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節(jié)氣，湖南的炎熱達到峰值。很難想象，在沒有空調(diào)、電風(fēng)扇的幾千年里，人們是如何憑借一把扇子，度過這漫長的夏天。

吳冠中曾說，“扇子送涼，不意成藝?！币馑际?，制扇人發(fā)明折扇，本來用來引風(fēng)，卻沒有想到成了一種工藝品。

沒有留意扇子是什么時候退出生活的。那些執(zhí)著的制扇者們，依舊堅持著純手工制作，從選材到制扇，幾十道繁復(fù)的工藝里，是制扇人對竹子的理解，幾十年如一日的繁復(fù)練習(xí)，也有他們注入扇骨的情感，制扇人總能重新找到屬于匠人的驕傲。　　

岳州扇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明末清初。

折扇是個舶來品，宋朝時，從日本傳入中國，受到文人的追捧，在元朝時遭到冷遇，馬上打天下的蒙古人看不上這文氣十足的折扇。明清時，折扇開始興盛起來，江南多文人，制扇業(yè)尤為發(fā)達，蘇扇、杭扇名聲在外。而岳陽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是作為扇骨的供給地，給全國各地的扇廠提供半成品。

岳陽嚴寒期短，雨量充沛，土質(zhì)肥沃，四季分明，為楠竹的生長提供了非常合適的氣候條件。特別是渭洞、毛田、月田一帶，峰巒起伏，楠竹資源豐富。岳陽光照足，楠竹不易發(fā)霉，生斑變質(zhì)。岳陽楠竹的竹質(zhì)嫩，韌性好，纖維均勻，竹節(jié)長，最適合于做扇骨。

芝麻竹扇，劉正文說，芝麻花紋象征著節(jié)節(jié)高，是送禮的佳品。

與岳陽相鄰的湖北洪湖的制扇人看中了岳陽的楠竹資源，在明末清初時入岳陽，洪湖人在渭洞、毛田、月田一帶開設(shè)作坊，加工楠竹，制成扇骨，再運到洪湖加工成扇，或者順長江而下，運往蘇杭及全國各地銷售，也將各地的扇子帶回岳陽。

到光緒年間，岳陽縣制扇骨的從業(yè)人員有上千人，光緒年間的《巴陵縣志》中記載，“邑中婚事既定聘后，其中男家送禮，女家用荷包、扇插等?！鄙炔迨请S身佩戴放置折扇的工具，可見那時岳陽制扇業(yè)已經(jīng)十分興盛，折扇已經(jīng)融入當?shù)仫L(fēng)俗中。

瀟湘八景套扇之一，瀟湘夜雨。

有300多年歷史的岳州扇，生產(chǎn)成扇的歷史并不久遠。

1952年，湖北洪湖縣的扇商徐開春在岳陽城辦起了第一家制扇手工作坊，收購毛坯加工成熟坯，銷往武漢、洪湖等地。

1956年，徐開春等在岳陽縣城關(guān)鎮(zhèn)成立竹器生產(chǎn)合作社，制扇為其中一個車間，兩年以后，制扇從竹器社分離，正式成立岳陽縣制扇廠，才開始生產(chǎn)紙扇。只是，最初的扇子品種單一，花色少。直到1961年，也不過四個品種。

劉文正最小的扇子只有三寸，而最大的扇子半徑有三米多。“要兩個人才拿得起來?！?/span>

1964年，制扇廠開始生產(chǎn)羽毛扇。羽毛扇是以天鵝、野雁、鷹、鸛鶴等名貴鳥類的羽毛制成，對于多鳥的洞庭湖區(qū)來說，有天然的優(yōu)勢。劉正文至今還收藏著一把馬鷹毛制成的孔明扇，三十多厘米的馬鷹毛依舊光潔，玉質(zhì)扇柄，輕搖馬鷹扇，生風(fēng)柔和，“馬鷹毛是在西藏進的，現(xiàn)在可找不到這么長的馬鷹毛了?！眲⒄母袊@。

