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人都有故事
這是有故事的人發(fā)表的第1142個作品
作者:小海
配圖:網絡
北京東北五環(huán)外,有個叫皮村的城中村,曾住著兩萬多名外來務工者。2017年,《我是范雨素》一文發(fā)表走紅,育兒嫂范雨素所在的皮村文學小組隨之被更多人知曉。皮村文學小組的成員們來自各行各業(yè)。白天,他們在工作崗位上忙碌生產,夜晚,他們開展讀書會,舉辦文藝活動,寫文章,記錄經濟騰飛的中國社會一角,發(fā)表屬于新工人群體的聲音。
「有故事的人」將不定期在“工友日志”欄目推出皮村文學小組成員的文章。這是第一個故事,來自工友小海。
有的人用盡整個青春期,努力在生活的困境中尋求突圍,身體疲倦,精神坍塌,又無處可逃。
我就是如此一員。從十五歲半南下深圳打工,我陸續(xù)到過東莞、寧波、蘇州、上海等七八個大城市打工,進過電子廠、服裝廠、機械廠、快遞公司、飯店,干過裝配工、縫紉工、車工,做過房產銷售員、電話推銷員、餐廳服務員、快遞員、卸貨工、工地小工等十幾種工作。轉眼間,一晃十幾年過去了,我的人生依然像在原地打轉,一無所有,兩手空空。
如今重操舊業(yè),我進了蘇州一家電子廠。穿行在凌晨兩點鐘的車間,看著工友們穿上無塵衣,戴著無塵帽和無塵口罩,有種夢幻的感覺。我們就像是活在卡夫卡的小說世界里,每個人都在車間這座“城堡”里忙忙碌碌,卻又都不清楚自己在忙些什么?;恼Q的真實像一張無形而龐大的網,將每一個生存在這里的人狠狠地鉗住。
對我來說,從一座城市去到另一座城市,從一個工廠進入另一個工廠,不過是從一堆廢墟走到另一堆廢墟,從一個出口鉆進另一個進口而已。流水線上機器的轟鳴,像是我的進行曲,也好似我的挽歌。自當理想的燈塔摔碎在車間水泥地上之后,我漂泊之身被生活完全占據,而生活不過是瑣碎且虛無,一地雞毛。
離開了一個廠,又從另一個工廠里遇上新的同事。每個人都帶著各自背井離鄉(xiāng)的難處與痛楚堅持著。天南海北的,聚在一起,各有各的理想追求??稍趶娪驳默F(xiàn)實面前,大家又四處碰壁,八方流亡。
我們車間是半自動化無塵車間,加工手機顯示屏,據說全球年銷售量第一。也許你在看的手機顯示屏就是我們車間加班加點做出來的??晌覀冡莘鹩终也坏饺魏纬删透小R驗榇蠹以跓o塵車間里被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只眼睛。沒有表情,沒有溫度,他們只用數(shù)據便可以定義工人的優(yōu)劣。上班蒙著頭臉,有時候男女都很難分辨出來,以至于我在這個工廠上班快三個月了,除了同組幾個比較熟悉,認識同住一個宿舍的同事,其他人都不認識。
每天上班前,整個車間會集體點名開會,下班之前也需要再點一次名。因為公司太大,行政部怕有下早班不打卡,然后找人代打卡渾水摸魚的。聽車間工友說,有一個員工都不上班半年了,居然還在發(fā)他的工資。原來是他們的組長作弊,那個員工自動離職后,組長一直在代領工資,然后他們兩個三七分。后來被上層領導發(fā)現(xiàn)了以后,下班前都會點一次名,報到后才能打卡下班。
辦公室管理人員規(guī)定好的產量,唯產品是圖,我們這些人從進了車間的那一刻起,身體就不屬于自己了,啟動按鈕一打開,身體就成了機器的一部分,連上廁所都有嚴格的時間管控。如果產品沒有按原計劃做完,加班拖班更是家常便飯。
