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志揚作品
藝術家簡介
錢志揚,1959年生于江蘇南通,1984年畢業(yè)于南京藝術學院。現(xiàn)為南通職業(yè)大學藝術設計學院院長、教授,國家一級美術師,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南通市美術家協(xié)會副主席。作品入選第八屆、第九屆全國美展,獲第八屆全國美展最高獎、國際水墨畫大賽銅獎。1993年參加上海朶云軒五人聯(lián)展,2014年北京九千堂美術館舉辦個人畫展,深圳羅湖美術館個人畫展等。
古意,古拙,古趣
——淺談錢志揚人物畫創(chuàng)作的美學價值
獨立藝評人 陳 焱
錢志揚是一位深耕傳統(tǒng)中國畫的學院派畫家,擅人物,兼花鳥,亦能山水。他筆下的人物作品,清靜典雅,繁簡得當,工寫皆能,筆墨語言與中國畫傳統(tǒng)一脈相承。近年所作寫意人物畫作品,講究筆墨意趣但不落前人套式,飽含古意而又能脫離古代先賢窠臼,自有一番面目。
這里,主要圍繞錢志揚人物作品里面蘊藏的古意、古拙與古趣談談其美學價值與藝術品格。
錢志揚 《夜話》
中國畫歷來是講究“古意”的。古意作為中國一個重要美學思想和鑒賞中國畫的一個重要美學品格,被歷代文人騷客所倚重。
“古意”自古有之,并非錢志揚獨創(chuàng)。但我以為,能夠真正領悟中國畫“古意”精髓的畫家實在不多,錢志揚算得上一個。
錢志揚筆下,不論古代高士圖、仕女圖,還是童趣圖,或揣摩古人心境,或意寫夢中物景,或借景抒發(fā)胸中塊壘,皆孤峭清靜,有感而發(fā),心性流淌,加上其“筆”其“墨”功夫和若玉似脂的韻致,讓人感受到一股久違的“古意”撲面而來。
大約700年前,元人趙孟頫就說過:“作畫貴有古意,若無古意,雖工無益。”意思是說,畫畫的重要之處在于古意,如果缺少古意,畫得再工整也無濟于事。
那么問題來了,什么是“古意”?趙孟頫所說的“古意”又包含哪些意思呢?趙氏雖然提出了“古意”,卻未明說古意到底指的是什么。還有,他說“雖工無益”,想必是有所指的,但讀者仍然是一頭霧水。趙氏又說;“今人但知用筆纖細,傅色濃艷,便自謂能手。殊不知古意既虧,百病橫生,豈可觀也?”至此,還是沒有說明白“古意”是什么意思,倒是把與古意相對的弊病“用筆纖細,傅色濃艷”做了批評,并把矛頭直指“今人”。緊接著趙氏出語驚人:“吾所作畫,似乎簡率,然識者知其近古,故以為佳。此可謂知者道,不為不知者說也。”
原來,趙孟頫所說的“古意”,只有“簡率”二字!
趙孟頫生活的時代在宋末元初,距今700年矣。要弄清趙氏“古意”何意,必須弄明白時代背景。宋末元初,中國畫壇時值蛻變期,北宋之磅礴,南宋之淋漓,被一些院體畫家逐漸丟失,所剩多為“纖細”與“濃艷”之作。
趙孟頫正是針對這一狀況提出要追唐人古意的。趙氏甚至對李唐這樣的大家也頗有微詞,指李唐山水“落筆老蒼,所恨乏古意耳。”如果我們讀過李唐的《萬壑松風圖》,絕對不會因為趙氏的指責而影響對于李唐的頂禮膜拜。相反,倒覺得《萬壑松風圖》古意橫生,畫面透出的那種雄闊、森嚴、峻拔之氣,頗具漢唐氣象。
趙孟頫所言的“古意”,就其本質而言,無非是儒,釋,道思想所暗合的樸素、淡雅、率真、清靜與凈簡的美學品格和審美境界。明人董其昌曾評價趙孟頫的畫作,認為他的作品“有唐人之致,去其纖。有北宋之雄,去其獷?!币虼?,古意不能簡單地使用趙氏法眼去觀察,而要從其所提倡的本質上去觀照。評價古人,趙孟頫當然有權利堅持自己的審美與偏愛,但是他厚古薄今,對唐人推崇備致,對宋人過于苛刻,就是以今天的眼光看來,趙孟頫對于唐宋繪畫的評價也未必算得上客觀中肯,“一家之言”而已。就繪畫而言,至今留存下來的唐人作品可以說鳳毛麟角,而宋人作品則可謂洋洋大觀。中國畫鼎盛于宋已是定論,如果按趙氏的審美觀點去觀照宋畫,那么,宋畫也便失去其在中國美術史上的地位和價值了。可事實并非這樣。
