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未能去拜望恩師樂黛云教授了,想見,又怕打擾。近日有老同學從香港來,約我一起去見樂老師。老師的保姆說,幾天前有人來訪,老師大概說話多,就很累了。樂老師還是喜歡熱鬧,有學生朋友來,自然高興。但畢竟93歲的老人了,愿她安靜獨處,在朗潤園多享受秋日的陽光,我們便遺憾地放棄了這次拜訪。今天,特地從書架上找到樂老師的傳記來看,是2021年出版的,里頭大部分文章是早已讀過,現(xiàn)在想念老師,再翻閱一遍。合上書,感慨萬端,目光久久停留在封面的書名上——《九十年滄?!贰?/span> 樂黛云教授的學術生涯的確用得上“滄?!倍郑恳粋€環(huán)節(jié)的變化大起大落,挺傳奇的。1931年樂黛云出生于貴陽一個大戶人家,父母開明,給她良好的教育,雖遭逢戰(zhàn)亂,亦享有比較富足而快樂的童年;1948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是當時北大學生中的風云人物,曾作為學生代表赴布拉格參加世界學生代表大會;畢業(yè)后留校任教,擔任系教師黨支部書記;和湯一介先生結婚,嫁入國學大師、北大副校長湯用彤的“豪門”;1957年因策劃同人文學刊物《當代英雄》,被打成“右派”,開除黨籍,發(fā)配山區(qū)勞動;“文革”中再受沖擊,但隨后恢復公職,在江西鯉魚洲的北大“草棚大學”教工農兵學員;“文革”結束后,當講師,重新開始教學研究;1981年赴美國哈佛和伯克利大學訪學2年,回國后在北大開設比較文學課程;1985年主持成立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擔任副會長;之后主要精力用于這一領域的研究,出版多種相關的研究論著,長期擔任北大比較文學研究所所長,推進該學科的建立與發(fā)展。1950年,樂黛云(前排右二)在布拉格世界學生代表大會上從這極簡“履歷”可以看到,樂老師的九十生涯有很“順”的、令人羨慕的一面,那是充滿鮮花、陽光、理想與自信的日子;也曾被誣陷、批判,當過豬倌、伙夫,墜入生命谷底,但她都走過來了。無論順境逆境,樂老師絕不放棄理想追求,始終在奮斗、學習、開拓。用她一本英文自傳的書名“To the Storm”來說,她樂于“向風而行”,勇敢地接受命運的挑戰(zhàn),選擇屬于自己的學術之路。樂黛云年輕時讀過蘇聯(lián)小說《庫頁島的早晨》,其中有一句話,“生命應該燃起火焰,而不只是冒煙”,讓樂黛云終生不忘,成為她的座右銘。我上研究生時,上樂老師的課,不止一次聽她引用這句格言?!叭紵?,還是“冒煙”?是人生觀的選擇。在被開除黨籍、當豬倌、伙夫時,樂黛云不消極,選擇“沉潛”;80年代趕上改革開放的時期,她抓住時機,選擇從頭開始做學問;她很快取得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成果,發(fā)展勢頭很好,卻又選擇轉向尚未開墾的比較文學;五十多歲了,她選擇學英語(原來學的是俄語),背負行囊到美國訪學;她的比較文學研究得到國際學界的贊賞,又選擇“跨文化研究”這更開闊的課題,朝新的目標邁進。這一切“選擇”,都是為了讓生命“燃燒”,迸發(fā)光華。青年時期的樂黛云樂老師閑不住,也不愿抱住一塊“自留地”皓首窮經耕作做文章。她的學問是立足現(xiàn)實,面向未來的,問題意識強,有使命感,做得活,不全是循規(guī)蹈矩,“填補空白”;她習慣從司空見慣的學術生態(tài)中把握某些現(xiàn)象,緊緊抓住,深入探究,“生長”出新鮮的題目。我不止一次聽她說過一個“故事”,早年她給留學生上課,討論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分析其中的三仙姑,都是中年女人了,還那樣愛打扮,認為這是反常落后的行為。