāi)難之后，幸虧出了一個王小波。也只有一個王小波。在中了那么多毒之后，還能把毒素排出，還能用嬉笑怒罵幽默的筆調(diào)來寫《黃金時代》《革命時期的愛情》《似水流年》等等，王小波的文字，對那個瘋狂歲月的批判很多。這可能也是他對壓制，對反智，對無趣，對單一那么深惡痛絕的原因。
“最糟的是某種偏激之見主宰了理性，聰明人想法子自己來害自己。我們所說的不幸，就從這里開始了?！保ā吨R分子的不幸》）
王小波16歲就被下放到云南做知青，在本該在學(xué)校學(xué)習的年齡，卻整天無所事事被一群軍代表管著，不能讀書，也不能有其他想法，那時候身邊的人還熱火朝天的想去解救世界上三分之二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人民。
王小波寫道：
“過去以后可以解放緬甸的受苦人，然后再去解放三分之二的其他部分；但我又覺得這件事有點不對頭。有一夜，我抽了半條春城牌香煙，來考慮要不要過去，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不能去。理由是：我不認識這些受苦的人，不知道他們在受何種苦，所以就不知道他們是否需要我的解救。尤其重要的是：人家并沒有要求我去解放，這樣貿(mào)然過去，未免自作多情?！保ā毒仁狼楣?jié)與白日夢》）
其實我很喜歡他的那篇小說《似水流年》，對那個時代的批判很多流露在文字中間。
“還知道很多更悲慘的事——在我看來，人生最大的悲哀，在于受愚弄。這些悲慘的故事還寫得完嗎？”
那些被愚弄的故事是寫不完，而且很多還不能細說。
大時代的車輪下，難以擺脫個體命運，造就了王小波。那是時代的悲劇。但個體來說，他得到了獨特的表達。
有的時候會納悶，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受了那么大的苦難，卻沒有相應(yīng)的文學(xué)作品出來的時候，會想著幸虧還有一個王小波。如果他不那么早去世，會不會給我們更大的驚喜？
我們有許多苦難，許多奇特的，其他國家的作家不能體會的經(jīng)歷，但我們卻沒有配得上那份苦難的文學(xué)作品，不像俄羅斯，也不像德國，民族劫難在，但相應(yīng)的偉大作家和作品也在。但我們沒有。王小波或多或少彌補了這一點。但遠遠不夠。這世上需要很強大的靈魂去支撐那些苦難的寫作。在經(jīng)歷了苦難之后，還有些王小波的善意，幽默和對智慧的追求。
“作為一個有過幸福和痛苦兩種經(jīng)歷的人，我期望下一代人能在思想方面有些空間來感到幸福，而且這種空間比給我的大得多?！保ā端季S的樂趣》）
這是王小波對下一代人的期許，但實際上已經(jīng)鮮有人像他那么學(xué)貫中西，又有很好的文字表達能力了。
3
“但是在這世界上的一切人之中，我最希望予以提升的一個，就是我自己。這話很卑鄙，很自私，也很誠實?！保ā冻聊拇蠖鄶?shù)》）。
王小波一直是個自由主義者，朱大可說“他畢生在向自由致敬”，李靜說：“正如拉伯雷、但丁之于文藝復(fù)興，狄德羅、伏爾泰之于啟蒙運動，魯迅、胡適之于中國新文化運動，王小波的精神意義在于當代中國，性質(zhì)與之相似。他創(chuàng)造鋪就了一條美麗的牽?；ㄖ?，他的啟示則成為反智時代清新的解毒劑。”
這“清新的解毒劑”現(xiàn)在依然毫不過時，他反對和批判過的東西，現(xiàn)在依然如此，有些還更為嚴重了。
他反對狹隘的民族主義宣傳。
“有些年輕人的抱負似乎救世要炮制一輪新的蠱惑宣傳——難道大家真的不明白蠱惑宣傳是種禍國殃民的東西？在這種情況下，我的抱負只能是反對蠱惑宣傳。我別無選擇?！保ā毒瑾M隘民族主義的蠱惑宣傳》）而狹隘民族主義的陰影，在這片土地上一直都在，像霧霾一樣，每年總會來那么幾次。而且毫無長進。
他反對虛偽的崇高。