車間流動性很大,哪里需要人就往哪里調。有的時候是這個工序還沒學會,就被調到了下一個工序。進了工廠看似穩(wěn)定了,不用流浪街頭了,可是在車間人也就像產品一樣,可以被隨意支配隨意調動,不服從輕則警告罰款,重則開除滾蛋。每個人都在自己人生的困局里尋找著出口,卻不是每個人都能有幸走出來的。2010年,打工詩人許立志因受不了車間生活的單調與絕望,在電子廠的車間里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后,從宿舍墜樓自殺。
這樣的日子,我也已經堅持了十二年。
每時每刻都想逃離出去,可又總是無處可逃。怎么都無法說服自己愛上車間的打工生活。所以靈魂每時每刻都在滴血,備受熬煎。在我最絕望無助的時候,會胡思亂想寫一點東西來安慰自己。就像是自己和自己的靈魂在對話一樣。寫生命的悲歡離合,寫生活的乏味疲倦,也寫青春的愛恨情仇。寫過《嗨,梵高先生》《中國工人》《用一首短詩去抵抗世俗》……短的四五句了事,長則上百句呈排山倒海泥沙俱下之勢。或輕吟呢喃或長歌當哭,靈魂是處在一個在歌唱的瘋狂狀態(tài)。
我也說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開始愛上寫作的,但肯定是和工廠與車間有最直接的關系,還有就是搖滾樂對我的啟迪與影響。
我在2003年出來打工以后才開始聽搖滾樂。在老家上初中那會兒,有錢家庭的學生會買盜版磁帶的,可從來沒見過誰買到搖滾樂磁帶,說來甚是可惜。如果當時能看到崔健或張楚的卡帶,不知道對于初中生的我會有多大的沖擊,可能就不至于在初中輟學后連學什么做什么,自己都想不明白,最后只能被動聽從家人安排。
我至今都清楚記得,當我在東莞虎門的服裝廠車間第一次聽到許巍的《藍蓮花》的時候,靈魂震顫了好久。“穿過幽暗的歲月,也曾感到彷徨。當你低頭的瞬間,才發(fā)覺腳下的路?!毕袷窍戎话愕恼Z言,自己那種漂泊的心情,心里想說的話,都被他給唱出來了。還有那首《故鄉(xiāng)》里唱的,“天邊夕陽再次迎著我的臉龐,再次迎著我那不安的心”,瞬間點燃我心中對未來的渴望,對現(xiàn)實的不安的情緒。
還記得第一次聽到收音機廣播里傳出汪峰唱的《怒放的生命》,那是2005年冬天,十七八歲的我在機器轟鳴的車間里聽得熱淚盈眶。每個人都在踩著縫紉機各自匆忙做衣服,灰塵在車間里到處飛。一種難以言說的失落感深深的籠罩著我,是那些特別的歌聲,在漂泊的心底埋下了一顆向往自由的種子。在機械疲勞的車間,這顆種子悄悄生長,給我?guī)砭融H般的精神安慰。
媒體圖:新工人藝術團
成年累月在車間高強度工作,各種壓力不言而喻。首先是身體的,一天十三四個小時無論坐著或是站著,都是沒那么好熬的。腿痛,腰疼,膝蓋浮腫。尤其在絲印部、拿電絡鐵或用天那水,刺鼻的化學氣味更充滿毒性。在深圳電子廠時,一個女工友結婚后怎么都懷不上孩子,最后才知道是因為是在絲印部上夜班所引起的。在服裝廠上班時間長了,腰幾乎都是弓著的。在寧波服裝廠的時候,一個大姐還不到三十歲都腰間盤突出了。而且看不好,為了生活也不得不繼續(xù)干。所以在工廠打工別說是什么鍛煉身體了,就連最低健康標準都保證不了。
除了身體上的耗損,來自工作或領導同事的壓力,同樣足以讓人焦頭爛額。再加上人生青春的困惑迷茫,精神陷入找不到出口的絕望,成為壓死打工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這種無助感,想必在車間工作過的人都深有感觸。活得如同螞蟻,一只隨時被會生活垃圾碾壓致死的螞蟻。
我在車間做了一只不安分的螞蟻。