盡管如此,趙孟頫仍不失為中國藝術史上一位偉大的書法家、偉大的畫家和偉大的批評家。
不難看出,趙孟頫所謂“古意”的主要意思就是“簡率”。而“簡率”恰恰與中國傳統(tǒng)美學思想中的“凈簡”與“率真”的藝術境界相契合。
“古意”的重拾與提出,并作為時下審美的一個新向度,為什么受到越來越多年輕一代畫家的追求和推崇,這其中又有什么樣的時代背景和社會根源,雖然大有文章,但卻不是本文討論的話題。
重溫古人之意趣,得傳統(tǒng)滋養(yǎng),親近古人,回歸傳統(tǒng),其實是一件值得肯定的事情。不過,提倡古意,首先需要弄明白古意的真正涵義。需要指出的是,古意并非舊氣,也不是時間上的概念。古意不能理解為越遠越古,而在創(chuàng)作時,一味承襲古人作為自己的筆墨載體,去達現(xiàn)所謂“古意”,“使我們的作品徒具古人軀殼,表象上徒有其古,并單一的認為象古才能意古”(何加林《古意與舊意》)。
現(xiàn)在我們來看看錢志揚筆下塑造的人物形象,是不是有“古意”?《松花煮茗,竹雨談詩》、《松風過耳》古意盎然;《詩圣像》、《七賢圖》別開生面;《心凈無塵》、《云山奇絕處,一望名利無》、《一片閑情塵俗外》,等等,觀者僅看題目,清靜沉郁的畫風一瞥便知。錢志揚的人物畫創(chuàng)作,與趙孟頫提倡的“作畫貴有古意”的藝術主張頗為契合。而正是因為趙孟頫提出了這一藝術主張,扭轉了北宋以來古風漸湮的畫壇頹勢,使繪畫從工艷瑣細之風逐漸向質樸自然過渡轉變。
從錢志揚人物畫作中,我們能夠感受到濃濃的“古意”蘊藏其中,蕩漾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古意”與時代性并不矛盾。古意之古,是指古人那種經(jīng)過千百年來錘煉的美學思想和藝術境界。這種境界,春秋有,戰(zhàn)國有,秦漢有,隋唐有,宋元有,明清有,過去有,現(xiàn)在亦有。究其發(fā)端,就是儒、釋、道核心思想。因此,只要作品中具備了這一審美境界,便與古人所倡導的美學思想所契合,作品自然也便有了古意。“而這種古意,同樣可以意古而象未必古”。(何加林《古意與舊意》)
“意古而象未必古”,這才是古意的核心內(nèi)涵。
需要指出的是,與陳洪綬的“高古奇駭”和吳昌碩的“古艷厚實”不同的是,錢志揚的人物畫創(chuàng)作,追求“清靜”,追求形神兼?zhèn)?,注重形的塑造,更著力表現(xiàn)人物神態(tài)、情態(tài)、心態(tài)的描摹和刻畫,著力“神”與“意”的表達。比如,他的《東坡觀硯》、《不理風月,不管云煙》、《五月風》、《莊周夢蝶圖》、《悠閑清觀,境由心造》、《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獨釣一江秋》等人物作品,不僅真情彌漫,詩意流淌,而且呈現(xiàn)一派清新、凈簡、寧靜氣象。所以說,錢志揚的創(chuàng)作路徑一直是沿著傳統(tǒng)中國畫這條脈絡前行。
古拙,是中國畫的一個重要審美尺度,也是錢志揚人物畫創(chuàng)作的一個特色。
自東晉顧愷之以來,中國人物畫創(chuàng)作,莫不追求人物個性刻畫逼真?zhèn)魃?,氣韻生動,形神兼?zhèn)?。其傳神之法,常把對人物性格的表現(xiàn),寓于環(huán)境、氣氛、身段和動態(tài)的渲染之中,更多的是使用夸張變形手法,以求達到畫家所想表現(xiàn)的藝術效果。東晉顧愷之的《洛神賦圖》卷、五代南唐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北宋李公麟的《維摩詰像》以及南宋李唐的《采薇圖》等傳世畫作,莫不如此。
