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記載,漢獻帝建安五年(200年)春正月,曹操進攻下邳擒獲關羽;同年夏四月關羽斬顏良解白馬之圍,曹操又親率軍擊斬文丑,還軍官渡,關羽即于此時亡歸劉備。算來關羽在曹操軍中不過四個月左右。就在這四個月左右的時間里,關羽得到了曹操的優(yōu)厚待遇?!度龂尽な駮りP羽傳》記載曹操擒獲關羽后,“拜為偏將軍,禮之甚厚”;關羽斬顏良解白馬之圍后,“曹公即表封羽為漢壽亭侯”。歷史上的關羽曾投降過曹操,這本不是光彩的事,可是基于擁劉貶曹的政治立場,后世的講史家、曲藝家仔細琢磨了降曹前、降曹后及亡歸劉備、再遇曹操的每一環(huán)節(jié),虛構出“約三事”、贈馬贈袍、誅文丑、過五關斬六將、古城會及義釋華容等故事,終將關羽塑造為義薄云天、卓絕千古的英雄形象。歷史上關羽亡歸劉備時,曹操制止了部下的追殺,對此裴松之曾給予高度評價:“曹公知羽不留而心嘉其志,去不遣追以成其義,自非有王霸之度,孰能至于此乎?斯實曹公之休美。”元人胡琦《關王年譜圖》論關羽與曹操之賢而引眉山唐氏曰:
羽為曹公所厚,而終不忘與君,可謂賢矣,然戰(zhàn)國之士亦能之。曹公得羽不殺,厚待而用其力,可謂賢矣,然戰(zhàn)國之君亦能之。至羽必欲立效以報公,然后封還所賜,拜書告辭而去,進退去就,雍容可觀,殆非戰(zhàn)國之士矣。曹公知羽必去,重賞以贐其歸,戒左右勿追,曰:“彼各為其主也。”內能平其氣,不以彼我為心,外能成羽之忠,不私其力于己,是猶有先王之遺風焉。
關羽亡歸劉備,自是心系故主的義舉;曹操聽其亡歸,則是具有“王霸之度”“先王遺風”的表現。歷史上關羽跟曹操之間這段短暫的遇合,引起了后世講史家、曲藝家的無窮想像,在故事的不斷演化中復雜的人生況味亦滲透其中,終在清初成就了集大成式的毛評本《三國演義》。毛評本第二十六回回前總評中的一段話,暢論關曹遇合中千古難遇之情狀道:
曹操一生奸偽,如鬼如蜮,忽然遇著堂堂正正、凜凜烈烈、皎若青天、明若白日之一人,亦自有珠玉在前覺吾形穢之愧,遂不覺愛之敬之,不忍殺之。此非曹操之仁有以容納關公,乃關公之義有以折服曹操耳。雖然,吾奇關公,亦奇曹操。以豪杰折服豪杰不奇,以豪杰折服奸雄則奇;以豪杰敬愛豪杰不奇,以奸雄敬愛豪杰則奇。夫豪杰而至折服奸雄,則是豪杰中有數之豪杰;奸雄而能敬愛豪杰,則是奸雄中有數之奸雄也。
對關曹遇合之不平凡的認識,至此達到了接近極限的層次。近人武樗癭《三國劇論》之《論贈袍饋馬》進而說:“吾嘗綜論操之于關公,特限于熏蕕之不能同器,冰炭之不能同爐,故始終不能羅致關公以為己用耳。若第論其待關公之厚、愛關公之深,不得不推為關公生平第一知己。”毛評本第五十回寫華容道義釋曹操,回前總評亦以曹操為關羽之知己,謂“公(關羽)之心,以為他人殺之則義,獨我殺之則不義,故寧死而有所不忍耳”。