趙樹理對這個人物顯然用了諷刺,而一般讀者也把三仙姑看作“反面人物”。然而有些外國學生卻大惑不解,認為三仙姑愛美并沒有錯,是正常的人性,不明白趙樹理為何這樣諷刺女人。這種分歧讓樂老師大受啟發(fā):原來中外文化的不同,會直接影響到文學閱讀評論的不同立場。這就引起樂老師對比較文學的興趣了。樂老師寫文章有特別的敏感,她總是順著自己的感受去探究,形成有價值的話題。比如,魯迅逝世后,劉半農寫過一挽聯(lián)“托尼學說,魏晉文章”,人們都贊賞其精辟,可是學界又罕見深究。這就引起樂老師的興趣:魯迅到底和托爾斯泰、尼采有什么關系?就從這里入手,樂老師“跨界”去研究托爾斯泰和尼采,回頭再看這些外國作家對魯迅的影響,比較他們的異同。進而形成比較研究和影響研究的方法,推展到其他現(xiàn)代作家的研究上。順著這種思路,樂老師從文化比較中看問題,越來越堅定去開拓比較文學研究的路子,帶動了這一學科在中國的建立。她的《比較文學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比較文學原理》《跨文化之橋》《中國小說中的知識分子》(英文版)等書在學界產生很大影響,有的還翻譯到國外。說樂黛云是中國比較文學學科的奠基者,是沒有異議的。樂老師為人很熱情,快人快語,風風火火,做什么事情都有決斷。她是杰出的學者,又是頗有親和力的學術活動組織者。成立比較文學研究所,召開比較文學大會,開展國際學術合作,出版《跨文化研究輯刊》,等等,做那么多實實在在的事情,也都依仗她的擔當,以及擅于用人、團結人的本事。樂老師的文章也帶有她的個性、風格,凡有論點的提出,除了縝密的論證,還總有鮮明潑辣的氣勢。我進北大讀研究生時,導師是王瑤和嚴家炎兩位先生,樂老師則協(xié)助王瑤先生,負責組織與輔導我們學習,等于是副導師。我研究生畢業(yè)留校后,也在樂老師鼓勵下參加過籌建北大比較文學研究中心的工作,還和張隆溪合作編過《比較文學論文集》等書。樂老師曾建議我從現(xiàn)代文學教研室轉去比較文學所??上业耐庹Z水平低,終究不敢把比較文學當作自己的主業(yè)。但我的許多論作都有比較文學的意識和方法,很大程度上是受到樂老師的影響。溫儒敏(左一)、嚴家炎(左二)、樂黛云(左三)、王瑤(左五)、孫玉石(左七)等合影,大約攝于1987年樂老師的夫君湯一介先生,我也是相熟與敬佩的。“文革”中他們被逐出燕南園后,一度住中關園平房,后搬到樓房,我是常去登門請教的。再后來,他們又搬回到校內的朗潤園,和季羨林先生的居室是上下樓,我就去得少了。這對夫妻很有意思。湯一介先生是哲學家、《儒藏》主編,以國學研究為己任,為人為學都謙和嚴肅;樂老師是文學家,以比較文學為使命,思想開放浪漫,總讓人感到她的精氣神如涌泉般跳著,濺著。他們倆性格一個內斂,一個放達,卻珠聯(lián)璧合,互為映襯,相濡以沫幾十年,成了“同行在未名湖畔的兩只小鳥”。湯一介、樂黛云《同行在未名湖畔的兩只小鳥》九十多年過去了,老人家還能在她的傳記中動情地寫出她童年時反復聽過的“七姊妹”的凄美故事。姊妹七人的命運各不相同,而悲苦的小七妹最終化為了一座美麗的山,有一種朦朧神秘的青黛色。九十多歲的老人能那么清晰地記得她幼年的故事,甚至還有色彩感,這大概是返老還童吧。我卻在這敘事中,體會到老人對于自身坎坷而又美麗的學術生涯的“歸總”。樂老師曾說:“生活的道路有千萬種可能,轉化為現(xiàn)實的,卻只是其中之一。轉化的關鍵是選擇。”她的學術生涯雖然“滄?!保瑓s始終堅毅前行,努力“選擇”得當,盡管很多坎坷,卻也迎來許多幸運。這位可敬可愛的“滄?!崩先?,其實又是挺充實和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