青春的激情和夢想是精神,搖滾樂的倔強與不屈是骨血,就這樣開啟了我在車間機臺上的寫作生涯。疲憊的時候寫,悲傷的時候也寫,感慨生活的時候寫,懷疑人生的時候也寫。寫作的習慣一發(fā)而不可收,以至于成了我十多年唯一的精神支柱,也幾乎快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如果一天沒寫東西,我會六神無主,覺得自己白活了一天似的,甚至還會有負罪感。說實話,我打工就是為了糊口活下去而已,對錢也沒什么概念。當別人想著考駕照,攢首付買房子時,我心里想的只有歌詞。當別人想著找對象結婚,成家立業(yè)時,我心里想的也是歌詞。能寫出一首像樣的歌詞給我?guī)淼陌参浚耆^了組長給我分一個好工序,或多發(fā)一點工資。除了把情緒記錄下來,能給我?guī)硭查g的心靈慰藉之外,我真不知道如何讓疲憊不堪的身體和千瘡百孔的靈魂,能繼續(xù)在令我絕望不已的車間里撐到第二天早上上班前。
在這個夜晚,我們在飯?zhí)贸粤肆璩渴c的“夜午餐”,幾人結伴往車間里走。七月的蘇州熱得夠嗆,雖然剛下了一場雨,T桖衫黏黏貼在身上,極其不好受。工友宋長鐵說:“今天肯定要拖班,上半夜聽班長說要返工。”楊立說:“班長教錯了,也讓我們義務返工,真他媽的太扯淡了?!?/p>
宋長鐵、楊立和我是一塊進廠的,被分在了同一條生產線上。我們線是加工手機顯示屏。他們在談上半夜做錯了要返工,我對工作的話題沒有興趣,也習慣了逆來順受,所以默不作聲。其中還有一個很重要原因,是我腳癢得要命,我正為腳氣的事發(fā)愁呢。
上個星期,我們廠的兩個車間搬到了這棟新租的樓里,離宿舍很遠,需要坐廠車。前天下午坐廠車來上班時堵車遲到了,加上剛搬過來不熟悉,到換衣室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平常穿的無塵鞋居然不在自己的鞋架上。我抬頭一看,好多工友都在找鞋子。那邊主管扯著嗓門呵斥:“你們都遲到了,還不利索點,隨便找個鞋子穿上就好了。哪有那么多的事?!贝蠹一爬锘艔埌研苌系臒o塵鞋隨便穿上,然后相互用黏塵器在身上黏塵,隨后就匆匆忙忙的往鼓風機甬道里跑。甬道里的風很大,是進車間前除塵的最后一關。然后進車間開始了車間夜生活。
哪曾想,第二天我的腳就開始癢。起初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后來在宿舍一問,他們說可能是腳氣,我也沒怎么當成一回事,誰知道今天更癢了。這事兒讓我心煩不已。宋長鐵掏出七塊錢一包的紅塔山,給楊立和我一人一支。我們在吸煙區(qū)猛抽了幾口煙,楊立嘆了口氣:“真不知道這屌日子,什么時候才會到頭???”隨后將煙頭以四十五度角扔向了這片被無數(shù)工廠包圍著的夜空。
我們走進了換衣間,換無塵服、無塵靴子?!安?,鞋子又不見了!“宋長鐵大叫著。楊立說:“你叫有毛用啊,大家都是瞎穿的,看誰沒來,隨便穿一個拉倒了?!泵刻焐舷掳喽际抢弦惶祝畎讶四サ每鞗]有了脾氣。
上夜班是很煎熬的,到了凌晨三點困得要命,坐在那里就能睡著。我正瞇著眼呢,班長從后邊猛地拍了我一下說:“你白天沒睡覺啊?又快去見周公了?!蔽冶惑@醒,睡意全無,連病帶困的,突然覺得好沮喪,沮喪到懷疑人生。晚上本來就是睡覺時間,可我們卻睡不得。就連上帝創(chuàng)世紀,還要有一天禮拜日,可我們連最基本的休息時間都沒有,活得像機器人一樣。我即痛苦又憤怒,一次次在無解與質疑中承受著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車間里到底是在創(chuàng)造價值還是在制造垃圾。