歷史上類似的關曹知己論的提出,均未忽略桃園結義的巨大牽制作用,即如上引武樗癭的話所指出的,關曹之間畢竟隔著一道難以逾越的政治鴻溝,即所謂“熏蕕之不能同器,冰炭之不能同爐”。關羽心系桃園結義而亡歸劉備,又重曹操之恩德而義釋華容,可以說,《三國演義》中處境最為艱難、心理最難把持的人物,非關羽莫屬。鄧曉芒教授曾經指出,關羽的思想感情“理應是《三國演義》中最復雜、最值得大書特書的,但在書中卻恰好總是以白描手法一筆帶過”,因為“人們寧可相信,他的內心世界就是像那些抽象的道德概念所規(guī)定的那么簡單,且越簡單,越令人肅然起敬”。關羽的內心世界是否僅用“忠”“義”等字眼便可描述?古代小說的白描手法是否注定難以展現人物復雜的內心世界?這些問題實不易簡單作答,而《三國演義》作為世代累積型小說的典范作品,其對關曹遇合的充分描寫,成為透視傳統(tǒng)文化心理如何作用于歷史小說編撰的絕佳案例。
毛評本第二十五回寫關羽“約三事”的第三項是:“但知劉皇叔去向,不管千里萬里,便當辭去?!辈懿俦硎倦y以接受此項條件,張遼遂勸說曹操道:“豈不聞豫讓‘眾人國士’之論乎?劉玄德待云長不過恩厚耳,丞相更施厚恩以結其心,何憂云長之不服也?”張遼用以勸說曹操的“眾人國士”之論,典出《史記·刺客列傳》,傳中敘豫讓漆身吞炭為智伯報仇,“將以愧天下后世之為人臣懷二心以事其君者”,但豫讓先前曾臣事范氏、中行氏,范氏、中行氏后被智伯所滅,豫讓卻不曾為他們報仇,趙襄子捕獲豫讓后即以此質問他,豫讓回答說:“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至于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也就是說,智伯對豫讓的恩德遠超范氏、中行氏,故豫讓不惜性命為智伯報仇。張遼勸說曹操答應關羽提出的三項條件,即是鼓勵曹操加入跟劉備的恩德競賽,從而讓關羽轉變對劉備的態(tài)度而歸服自己。毛評本第二十五回寫程昱推測劉備必在袁紹處,遂舉薦關羽抵敵顏良,以達到除掉劉備留下關羽的目的:“劉備若在,必投袁紹。今若使云長破袁紹之兵,紹必疑劉備而殺之矣。備既死,云長又安往乎?”除掉劉備即意味著清除了跟曹操競爭的最大敵人,程昱此計著實狠毒。關羽歸降后曹操果然想盡一切辦法籠絡他,不料關羽思歸之心卻始終難以撼動,對此毛宗崗曾從曹操的角度高度評價關羽之卓絕:
人情未有不愛財與色者也。不愛財與色,未有不重爵與祿者也。不重爵與祿,未有不重人之推心置腹、折節(jié)敬禮者也。曹操所以駕馭人才、籠絡英俊者,恃此數者已耳。是以張遼舊事呂布,徐晃舊事楊奉,賈詡舊事張繡,文聘舊事劉表;張郃乃袁紹之舊臣,龐德乃馬超之舊將,無不棄故從新,樂為之死。獨至關公,而心戀故主,堅如鐵石;金銀美女之賜,不足以移之;偏將軍、漢壽亭侯之封,不足以動之;分庭抗禮、杯酒交歡之異數,不足以奪之。夫而后奸雄之術窮矣。奸雄之術既窮,始駭天壤間,不受駕馭,不受籠絡者,乃有如此之一人,即欲不吁嗟景仰,安可得乎!