“人有權(quán)拒絕一種虛偽的崇高，正如有權(quán)拒絕下水撈一根稻草。假如這是對的，就對營造或者提倡社會倫理的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能只顧浪漫煽情，要留有余地；換言之，不能夠只講崇高，不講道理?！保ā蛾P(guān)于崇高》）而我們這里各種虛偽的崇高依然大行其道，那樣臉譜化的面具臺詞都沒更改下。
他反對所謂的國學(xué)復(fù)興。
“四書也好，《紅樓夢》也罷，本來只是幾本書，卻硬要把整個大千世界都塞在其中。我相信世界也不會因此得益，而是因此受害?！保ā段铱磭鴮W(xué)》）“老百姓說：罐子里養(yǎng)王八，養(yǎng)也養(yǎng)不大。儒學(xué)的罐子里長不出現(xiàn)代國家來。”（《不新的萬歷十五年》）
給現(xiàn)在那些提倡復(fù)興國學(xué)的人看看，特別是最后一句。
他反對虛無主義。
“有一種說法是這樣的：人在年輕的時，心氣總是很高的，最后總要向現(xiàn)實投降。我剛剛過了四十四歲生日，在這個年齡上給自己做結(jié)論似乎還為時過早。但我總覺得，我這一生絕不會向虛無投降。我會一直戰(zhàn)斗到死。”“智慧永遠指向虛無之境，從虛無中生出知識和美；而不是死死盯住現(xiàn)在、現(xiàn)事和現(xiàn)在的人。”（《跳出手掌心》）很多中年后淪落到各種怪力亂神的曾經(jīng)名人們，真應(yīng)該學(xué)學(xué)王小波向虛無戰(zhàn)斗的勇氣。
他反對沒有個人尊嚴的生活。
“人有無尊嚴，有一個簡單的判據(jù)，是看他被當做一個人還是一個東西來對待?！薄拔业乃惴ㄊ牵阂粋€人獨處荒島熱切誰也不代表，就像魯濱遜那樣，也有尊嚴，可以很好地活著。這就是說，個人是尊嚴的基本單位?！保ā秱€人尊嚴》）個人尊嚴依然缺失，依然是被踐踏被侮辱的命運居多。
他反對愚蠢和無趣。
“我反對愚蠢，不是反對天生就笨的人，這種人只是少數(shù)，而且這種人還盼著變聰明。在這個世界上，大多數(shù)假裝和弄假成真的成分?！薄吧鐣惱淼念I(lǐng)域里我還想反對無趣，也就是說，要反對莊嚴肅穆的假正經(jīng)。據(jù)我的考察，在一個寬松的社會里，人們可以收獲優(yōu)雅，收獲到精雕細琢的浪漫。”無趣的靈魂到處都是，假正經(jīng)的人還在道貌岸然。
4
“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應(yīng)該擁有詩意的世界?！?/span>（《萬壽寺》）
李銀河說王小波是寫詩歌的，而吸引她的是他身上的詩意。她說，在他墓志銘上寫上司湯達那句名言：生活過，寫過，愛過之外，也許再加上一行：騎士，詩人，自由思想家。
王小波寫道：
“在冥想之中長大了以后，我開始喜歡詩。我讀過很多詩，其中有一些真正的好詩。好詩描述過的事情各不相同，韻律也變化無常，但是都有一點相同的東西。它有一種水晶般的光輝，好像是來自星星……真希望能永遠讀下去，打破這個寂寞的大海。我希望自己能寫這樣的詩。我希望自己也是一顆星星。如果我會發(fā)光，就不必害怕黑暗。如果我自己是那么美好，那么一切恐懼就可以煙消云散。于是我開始存下了一點希望——如果我能做到，那么我就戰(zhàn)勝了寂寞的命運?！保ā段以诨膷u上迎接黎明》）
這是多么有詩意的一段文字。在他的文字里經(jīng)?？梢宰x到詩意，特別是小說當中。雜文說理類凸顯他的博學(xué)和幽默，而小說經(jīng)?？梢宰x出他的詩意。我也是讀了很多詩歌之后，再來讀他的小說，而讀出來的。那種文字的韻律，讀過詩歌之后，能夠體會出來。
“這是與生俱來的積習，根深蒂固。放聲大哭從一個夢境進入另一個夢境，這是每個人都有的奢望。”（《黃金時代》）
“似水流年是一個人所有的一切，只有這個東西，才真正歸你所有。其余的一切，都是片刻的歡愉和不幸，轉(zhuǎn)眼間就已跑道那似水流年里去了。我所認識的人，都不珍視自己的似水流年。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有這么一件東西，所以一個個像丟了魂一樣?！保ā端扑髂辍罚?/span>