心情翻江倒海,可上班不讓隨便說話。煩得要命,我覺得必須寫東西。自從進了這個電子廠,我只在上班的班車上寫了兩三句,還沒有在車間寫過。渾渾噩噩地一混又快三個月過去了。并不是我不想寫,其實每天有很多話想說,可是機器一開,很多時候忙得連思考時間都沒有,更別說拿筆寫東西了。今天我不管那么多了,堆積也好,不干也好,都他媽的無所謂了。
想想自己十多年來的漂泊日子,青春、愛情、自由、理想都漸漸隨風飄散。我還在拼死堅持著什么?自己也答不出來。眼眶紅腫著,盯著眼前的轟鳴工作的機器,盯著機器吐出來的產品,像是吐出一團團紅色血塊。這讓我繼續(xù)活下去的東西,也像是正在悄悄毀滅我。
我一次次尋找,可到頭來還是什么都沒有找到。對,什么都沒有找到,我連自己都沒有找到。“我從未將自己找到”幾個字一遍一遍地從我疲憊而虛空的腦海里蹦出來,像是在諷刺著我,嘲笑著我,刺刀一樣劈砍擊打著我……
我靈魂之音在嘈雜的車間里再也掩藏不了了,如火山噴山。我快步去后排質檢員那里借了一支筆,在她機臺下的垃圾桶里隨便抓起了一張被她揉碎的紙。鋪平在自己的機臺前,用幾乎自己都看不懂的潦草字體龍飛鳳舞寫下:
'我曾經在刺眼的太陽下奔跑\ 我曾經在無眠的暗夜里祈禱\我曾經以為我可以找到\ 我以為我可以找到
我曾經感到理想是多么重要\ 我曾經無端陷進現(xiàn)實的泥沼\ 我曾經以為夢想終究會發(fā)光\可現(xiàn)在我依然還是從未將自己找到
我曾經被那荊棘中的自由誘惑\ 我曾經也被燦爛著的青春困擾\ 我曾經固執(zhí)的喝下愛情與信仰的毒藥\ 像一顆星辰一樣的燃燒
我曾經擁有了溫暖的懷抱\ 我曾經擁有過心靈的依靠\ 我曾經以為真的會有天荒地老\ 可最后的故事不知怎么就變了
我曾經淺嘗過生命的美妙\ 我曾經深捱過靈魂的煎熬\ 我曾經以為有天我可以活得驕傲\ 可我從未停止在天涯的風雨中飄搖\ 像一粒野草\ 像一粒野草
我曾經越過擁擠的人群無盡的沉默\ 我曾經穿過繁華的街區(qū)呼嘯著風暴\ 我曾經找到了千萬種方式活下去\ 可有誰知道\ 有誰知道
我找到隱秘的太陽\ 找到了孤僻的月亮\ 可我卻從未將真正的自己找到\ 我從不曾將真實的自己找到'
我擦著顯示屏,停一會兒寫一段。很多話像自然流動出來的一樣,在胸間噴薄而出。工業(yè)酒精可以擦干凈顯示屏上的污點,可我心底的塵灰越積越多,仿佛怎么擦都擦不掉。
在早晨七點鐘下班前,我長舒了一口氣,終于寫完了,但面前堆了一大堆產品。更不幸的是,班長看到了我寫的那張紙。他奪過去看一眼,暴跳如雷般吼叫:“你告訴我,你這是上班呢,還是鬼畫符呢?”隨手撕了兩下狠狠地丟進垃圾桶里,接著說:“你這上班不認真,開小差影響產品產量,等著簽罰款單吧?!彼ゎ^去開罰款單,我從垃圾桶里把他剛撕掉的紙撿起來,鋪平擺了一下,還好對得上。我匆忙地疊一下,塞進了無塵鞋里。
不一會兒,他拿了一張一百塊錢的罰款單給我,我什么都沒說,用比寫歌詞還潦草的字體簽下了我的名字。最后一筆重重劃下去,把罰款單都戳爛了,像是想劃開這荒誕絕望的工廠生活??晌艺娴哪芤还P劃開嗎?車間和我的關系讓我想到了地壇之于史鐵生。史鐵生曾說“活著不是為了寫作,而寫作是為了活著?!笔堑模谀菢拥臓顟B(tài)和環(huán)境下,除了寫作還干些什么呢?
滾石樂隊有句歌詞大概是這樣寫的:“像我們這樣的窮孩子,除了同一支搖滾樂隊歌唱,還能做些什么呢?”我們一無所有,我們兩手空空,除了沖天一喊,歌唱出心底最赤誠熱烈的自由與夢想,還能做些什么?