我們有時候不得不感嘆,人世間籠絡人的手段真是太有限了!不過,關羽越是不為所動,曹操就越是敬服他,而曹操越是敬服他,也就越想得到他而為我所用。曹操實在是太想得到關羽了,我們看到,毛評本第五回寫關羽溫酒斬華雄,便離不開曹操的大力支持,事后曹操還暗使人送牛酒撫慰劉關張三人,就連一路大罵曹操為“奸雄”的毛宗崗,也情不自禁地連贊曹操為“可兒”。在關羽歸降期間,曹操為了籠絡關羽,特意把呂布的赤兔馬贈與他,這無疑是關曹遇合中十分精彩的一筆。關羽形象的標配之一赤兔馬原為董卓所有,嘉靖本卷一第六則寫赤兔馬“日行千里,渡水登山,若履平地”“那馬渾身上下,火炭般赤,無半根雜毛,從頭至尾長一丈,從蹄至項鬃高八尺,嘶喊咆哮,有騰空入海之壯”。卷五第十則寫曹操將赤兔馬贈與關羽,說自己“未嘗敢騎,非公不能乘”。《三國志平話》卷上寫呂布部下侯成盜取赤兔馬,被關羽巡邏時抓獲,由此赤兔馬便歸于關羽了。在發(fā)揮赤兔馬藝術功用一點上,《演義》的改動與《平話》相比,高下立判。雖然關羽獲贈赤兔馬后說可以早日回到劉備身邊,讓曹操“愕然而悔”,但我們必須注意到,關羽斬顏良解白馬之圍,赤兔馬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毛評本第二十五回寫“關公赤兔馬快,早已跑到面前。顏良措手不及,被云長手起一刀,刺于馬下”,毛宗崗此處有評云:“殺得出其不意,所以謂之‘刺’也?!标P羽斬顏良而用一“刺”字,源于《三國志》關羽本傳中的一句話:“策馬刺良于萬眾之中?!敝芫暋吨袊魇贰方榻B“漢代長兵”時說:“后漢至三國時,矛之用已漸廣于戟乎?依后世用矛(即長槍)不用戟之風氣觀之,容或如此。”專家一般認為歷史上關羽所用兵器即矛,故斬顏良時史書乃用一“刺”字。毛評本寫關羽斬顏良全借赤兔馬驚人的速度,固然突出地表現了赤兔馬的神駿,但也由此產生了不良的藝術效果,即顏良在毫無表現的情況下便被關羽斬殺,那么關羽超群絕倫的武藝又何從表現呢?須知顏良乃袁紹麾下名將,此前已經斬殺了宋憲和魏續(xù)兩員曹將,并打敗了曹操麾下勇將徐晃,像毛評本那樣寫顏良稀里糊涂地被殺死,實在不合情理。按嘉靖本卷五第十則寫關羽斬顏良后,有小注云:“原來顏良辭袁紹時,劉玄德曾暗囑曰:‘吾有一弟,乃關云長也,身長九尺五寸,須長一尺八寸,面如重棗,丹鳳眼,臥蠶眉,喜穿綠錦戰(zhàn)袍,騎黃驃馬,使青龍大刀,必在曹操處。如見他,可教急來。’因此顏良見關公來,只道是他來投奔,故不準備迎敵,被關公斬于馬下?!逼浜笥咒洝按填伭荚姟比?,第三首末二句云:“只因玄德臨行語,致使英雄束手亡?!贝颂幦苑Q顏良為“英雄”。卷十六第三則寫普凈禪師提到顏良死得憋屈:“向日白馬隘口,顏良并不待與公相斗,忽然刺之,此人于九泉之下,安得而不恨乎?”嘉靖本如此交代顏良死因,比毛評本合理得多。
古代講史家、曲藝家和毛宗崗基于擁劉貶曹的思想傾向,將曹操塑造為一個陰狠狡詐的奸雄形象,他們不相信關羽降曹期間,曹操不曾給關羽動用損招。《三國志平話》、無名氏雜劇《關云長千里獨行》、嘉靖本及毛評本中描寫關羽“約三事”時,均曾提出跟二位夫人“一宅分兩院”的要求。毛評本第二十五回寫“操欲亂其君臣之禮,使關公與二嫂共處一室。關公乃秉燭立于戶外,自夜達旦,毫無倦色”。我們不能不遺憾地指出,古代講史家、曲藝家和毛宗崗憑借其有限的生活經驗,是很難真正領略大政治家曹操的胸懷的。試想如果曹操真給關羽動用過上述損招,那么曹操的形象在關羽心目中將會變得多么不堪,如此一來,曹操還怎么能夠感化關羽使其真心歸服呢?“秉燭達旦”單獨看雖不失為一佳話,但夾雜在關曹遇合的整體故事中,在藝術上卻是完全失敗了的。