東晉顧愷之曾感嘆:“凡畫人最難,次山水,次狗馬;臺榭一定器耳,難成而易好,不待遷想妙得也?!?/span>
錢志揚認為,人物畫自古以來畫者眾多,然而,人物畫在后期發(fā)展中,不及山水、花鳥畫。也正因如此,中國人物畫才有發(fā)展空間。所以,早年在南京藝術學院求學期間,錢志揚就將中國人物畫作為自己創(chuàng)作探索的主攻方向。他畫人物,追求的是中國畫氣息,儒道互參,崇尚禪意,畫面不求面面俱到,不求惟妙惟肖,時借工筆之手法,畫心中之意象;時借水墨之手法,意寫古今人物,行止欹正,一任自然。他畫古代閨閣女性,畫面追求的是安適沉郁的生活氣息及其不染風塵的精神情操,溫馨與閑愁并存。在藝術處理上,力求精微而自然。在表現(xiàn)古代高士人物畫方面,他致力于拓展雅士們的生活品性,人物形象力求古拙,造景盡可能簡潔含蓄。古拙,從他的大部分作品里面可見一斑。
作為一種高級審美,古拙一直是錢志揚的追求。他作畫強調(diào)彰顯個性。對于畫家在創(chuàng)作上模仿、臨摹、甚至抄襲前人的惡習,錢志揚不屑一顧,嗤之以鼻,認為模仿、臨摹、抄襲的畫作僵化而了無生氣。因此,他努力學習傳統(tǒng)中國畫藝術精神,用心品讀,細致梳理,目的在于既學到前人所長,又避免重復前人。創(chuàng)作時力求擺脫傳統(tǒng)的束縛,堅持表現(xiàn)和彰顯作品的個性與面貌。
在錢志揚的作品中,古拙是作為繪畫語言而存在、而表現(xiàn)的。因此他在繪畫語言的探索與錘煉方面,更是下足了功夫。具體說來,一是“骨法用筆”。在筆墨運用上,他融入現(xiàn)代西方肌理探索成果和運用不同繪畫材質呈現(xiàn)肌理變化,增強畫面效果,強調(diào)視覺感受。二是“經(jīng)營位置”。在畫面布局時吸收現(xiàn)代設計的構成元素,追求新的構圖形式,強調(diào)形式感。三是“隨類賦彩”。著色時吸收了西畫印象派繪畫色彩精髓。四是“應物相形,傳移模寫”。側重于以寫心中之意象,將中國民間人物畫造型特點植入到中國人物畫的創(chuàng)作中來,并借鑒了西方畢加索、馬蒂斯等藝術大師的夸張變形手法。由此可以看出,錢志揚是以海納百川的開放的心態(tài)和胸懷,進行中國人物畫探索和創(chuàng)作的。
需要說明的是,“融入”也好,“植入”也好,“借鑒”也罷,錢志揚的寫意人物仍然是中國畫。它是傳統(tǒng)的,也是現(xiàn)代的;它是民族的,當然也屬于世界。
錢志揚的寫意人物,還有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就是古意、古趣,趣味橫生?!段逶嘛L》、《憶童年》、《秋趣》、《正月十五鬧花燈》等妙趣橫生的童子圖小品,都屬于這一類。
一個繪畫作品,有沒有趣味,有沒有“古趣”,直接關系到作品有無藝術性和有無感染力。然而,趣味這個東西,與生俱來,屬于“稀罕物”,不是誰都能夠擁有的。因此,趣味、古趣,成為眾多畫家一生的藝術追求。
品讀錢志揚的寫意人物作品,就有趣有味,而且“古趣”盎然。這可能跟他的人生閱歷、審美偏好以及創(chuàng)作時的心態(tài)情緒有關系。
錢志揚出生在江蘇南通一個書香門第,父親是教師,家教甚嚴,自小喜歡涂鴉的錢志揚高中畢業(yè)直接報考藝術學院,成為1980級南京藝術學院國畫系學生。
“作畫時我對自己的心情極為注重。有時情緒極佳,我可以日以繼夜一直作畫,當心情不佳時常常封筆數(shù)日不動一筆一墨。我作畫不畫草圖,無論工筆、寫意都是如此。小至冊頁,大至丈二,都是直接用筆、用墨、用色勾畫。我認為一幅畫從草圖、到拷貝、再勾勒,三番兩次的折騰,美好的創(chuàng)作情趣都折騰殆盡,畫不出有激情的好畫。這可能對一些作畫人來說難以接受,但是我在多年的創(chuàng)作實踐之中深深體會到,當你心中的形象在筆下源源不斷顯現(xiàn),運筆用線快慢、轉折、輕重、粗細無需刻意追求,一切都是信手拈來時,那作畫真的成為一種享受。”(錢志揚:《自畫自說》)
