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幾時有?”是蘇軾于中秋之夜向青天的發(fā)問之語。如此發(fā)問,除屈原、李白,當數(shù)蘇軾!
“明月幾時有”到底在問什么?成定論的解釋都認為是問明月的起源??晌乙恢庇挟愖h,認為“明月”這意像含蘊深微,起碼意在幾時“明”、何時“圓”上。中秋之月當最明最圓,可蘇軾還要問青天,那就是明知故問了,顯然是嫌今夜之月還不夠明,還不夠圓?;蛟S不是怪天上的月亮,而是怨人世間有太多不稱意,兄弟不能團聚。
為什么“我欲乘風(fēng)歸去”的念頭會閃現(xiàn)?因為仕途坎坷,朝廷容不下;“何事長向別時圓?”有怪青天不解他懷念兄弟之心了。相比之下,“大醉”遣懷是主,“兼懷子由”為輔。思念兄弟之苦還是好解決的,暫時不能相聚,起碼可以“千里共嬋娟”。至于政局何時清明,只得期待了。寫就這首《水調(diào)歌頭》時,蘇軾時任密州太守。如果說,熙寧四年任杭州通判,是為了權(quán)避黨爭的漩渦,那么熙寧七年調(diào)任密州太守,雖說出于自愿,實質(zhì)也是處于冷遇的處境?!督亲印っ苤莩霁C》中“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這個典故就用得有深意,他是以漢代魏尚自比,還是希望朝廷能重用他。王安石“明月何時照我還”表達的是一樣的愿景。蘇軾和王安石,只是政見不同,其本質(zhì)都是要濟世澤民,而要實現(xiàn)這遠大抱負,首先要得到朝廷的重視。
那么,“明月幾時有?”就是情不自禁之問了。
蘇軾似乎與明月有不解之緣。在他的詩賦中明月或主或輔,隨處可見,幾乎無月不成詩賦。仰慕明月,就“欲乘風(fēng)歸去”;留戀人間,則月下“起舞弄清影”。見明月或“顧而樂之,行歌相答”;或馳騁玉宇,懷古思今。明月成了他儒釋道思想的結(jié)晶,是他入世與出世的智慧和胸襟,更是詩賦文章流淌不盡的源泉。
蘇軾對明月的贊美和流連無人能及。世人別以為和自己相似而自鳴得意,世人之于明月,無非是日月如梭之嘆,風(fēng)花雪月之吟,望月思鄉(xiāng)之愁,花好月圓之興。蘇軾心中的明月是空靈的,而且是有物的,是一種有物的空靈,大有“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味道。
《記承天寺夜游》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不見月字而處處寫月,其意境是一個冰清玉潔的透明世界,而映照的是作者光明磊落、胸?zé)o塵俗的襟懷。只有心如明月,才能在逆境中欣賞到如此之美的月光。這樣的透明空靈,非蘇軾不能描繪,雖有李白寫月的痕跡,但已超過“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境界了。
蘇軾心中的明月,空靈而非虛無縹緲。
“一尊還酹江月?!?span lang="EN-US">(《念奴嬌·赤壁懷古》)祭奠的是江月,慨嘆的是“人生如夢”,相惜的是公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奇才。
月亮對蘇軾也并非一直以圓滿眷顧,“陰晴圓缺”在所難免,如同蘇軾曠達豪放的后面也有悲情婉約,這才是性情詩人,真情丈夫。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江城子·乙卯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span lang="EN-US">(《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烏臺詩案劫后余生,明月當缺,而殘月照孤影,折射的是蔑視流俗的心境。
“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span lang="EN-US">(《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此中秋比密州時更孤獨,因明月被“云妨”,沒人共賞“孤光”,只能把酒北望,其