曹操厚待關羽就是立意跟劉備展開恩德競賽,這勢必會造成對桃園結義無形而巨大的威脅。《三國志平話》卷中寫關羽斬顏良后,曹操贊其英勇而不禁“手撫云長之背”。曹操此一表示親昵的動作,嘉靖本和毛評本均不予采用?!镀皆挕肪碇袑戧P羽斬顏良、誅文丑,險些導致在袁紹處的劉備被處死,其時劉備對關羽的不滿已是呼之欲出:“想兄弟云長官封壽亭侯,受漢家德政,亦無弟兄之心。”于是決定舍棄關羽,前往荊州投靠劉表?!镀皆挕愤@樣寫劉備關羽之間的情義糾葛,歸根到底取決于其結義基礎之薄弱?!镀皆挕肪砩蠈憚涑鰣鰰r,介紹他“生得龍準鳳目,禹背湯肩”,完全是一幅帝王之相。而劉關張三人決定結義,也是因為相互看上對方樣貌非凡:“關、張二人見德公生得狀貌非俗,有千般說不盡底福氣”“公見二人狀貌亦非凡,喜甚”。嘉靖本和毛評本極大地削弱了《平話》的迷信色彩,而將桃園結義提升至報國安民的崇高境界,但當關羽歸降曹操的事實發(fā)生之后,劉關張三兄弟的關系將如何發(fā)展,嘉靖本、毛評本和《平話》所面臨的敘事難題卻并無不同。嘉靖本卷六第二則寫劉備托陳震致信關羽說:“備嘗謂古之人,恐獨身不能行其道,故結天下之士,以友輔仁。得其友,則益;失其友,則損。”毛評本第二十六回刪去了這段話,只留下了有關桃園結義的一小段話:“備與足下自桃園締盟,誓以同死,今何中道相違,割恩斷義?君必欲取功名,圖富貴,愿獻備首級,以成全功。”嘉靖本中劉備書信所說“行道”,即是桃園結義提出的政治目標“上報國家,下安黎庶”,劉備此時重提“行道”激勸關羽回歸,比單純以結義之情感動對方,對關羽造成的心理壓力要大得多。關羽掛印封金回歸劉備之前有一“古城會”,而“古城會”又被稱作“古城聚義”,表明它就跟最初的桃園結義一樣,事實上具有重建兄弟之情的重大意義。就像古代用牲畜的鮮血涂抹新制器物的“釁”儀式那樣,古城聚義中充當犧牲品的即是曹將蔡陽。張飛誤以為關羽背叛了桃園結義,如果不是蔡陽適時地趕來充當關羽自證清白的犧牲品,關羽勢必會陷入百口莫辯的窘境。我們知道,《水滸傳》經常借李逵之口說出宋江的心里話,《三國演義》中相當于李逵此種角色的人物即為張飛。關羽在張飛面前斬殺曹將蔡陽,不僅以此取信于張飛,同時也為恢復跟劉備的關系做好了鋪墊。毛宗崗說劉備知關羽“身在曹營而必不降曹”,乃是語出輕易的書生之見。武樗癭《三國劇論》之《論贈袍饋馬》曰:“觀玄德致書,有必欲取功名,圖富貴,愿獻備首級以成全功之言,翼德亦有擂鼓三通之事,劉、張二公且不能如操之始終信服關公矣?!蔽涫系恼摂嘀档蒙钏?。據《三國志·武帝紀》記載,建安六年(201年)九月,曹操“遣蔡揚擊(共)都,不利,為都所破”;《三國志·先主傳》載“曹公遣蔡陽擊之,為先主所殺”。不管蔡陽是被共都還是被劉備所殺,蔡陽死于建安六年是確定無疑的,而關羽從曹操處亡歸劉備是在建安五年(200年)。講史家將蔡陽被殺移植于關羽名下,且讓其充當關羽自證清白的犧牲品,不能不說,他們對人生的困境、人性的復雜的認識,早已超越蒙昧無知的階段而有所洞察了。
王國維在《文學小言》中曾高度評價關羽義釋曹操的描寫:
《三國演義》無純文學之資格,然其敘關壯繆之釋曹操,則非大文學家不辦?!端疂G傳》之寫魯智深,《桃花扇》之寫柳敬亭、蘇昆生,彼其所為,固毫無意義,然以其不顧一己之利害,故猶使吾人生無限之興味,發(fā)無限之尊敬,況于觀壯繆之矯矯者乎?若此者,豈真如汗德所云,實踐理性為宇宙人生之根本歟?抑與現在利己之世界相比較,而益使吾人興無涯之感也?則選擇戲曲、小說之題目者,亦可以知所去取矣。