 “制扇廠最輝煌的時候，應(yīng)該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來進貨的車在廠外排隊?！痹趧⒄牡挠洃浝铮莻€年代，夏日里岳陽人幾乎人手一把折扇，“便宜嘛，兩分錢一把?！北阋藢嵱玫募埳缺蝗藗兯邮?，作為工藝品，岳州扇開始在扇業(yè)嶄露頭角。

1981年，“岳州扇”以書畫扇、中堂大掛扇、鵝毛扇三個扇種，在全國名扇廠產(chǎn)品評比中，奪得“全國三大名扇”之一的稱號，與蘇扇、杭扇齊名，扇廠正式更名為“岳州扇廠”。

“八十年代中期，電風(fēng)扇越來越多，制扇廠的效益就不行了?！比竺取钡臉s光終究敵不過科技的侵襲，1997年，岳州扇廠破產(chǎn)。不過，岳陽制扇的傳統(tǒng)技藝并沒有隨著制扇廠而消逝。老制扇人為岳州扇奔走疾呼，劉正文的“巴陵扇”保持著岳州扇的傳統(tǒng)，老人們依舊以手工藝對抗著機械時代、魚龍混雜的市場，努力為“岳州扇”正名。

制扇手藝高低看磨的刀能不能刮胡子

我們到達巴陵扇社時，劉正文已經(jīng)在店門口等待。著一件唐裝白色短袖，頭發(fā)花白，帶著金絲邊眼鏡，熱情招呼，處處顯出文雅來。似乎與扇子打了大半輩子交道，染上了竹的溫潤，折扇的文氣。

古色古香的店內(nèi)，大小不一的各式折扇或立于桌上，或懸于墻壁。古樸的木板隔離出的一個空間，就是劉正文的工作室，工作室里擺滿了還未完成的扇骨和竹子，各式刀具歸置齊整。

 銼刀、滾刨刀、矬刀，這些工具于工匠而言，有靈性。

店里沒有空調(diào)，顯得有些悶熱，“扇面和竹子對濕度要求高，開空調(diào)，竹子、扇面容易變形。”劉正文早已經(jīng)習(xí)慣沒有空調(diào)的夏日，悠然搖著折扇。

“是遺傳吧。”劉正文一直認為自己投身制扇業(yè)的選擇，經(jīng)商頭腦都來自于父親，他的父親劉如東曾是岳陽的制扇藝人和扇商。14歲，劉正文師從岳陽著名的制扇人謝秋生，在岳陽制扇廠的渭洞毛胎加工基地制作毛胎，在那里，劉正文待了十多年，練就了牢固的基本功，也掌握了制扇的80多道工藝。1976年，他被請到制扇廠，“帶了50多個徒弟?！碑斈?，岳陽制扇廠制作的8把套扇獲得中國輕工業(yè)部精品獎，其毛胎扇骨全部制作出自劉正文之手。

 “制扇手藝的高低，只要看他的工具，磨的刀就知道，一套稱手的工具是制好扇的基礎(chǔ)?！?/span>劉正文拿出滾刨刀說，他的所有刀具都是自己設(shè)計，拿到鐵匠鋪打制，于工匠而言，工具是有靈性的。

滾刨刀是制扇造型、打磨最常用的工具，兩邊像是牛角，用于雙手把握，刀口正面是曲面，而背面卻是平面，“磨刀時用力一定要均勻，要平，不然，會直接影響扇骨的平整度。要鋒利，能夠刮胡子?！彼训秾χ掳停隽艘粋€刮胡子的姿勢。聽起來淺顯易懂的磨刀經(jīng)驗，卻是制扇人幾十年的道行。

“我65歲了，兩手一點都不抖的。”劉正文兩手握著兩個牛角形的刀把，兩個拇指壓在刀面上，在扇骨上輕盈來回，竹屑紛飛，扇骨平整，像是一種刀與竹的舞蹈，讓人不禁叫好，這大概就是手藝的魅力，時間與耐心都會沉淀在手藝里。