在車間做工身體已經夠麻木了,如果精神也一直麻木下去,就如同活死人一樣。像我這樣不喜歡打游戲,不擅長喝酒又不會泡妞的人。如果再沒有點愛好,就會像個廢物般的活著,在哪里都是可有可無,被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赡怯植皇俏业娘L格,我骨子深處像是帶著某種說不出的傲氣。越是不被別人看好的事,我偏要去試試。反正生活是無意義,在無意義當中尋求意義,起碼還能帶來瞬間的慰籍,要不然活得更沒勁也更頹廢。
我想到了在蘇州服裝廠上班時,有時候周六晚上請假去上海看汪峰演唱會。同事都不理解,說又不是帶著女朋友去談戀愛看演唱會,一個人有什么好看的。可在車間長期生活的狀態(tài)讓我覺得乏味,就是想做一些喚醒精神的事情。一個人坐火車,一個人趕體育場,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看眾生狂歡的感覺,是孤獨也是震撼,重要的是它能讓我感受到靈魂蘇醒。
我一個人去南京的時候,黃昏想去看看半江瑟瑟半江紅的場景。但到長江大橋一號橋,天已經落黑了,我在冬至夜從江南走到江北,本以為十幾分鐘的路程,沒想到走了半個多小時。寒風刺骨,冰刀子一樣刮著臉。走不幾步還會看到一堆紙灰,可能是白天有人給南京大屠殺的冤魂燒的紙錢。除了大橋江邊的守衛(wèi),整座大橋上很少遇到走路的人。我便迎風昂頭大聲唱著崔健的《假行僧》,倔強地走在黑夜里。這或許純屬是給自己找罪受,但我又會覺得這就像是對自己的靈魂救贖。
我還會想起某個下雨的早上,沒趕上廠車,我丟掉雨傘朝著上班路線相反的方向一路狂奔,張開雙臂在大雨中喊叫,跑累了停在公路邊,望著無處不在的廠區(qū),捶胸頓足向天呼嚎。我漫無目的地沿路走著,遇到一片正開滿油菜花的田地,滿目瘡痍的靈魂為大自然的美所顫動,站在大片油菜地間,流下柔軟而悲傷的淚滴。
我種種舉動,可能在別人眼中是反常的瘋狂的甚至放浪的,但我不在乎。我只在乎自己能否真誠地活,能否遵循自己的靈魂而活。盡管我在車間已茍且偷生了十多年,我不想一直茍延殘喘下去,我想讓精神縱情燃燒起來,正常地活著,有尊嚴地活著,像人一樣活著。我受夠了十年如一日沒有盡頭的沒完沒了車間生活。人不該像機器一樣的活著。我在車間所寫的一切,所想表達的一切訴求背后,都只是作為一個人最基本的生存訴求。
我曾經想過離開工廠。我去過上海外灘附近送快遞,公司說我丟了一個件罰了幾百被炒魷魚。在蘇州做房產銷售員的時候,公司說我性格不符。我甚至曾無畏地辭職去上海參加中國好聲音,結果幾個月把僅有的幾千塊錢打工存款花光,不得已又重新進工廠,成了月光族。好多同事大多同樣如此,拿打工許多年的存款做生意,全部虧進去了,又不得不再進廠。也有極少數(shù)人成功了,但那些人與我們也多半失去了聯(lián)系。
鐵打的工廠,流水的人呵。在車間里,人與人之間都是原子化的,自生自滅,互不相干。
想活出自我,從來都沒那么容易。在強硬而凌亂的現(xiàn)實面前,我也只能用自己柔軟真誠的心聲,去抵抗車間的鐵與生活的冷。既然選擇踏上這條尋求自由的道路,路漫漫修遠,愿將上下求索……
正當我胡思亂想著,楊立從后面拍我肩膀,用幾乎喊叫的語調說:“嘿,哥們兒,都去集合點名準備下班了。你這是被班長嚇傻了嗎?'
我'嗯”了一聲,胡亂整理了一下機臺,摸了摸無塵靴子里的廢紙稿,然后沉默著向更多的“機器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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