多年之后,已是大學藝術設計學院院長的錢志揚,回顧總結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體會時,這樣描述自己的創(chuàng)作心得。
中國畫講求形神兼?zhèn)?,寫意不寫形,但早期重形。如《爾雅》所云?/span>“畫,形也。”戰(zhàn)國韓非子的畫鬼魅易犬馬難,重形似;到南齊謝赫將“氣韻生動”列為“六法”之首,再到宋代大批文人介入繪事,“文人畫”出現(xiàn)。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注重講“心”了(即所謂“神”),“本自心源,想成形跡,跡與心合,是之謂印”。就是說,作畫最重要的是形與心(神)要相合。
西漢文學家揚雄也在《揚子法言》中提出“書,心畫也”。以書法解釋“心畫”,已被普遍認可,可表達為人的“心靈活動的軌跡”。按照“書畫同源”理論,書法如此,繪畫自然也不例外。書法心靈活動的軌跡是什么?當然是點畫,是線條,是筆法。側、勒、努、趯、策、掠、啄、磔,無論哪一筆都是從最基本的點開始,正所謂“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情性”。一點一畫,都是書畫家心靈的活動,是書畫家的“心電圖”。
從更為廣闊的藝術史角度來觀察,東西方藝術雖有差別,但亦有共通之處。只是我們通常在比較中西方美學區(qū)別的時候,往往習慣于尋找異同與差別,而忽視了尋求共同點和相通處。其實,作為一種“世界語言”,繪畫藝術與音樂、舞蹈、雕塑等藝術門類一樣,是有相同、相通之處的。就以“有意味的形式”來說,形是直覺可視的,但必須有意味、有趣味。要有意味、有趣味,就無可避免地要聯(lián)系到心理活動和心靈感受。如果沒有這一點的話,形式就成為單純視覺活動的魂不附體的“行尸走肉”了。
西班牙繪畫大師畢加索就曾說過,“我花了四年時間畫得像拉斐爾一樣,但用一生的時間,才能像孩子一樣畫畫”。這是說他的寫實繪畫技巧雖已達到相當高度,卻仍需向孩子們學習那份童心與純真。
所以拿“意味”、趣味來說,與我們所說的“心”雖不盡相同,但它們之間卻明顯存在著相通之處。
“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是唐代畫家張璪的一句流傳至今的著名畫論。所謂外師造化,就是要師法自然,深入細致地觀察物象;所謂中得心源,就是把觀察物象所得來的感受上升為自己的認識,用相適應的筆墨樣式把它藝術地表現(xiàn)出來。
錢志揚認為,中國畫的筆墨語言大概都是跟著“感覺”走,跟著“感受”走,不同的感受就應用不同的筆墨樣式,而不是拿著筆墨樣式來束縛感受。但凡成功的藝術家,他的筆墨語言首先是尊重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服從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并將感受上升為藝術,而不是用所謂一套成熟的筆墨樣式來束縛自己的感受。因此,在感受與筆墨的關系上,畫出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永遠是第一位的,筆墨反而退居其次。
從這個意義上說,畫得像不是藝術,畫得形神兼?zhèn)?,畫?/span>“得意忘形”,畫出古意、古拙、古趣來,才是真正是有生命力的藝術。
錢志揚的人物畫做到了。
2018年9月20日夜,初稿于五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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