月圓月缺,是一種似變不變的現(xiàn)象,正如儒家入世理想和佛道的出世情結(jié)在蘇軾身上是一種并存而非矛盾一樣。明月當空,得時行道,曠達而不狂、超脫而不虛。月光照不進深宮,那就撫慰苦難的黎民,起碼能讓他們做個好夢。
蘇軾的仕途就像他出川之路一樣坎坷艱難。每到一處,看到的不是新法傷民,就是災(zāi)害遍地。“時新政日下,軾于其間,每因法以便民,民賴以安?!?span lang="EN-US">(《宋史·蘇軾傳》)任鳳翔判官,改運輸木筏規(guī)定。任杭州通判,監(jiān)捕滅蝗,親自賑濟。任徐州太守,遇洪水襲城,組織軍民筑壩,“軾廬于其上,過家不入,使官吏分堵以守,卒全其城?!背鋈魏贾萏?,當年旱災(zāi),第二年遇水災(zāi)、風(fēng)災(zāi)、瘟疫,蘇軾可謂殫精竭慮,救災(zāi)賑濟。任期內(nèi)又主辦兩件大事:疏通鹽橋、茅山兩河;治理西湖,筑長堤、建六橋、安三塔,造福于百姓之時,還成就了西湖之美。離任時,同僚作《木蘭花令》稱“欲知遺愛感人深,灑淚多于江上雨?!比畏f州知州,又趕上雪災(zāi),蘇軾為災(zāi)民籌集糧食和柴炭。在揚州半年,奏請朝廷免除百姓歷年所欠官稅。到定州任職,治理軍備,整肅軍紀。即便到了海南儋州,自己身處困境還寫信給知州,建議用竹筒引水以解決當?shù)孛癖姾认趟〉膯栴}?;账卫^位后,蘇軾被赦進京,卻半道病故。死訊傳到他任職的地方,“浙西、淮南、京東、河北之民相與哭于市?!?span lang="EN-US">
蘇軾無黨無派,卻黨爭纏身。他心底無私,絕不肯韜光養(yǎng)晦,見不平之事,“如蠅在食,吐之乃已”,加上詩詞中免不了有幾句譏諷之語,自然令對手渾身不自在,遇到王安石、司馬光這樣的君子對手還好,最多外放做個太守。而“新進”(王安石口中的突然升遷之無能后輩)是不會心慈手軟的,面對文學(xué)泰斗耀眼的光輝,他們只能在角落里調(diào)配污穢的墨水來抹黑皓月,什么諷刺朝廷、對皇帝不忠,編織這樣的罪名是最惡毒、最有效的手段。明月之輝是污濁不了的,但可以使望月者眼前一片漆黑。若不是王安石“豈有圣世而殺才士者乎”一言而決,蘇軾絕無生還之理。
明月不能度百姓,那就度自己吧。虧得他早年學(xué)習(xí)過老莊學(xué)說,后又接受過佛學(xué),足以用來修復(fù)政治斗爭帶給他的傷害。蘇軾受到的迫害其實超過屈原,但他在重壓之下,佐酒感懷,伴月守心,那一道銀光總能透過烏云來慰藉他的心靈,令他獲得解脫、復(fù)蘇。
被貶黃州團練副使時,不得簽書公事,那就“與田父野老,相從溪山間”,以“
寄情山水,就在“徘徊于斗牛之間”的月色下泛舟赤壁。以江水、明月為喻,提出“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認為從變化的角度看,天地的存在不過是轉(zhuǎn)瞬之間;從不變的角度看,則事物和人類都是無窮盡的,因此不必羨慕江水、明月和天地,而“哀吾生之須臾”了。那種宇宙觀和人生觀是多么豁達、超脫?!拔┙现屣L(fēng),與山間之明月, 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 取之無禁,用之不竭。”(《赤壁賦》)如此隨緣自適,怎么會如屈原“路漫漫其修遠兮”而上下求索不得悲愴覓死,也不會像李白從“壯思飛”一跌為“愁更愁”而自虐其心。看來,明月只屬于蘇軾,不屬于屈原,也不屬于李白。
蘇軾一生大起大落,居廟堂之高不驕奢,以社稷黎民為念,為官一方,灑下的是心血,流傳的是傳奇;處江湖之遠不萎靡,躬耕東坡,食杞啖菊,自得其樂,吃的是苦,留下的是野菜太守的詩文。散文策論是他治世的車駕,是現(xiàn)實的光芒;詩詞歌賦是他飛向玉宇的羽翼,是月中的桂冠。
蘇軾不是太陽,不能令天下蒼生沐浴在陽光下;但他是明月,黑夜里行走,推開黑暗,亮出一片冰清玉潔的世界,使仰慕者也有了一塊心靈的宿營之地。
集
大江東去,驚濤拍岸,消長處豪情當酒,只東坡獨斟,幾度寵辱化傳奇;
天涯踏盡,明月送行,盈虛間沉浮是夢,惟蘇子最醒,多少得失成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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