王國維重點強調了關羽“不顧一己之利害”的崇高品質,其實義釋曹操的行為背后寄寓了國人一系列深層次的文化心理,可以說,理解了義釋曹操,一定程度上也就了解了傳統(tǒng)文化的可貴及其局限。《孟子·離婁下》曾轉述《左傳·襄公十四年》所載,謂庾公之斯不忍心射殺因發(fā)病而失去戰(zhàn)斗力的太老師子濯孺子,毛評本第五十回寫曹操求乞于關羽說:“將軍深明《春秋》,豈不知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之事乎?”毛宗崗評云:“小人之乞憐于君子,必不以小人之情動君子,而必以君子之道望君子也?!痹谄驊z于關羽時,曹操還提醒關羽欠自己人情:“五關斬將之時,還能記否?”毛宗崗評云:“此事在白馬解圍之后,則公之未及報也?!辈粸橐焉酢㈩櫮钆f情及余恩未報等因素交織在一起,致使關羽在華容道決定放掉曹操。《三國志平話》卷中寫關羽把守華容路,“曹公撞陣。卻說話間,面生塵霧,使曹公得脫。關公趕數里,復回”。諸葛亮說“關將仁德之人,往日蒙曹相恩,其此而脫矣”,“關公聞言,忿然上馬,告主公復追之”。《平話》將曹操逃脫歸之于氣候突變,關羽的心理表現也非常平面化。毛評本第五十回寫關羽掙扎于是否放掉曹操的關鍵時刻,“張遼驟馬而至。云長見了,又動故舊之情,長嘆一聲,并皆放去”。歷史上的關羽本就是一個顧念舊情的人。《三國志·關羽傳》裴注引《蜀記》曰:“羽與(徐)晃宿相愛,遙共語,但說平生,不及軍事。須臾,晃下馬宣令:‘得關云長頭,賞金千斤?!痼@怖,謂晃曰:‘大兄,是何言邪!’晃曰:‘此國之事耳?!毙旎螐睦页M蛔?yōu)楣鹿k,一時讓關羽的心理無法適應。《三國志·關羽傳》載馬超來降,關羽以馬超“舊非故人”,便致信諸葛亮表達爭強之意。小說家也很看重關羽顧念舊情的特點來演繹新的故事。《喻世明言》卷三十一《鬧陰司司馬貌斷獄》寫地府中項羽陰魂說當日逃到烏江渡口,“遇了故人呂馬童,指望他念故舊之情,放我一路。他同著四將,逼我自刎,分裂支體,各去請功。以此心中不服”。暫代閻王之職的司馬貌因判項羽轉生為關羽,瓜分項羽遺體的五人和漢將夏廣轉生為曹操部下守把關隘,“楊喜改名卞喜,王翳改名王植,夏廣改名孔秀,呂勝改名韓福,楊武改名秦琪,呂馬童改名蔡陽”,而“關羽過五關,斬六將,以泄前生烏江逼命之恨”。據《史記·項羽本紀》記載,項羽自刎前對“故人”呂馬童說:“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蓖醪橄壬赋觯骸皡务R童當系項王舊部反楚投漢者,故下以‘故人’呼之?!表椨鹱载厍皩Α肮嗜恕眳务R童說“吾為若德”,飽含著對呂馬童的極度怨恨與鄙視。項羽自刎后,漢將王翳得其頭,“郎中騎楊喜,騎司馬呂馬童,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呂馬童、王翳等五人因瓜分項羽遺體而得封侯?!遏[陰司司馬貌斷獄》話本特意讓呂馬童轉生為蔡陽,使其死于項羽轉生的關羽之手,正寄寓了國人對不念舊情、貪圖爵祿之徒的無比憎恨。相比之下,關羽顧念舊情而放掉曹操,便是惟有血性男子方能為之的義舉。毋庸諱言,關羽如此義舉的局限性也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它違背了桃園結義的盟誓,嚴重損害了劉備集團的利益,就像吳組緗先生一針見血所指出的:“作者把關羽的背叛也當成了崇高的‘義’來歌頌,這樣的‘義’太受封建統(tǒng)治者所歡迎了,因為他們可以利用這小恩小惠來買人心,分化和瓦解人民的反抗力量。”
《三國志·關羽傳》裴注引《蜀記》載孫權擒獲關羽后,想留下他來抵抗劉備和曹操,結果被左右勸止:“狼子不可養(yǎng),后必為害。曹公不即除之,自取大患,乃議徙都?!边@是用關羽水淹七軍、“威震華夏”的輝煌戰(zhàn)績,反證曹操當年放掉關羽之不智。毛評本第七十七回寫孫權主簿左咸勸說主公切不可留下關羽,重點強調了當年曹操厚待關羽,“畢竟留之不住,聽其斬關殺將而去,致使今日反為所逼,幾欲遷都以避其鋒”,于是孫權決定將關羽殺害。有劉備、曹操對關羽的恩德在前,孫權著實難以在厚待關羽上實現超越,遂決定退出恩德競賽而除掉關羽。關羽是天下諸侯皆欲納于麾下的英雄,眾諸侯達成此愿望即須加入對關羽的恩德競賽,而一旦有當權者退出此種恩德競賽,關羽的生命便隨之走到了盡頭。