王小波內(nèi)心一直有詩意的世界在。這種詩意在他寫給李銀河的書信里經(jīng)?？梢宰x到，一個如此深情如此有趣如此優(yōu)雅的靈魂，上天卻沒有讓他多活幾年。他去世時才45歲，正當創(chuàng)作的美好年齡，而他留給世人的作品已經(jīng)讓后人很難超越。
這二十年來，在這片土地上還沒有誰的文字和思想能夠超過王小波，至少在我的閱讀范圍內(nèi)沒有。他的自由主義精神，他的趣味，他和虛無的對抗，他對精神桎梏的藐視等等，都沒誰能夠企及。
是的，這是個眾聲喧嘩的時代，網(wǎng)絡(luò)表達已經(jīng)自由很多，但無形的桎梏又無處不在。
當年那批“王小波門下走狗”也都人到中年了吧。
有些學(xué)到了他的提倡的利己主義，但最后卻成了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只剩下了精致和赤裸裸的發(fā)財致富夢，沒有王小波的寬容和寬厚；
有些學(xué)到他自由主義，卻滑向了虛無主義，沒有他和虛無開戰(zhàn)的能力；
有些開始轉(zhuǎn)向了國學(xué)，王小波當年批判過的東西。
這些人，現(xiàn)在依然活躍在文字圈，當年我二十多歲讀他們文字的時候，他們?nèi)鄽q，許多人都說，受過王小波的影響，現(xiàn)在再來讀他們的文字，卻發(fā)現(xiàn)每個人都越來越遠了。不想引起不必要的爭論，文章里就懶得點名了。
世人皆學(xué)王小波，至今無人能超越。
他的經(jīng)歷，他的趣味，他的閱讀，他的幽默，他的寬容，他的尊嚴，很多人做到了一面，但很難像王小波一樣集中于一身。
二十年了，王小波追求的東西依然不過時，而他反對的東西一點都沒少?，F(xiàn)在依然是一個混沌的時代。他追求的東西，依然會是這時代學(xué)人后人追求的。他反對的東西依然是每個追求內(nèi)心自由的人反對的。
有些時候看到網(wǎng)絡(luò)熱點，會不自覺的想，如果王小波還活著，他會怎么看。如果王小波能看到這個時代的景象，他會怎么評判。我們的互聯(lián)網(wǎng)在進步，媒體傳播手段多樣化了，但我們很多思想停滯不前，甚至在退步。
1988年王小波回國，1997年仙逝。剛好趕上了這個國家紙媒的黃金時代。也算是言論相對熱烈自由的時代。
讀他的雜文，每篇后面都寫著發(fā)表于某年某月某日某報刊，仿佛有一種穿越感，那時候讀雜志是許多人的選擇。我們現(xiàn)在演變成了讀手機，但像王小波那樣有趣和生動的文字少之又少了。
我說，就算從一百篇文章里挑，不署名，我也知道哪篇是王小波的文章，譬如這樣的文字“當時我很想給埃迪·摩菲寫封信，告訴他這些人沒見到他時就瘋掉了，以免他覺得這么多人都是他弄瘋的，受到良心的責備。后來一想，這是他準是知道的，所以就沒有寫?！薄肮耪[鬼，樹老成精，一門學(xué)問最后可能變成一種妖怪。就說國學(xué)吧，有人說它無所不包，到今天還能拯救世界，雖然我很樂意相信，但還是將信將疑?！钡鹊?，他的趣味，他的幽默，他的批判，在這些文字里可以一眼就讀出來。
他在1997年寫的那篇《寫給新的一年》里最后一句話寫道：“但愿在新的一年里，我們能遠離一切古怪的事，大家都能做個健全的人——我實在想不出有什么話比這句話更吉利?！?/strong>
做個健全的人，這是他給世人最后的祝愿。希望你能夠成長為一個健全的人。
最后說幾句，我經(jīng)常會用寫情書來判斷一個作家的寫作能力，書信也是我日常閱讀興趣所在，但這篇文章我鮮有提及王小波寫給李銀河的那些情書。因為我想明天單獨寫一篇文章《王小波和李銀河，兩個有趣的靈魂相遇，終究勇敢》，我周末又認真讀了一遍那本《愛你就像愛生命》，不僅是情書，更像是王小波豐盈的精神世界極大的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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