好的扇子妥善保管可以放上幾百年

 竹子要制成扇子，不僅需要工藝打磨，還要經(jīng)過漫長的時間沉淀，“竹子要6-8年的老竹，在砍回來以后，經(jīng)過各種處理，放置一兩年，才能制扇?！苯?jīng)過處理的竹子，能夠防蟲、防腐、防變形，好的扇子妥善保管可以放上幾百年。

“有八十多道工序，制作一把斑竹扇需要三四天的時間?！眲⒄陌岩粋€鞋底系于腰間，開始為我們演示制扇的工藝，鞋底是邊骨造型時腰間的支撐點，類似鞋底這種生活中常見的工具在工作室里隨處可見，工作臺一個倒“U”形的鐵環(huán)加上一根方木，就是絕佳的固定扇骨工具，民間手藝里暗藏的生活智慧，精巧到讓人感到驚訝。

在經(jīng)過了鋸?fù)?、劈片、起薄、邊骨推青、劈小骨、小骨推青等初加工之后，扇骨的毛料就基本成型?/span>

扇骨造型最見手上功夫。滾刨刀在劉正文手上翻飛，扇頭花瓶的形狀就呈現(xiàn)出來。

鑲邊骨（形成扇子的大小頭）、取邊（確定邊骨的厚?。?、扯尖（確定小骨的寬窄厚?。┦侵粕茸顬殛P(guān)鍵的工藝，劉正文把扇骨固定在工作臺上，用滾刨刀小心翼翼地打磨，寬窄、厚薄靠著經(jīng)驗把握，而扇骨是否處理平整，則全是手上功夫。

鑲邊骨，倒“U”形的鐵環(huán)加上一根方木，就是絕佳的固定扇骨工具，民間手藝里暗藏的生活智慧。

扇骨鉆眼采用傳統(tǒng)的手鉆，“你看這個鉆頭，中間高，兩邊低，是個'山’字形?！眲⒄闹钢毿〉你@頭說，通過一根繩子的牽引，鉆頭隨著中軸的上下活動，旋轉(zhuǎn)起來，在扇骨的固定位置鉆出一個圓潤的小孔。

小刀雕琢扇頭

造型是最難把握的一環(huán)，也最考驗功夫。劉正文將邊骨的一頭頂在腰間，另一頭固定在凳子上，邊骨用兩個模型夾著，滾刨刀隨著造型行走，幾個來回一個花瓶的扇頭就浮現(xiàn)出來了。然后用竹釘將邊骨、小骨固定，依照邊骨的形狀對小骨進行造型。扇頭的造型有和尚頭、方頭、花瓶頭等多種形態(tài)，“這最考驗功夫，對力道的把握要求非常高，用力不到位，就可能把整把扇子都毀了。”

在造型完成之后，就可以將固定扇骨的竹釘換成牛角釘了，牛角釘是制扇人將牛角拉成的細條，專門用作扇釘。劉正文拿出燙釘、酒精燈，將燙釘燒熱，對牛角釘進行熔化定鋯，“溫度不能太高，太高會完全化掉，太低又溶不了，八九十度最好?！睖囟鹊陌盐眨恐约旱慕?jīng)驗。

烘烤燙釘，劉正文說，“度數(shù)太高不行，太低也不行，最好是八九十度?！?/span>

扇骨的拋光與打磨，各人都有不一樣的方法，劉正文選擇山上的一種植物，問他是什么東西，“商業(yè)秘密”他諱莫如深一笑。拋光打磨完成之后，就可以上面，扇面經(jīng)過開料、裱面、鎮(zhèn)墻的程序，只等用模型抓帶，然后將扇骨穿入扇面，將邊骨和扇面粘合，一把折扇就基本完成了。拿起制作完成的扇子細看，扇骨平整溫潤，扇尾聚攏，有力，“扇尾較松的扇子是不成功的，總有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毙⌒≌凵葍?nèi)含著80多道工藝流程，每個環(huán)節(jié)之間緊密連接，該是多精細的一項手藝。