應該說,毛評本對關羽生死的加意描寫,是寄寓了深沉的人生感慨的。嘉靖本卷十六第三則寫關羽敗走麥城,遭遇潘璋部將馬忠,忽聞空中神語而頓悟,“遂不戀戰(zhàn),棄卻刀馬,父子歸神”,其對孫權如何處置關羽一無描寫,相比之下,毛評本上述描寫的優(yōu)勝是顯而易見的。關羽敗亡后劉備執(zhí)意討伐東吳,夏濟安在1961年曾敏銳地指出:“‘雪弟恨’的前面,有‘關公困曹營’,有此一節(jié),乃見劉備之非伐東吳不可,而曹操之愛才若渴,亦是其可愛處?!度龂芬粫囊?,蓋是天下可失,而忠義不可失也?!眲渲苑欠|吳不可,就《三國演義》的內在理路而言,實為劉備一舉取得對關羽恩德競賽的最后勝利的必然選擇,因為桃園結義才是劉備一生功業(yè)的根本,而劉備是絕不愿意做忘本之人的。理性的歷史學家當然可以批評《三國演義》寫伐吳之役的幼稚,因為大規(guī)模的軍事斗爭絕不可能取決于單純的兄弟之情,對此講史家們也不可能完全無知,但他們對于冷靜的歷史分析卻提不起興趣,他們的全部興趣乃集中于如何賦予歷史事件以豐沛的情感色彩,以此激蕩人心、感染受眾。
嘉靖本卷十六第四則寫東吳使者呈上裝關羽首級的木匣,“操開匣視之,見關公面如平日。操曰:‘久不得見將軍也!’”毛評本第七十七回寫“操笑曰:‘云長公別來無恙!’”毛評本特意添寫曹操之笑,表現他完全忘卻了故舊之情,其評曹操問候關羽首級之語道:“與華容道相見之語一般。前是恭敬,此是戲謔。”毛評本特意添寫曹操“笑”的表情,并讓他出語戲謔關羽首級,都是為了表現曹操之冷血,更強烈地體現其貶曹的思想傾向,不過從正常的人性觀點看,毛評本的改寫十分糟糕,嘉靖本較為平實的描寫方符合人情之常。毛評本第三十三回寫曹操平定冀州后,親往袁紹墓下設祭,“再拜而哭,甚哀”,這才是具備雄才大略的曹操應有的胸懷的表現,相比之下,其對曹操戲謔關羽首級的描寫乃處于水平線以下。
關羽亡于建安二十四年(219年)冬十月,曹操亡于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春正月。嘉靖本和毛評本均將曹操之死緊密地跟關羽聯系起來。嘉靖本卷十六第五則、毛評本第七十八回寫曹操自安葬關羽之后,“每夜合眼便見關公”,曹操為此甚感驚懼而引發(fā)頭風病。華佗欲為曹操動手術醫(yī)治頭風,卻被懷疑為欲替關羽報仇。曹操放棄華佗的治療最終導致了自己的死亡?!度龂萘x》寫關羽之死加速了曹操的死亡,盡管依然是在擁劉貶曹的思想傾向的驅使下,表現關羽亡故后依然致力于消滅奸雄,但我們同時也能體會到,作者如此安排曹操的死亡,還是因為曹操跟關羽存在一種特殊的關系,否則作者為何不安排性情暴烈的張飛的亡魂來驚唬曹操呢?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庇⑿蹅兘K歸要消逝在歷史的長河中,引起后人深深感懷的,惟有他們在特定情境下的心性表現。生當東漢末年這個大爭之世,無論是“奸絕”曹操、“義絕”關羽,還是所謂的“仁君”劉備,無一得以避免收獲其各自的人生之悲?!度龂萘x》對百年亂世的書寫告訴我們,惟有在和平安寧的生活狀態(tài)中,人性的美好才能找到真正的安放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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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載《中華文化畫報》2018年第11期,本公眾號獲《中華文化畫報》授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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