上面

一套瀟湘八景扇，定價12萬元

 如果不是我們的到訪，劉正文當天要前往云南，“去采購檀香木?！?/span>

出遠門選購制扇的材料，是這位老制扇人的日常?！吧眢w很好，什么毛病都沒有?！泵鎸ξ覀儗λ挲g的擔憂，他馬上回應(yīng)。找到一根制扇的好竹或好木，帶給制扇人的吸引力，我們很難體會。

“大骨小骨全斑竹”3寸-10寸的瀟湘八景套扇，定價12萬元。

 “楠竹要6-8年的老竹，冬瓜青最好?！彼贸鲆还?jié)楠竹說，冬瓜青代表楠竹的年份，不過選料遠沒有那么簡單，除了竹子的新老，竹子在山上的位置，陽光、風(fēng)都會影響竹子的品質(zhì)，“山坡上的竹子比山腳和山頂?shù)闹褡雍?，山頂?shù)闹褡訐躏L(fēng)，就比較脆，不適合制扇。”幾十年在山里穿行，與竹為伴，他深知竹子的秉性。

“南坡上的斑竹，陽光好，花紋好看。”2012年，劉正文開始研制全斑竹制扇技藝。斑竹小，竹質(zhì)脆、硬，在制作工藝上就比其他竹子難，“別人的斑竹扇，只是兩根邊骨是斑竹，小骨不是?！彼贸鲆话殉尚蔚陌咧裆裙?，打開來，小骨也保留了斑竹的竹面花紋，也就保留了竹面的凸面，這對工藝要求更高。

“斑花扇骨”，邊骨、小骨全部用斑竹制作，小骨也保留了竹面花紋。

 “一尺斑竹四兩金”，相比于楠竹，斑竹昂貴，能夠淘到好看的花紋要看運氣。 有人試過將君山的斑竹種到其他地方，“花紋跟君山斑竹不一樣，不好看，用不了?！眲⒄慕?jīng)常往寧遠九嶷山跑，有時能在竹販手上淘到一兩節(jié)好的斑竹，“這斑竹花紋像芝麻，送禮最合適，節(jié)節(jié)高嘛?！彼贸鲆话阎ヂ榛y的斑竹扇說，那棵斑竹是他在九嶷山淘到的，“這把扇子的價格幾萬?！彼f。

制作全斑竹扇，是為了增加扇子的收藏價值。劉正文店里價格上萬的扇子不少，他制作的“大骨小骨全斑竹”3寸-10寸的瀟湘八景套扇定價12萬元，2米岳陽樓風(fēng)景畫芯扇，在上海虹橋機場展覽展出時有人出價60多萬元，他沒有舍得賣。

劉正文算得上是岳陽制扇人轉(zhuǎn)型的成功案例，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他就走出岳州扇廠，和家人創(chuàng)立了“巴陵書畫扇”的品牌。

劉正文拿著直徑兩米的大掛扇《金陵十二釵》，“扇骨的造型是孔雀開屏”。

上世紀九十年代，在其他制扇廠改用機械制扇時，劉正文選擇了對岳州扇傳統(tǒng)手工的堅守，將書畫扇、裝飾扇、工藝扇、文玩扇作為方向，事實證明，文玩和收藏，是岳州扇的歸宿，2015年，劉正文的岳州扇制作技藝被評為湖南“最具發(fā)展?jié)摿Φ膫鹘y(tǒng)技藝項目”。

“現(xiàn)在景區(qū)和汴河街各種機制的、五花八門的扇子都叫岳州扇，我做的扇子就叫岳州巴陵扇。”在我們離開的時候，他特意強調(diào)，這是一個老匠人的固執(zhí)，也是一個老手藝人的自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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