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06月08日 22:16
來源：南昌日報 作者：徐蕾
工作人員將銅壺啟運至實驗室
近年來，隨著南昌西漢海昏侯墓的考古發(fā)現(xiàn)和研究成果不斷對外公布，“海昏侯”已成為文化界的一大熱詞。關(guān)于“?；琛币辉~的由來，也一直備受學(xué)術(shù)界關(guān)注。西漢時期，由山東徙封江南之地的劉賀為什么被冠以“海昏侯”之名？歷史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讓“?；琛敝麑τ诮裉斓娜藗儊碚f如此陌生？究竟“?；琛币辉~有什么講究？本報記者采訪多位考古、歷史和語言等學(xué)科專家，為讀者提供一個詳細而全面的解答。
□ 本報記者徐蕾/文 馬悅/圖
湖海方位
很多學(xué)者認為，“?；琛币辉~與湖海方位有關(guān)，即把“?！苯忉尀檑蛾柡蚺眢粷桑选盎琛苯忉尀槿章涞奈鞣?。但由于鄱陽湖在秦漢時期并未形成，漢代?；韬顕蚝；杩h的東面沒有像海一樣的大水域，這類?；杈褪恰昂鳌钡恼f法不攻自破。但近期，又有學(xué)者提出了“?；琛睘榕眢粷晌髂戏降慕庹f。
在江西師范大學(xué)海昏歷史文化研究中心趙明教授撰寫的《“?；琛钡孛麃碓葱绿健泛汀对俦妗昂；琛敝昂！薄分刑岬?，湖海方位說從文字訓(xùn)詁上有一定道理，但在上古和中古時期，中國南方的湖澤一般不稱為“?！保省盎琛币簿褪チ藢?yīng)方位。還有學(xué)者認為“昏”又通“婚”，把“海”釋為“湖”“澤”，“海昏”并舉，說的正是彭蠡澤的“父母”結(jié)合為其水源之地。“湖婚”之說雖然意指“?；琛笔桥眢粷傻乃矗；韬钅箞@距古彭蠡澤尚有近百里之遙，從這里到靠近長江的彭蠡有大片區(qū)域，彭蠡水源處的聚落也不止一處，為何單以此地稱“?；琛?？因此湖海方位說有牽強之處，不過因其提出時間較早，因此流傳最廣。
關(guān)于“?；琛敝昂！?，有學(xué)者認為是指“豫章?！薄８鶕?jù)是唐人徐堅《初學(xué)記》卷27《寶器部·珠》引伏無忌《古今注》佚文“明珠出豫章海底，大如雞子，圍四寸八分”，認為“豫章海”即彭蠡澤。南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9《地理·慨口》載：“今往來者，不究其義，以‘海口’稱之，如云江、海之口也”，“慨”與“海”古音聲母相同互通，而“昏”假借為“閽”，引申為門口之意。
但趙明教授認為，“?！迸c“慨”古音相通，但按《水經(jīng)注》記載：“其水(繚水)東北逕昌邑城，而東出豫章大江，謂之慨口?！眳窃f“海口”是“如云江、海之口也”，是“不究其義”，也就是說當(dāng)?shù)厝瞬涣私忉B道元“昔漢昌邑王之封?；枰?，每乘流東望，輒憤慨而還，世因名焉”的本義，以“慨”與“海”音同而稱之為“?？凇薄Ｃ耖g的口誤并不能否定繚水“東出豫章大江”的客觀存在?！翱凇被颉昂？凇倍际侵缚澦⑷朐フ麓蠼?今贛江)之口，而并非是繚水或贛水入彭蠡澤的所謂“海水”之口。因此，不能以“海口”之說來證明海昏地區(qū)緊靠彭蠡澤或鄱陽湖的西邊。
政治貶義
對于“海昏”一詞，還有專家指出“昏”為“亂”之意，漢宣帝改封昌邑王為?；韬顣r，或許在處心積慮地抹黑這位廢帝。他們認為，“?！睘椤盎蕖保盎琛币庵富艄庵赋狻安赝跣谢鑱y，恐危社稷”之，“?；琛奔础盎藁琛?。也解釋說“?！睘椤按蟆?，“海昏”意為“太昏昧”，“?；韬睢钡妹趧①R的大量昏昧不當(dāng)?shù)男袨椋瑧?yīng)有特別的政治象征意向。政治貶義說把“?；琛泵x看成由漢宣帝所封劉賀而來，那么?；杩h亦可看作因?；韬疃妹?。
但有學(xué)者認為，封劉賀為海昏侯，本來是漢宣帝效仿舜封其弟象于有鼻，自然沒有必要在封號上再對劉賀予以侮辱。這種貶義的稱號除了封國之外，還強加于一個行政縣，不合情理，且東漢初年還有以功而授沈戎為?；韬畹膫€案，說明“?；琛辈灰欢ň哂姓紊系馁H義。
中國人民大學(xué)國學(xué)院的專家劉新光表示，西漢的封爵，除關(guān)內(nèi)侯外，基本是以“郡縣立國”，即以郡縣之名來命名諸侯王國?！稘h書》記劉賀受封后，隨即“就國豫章”，顏師古注也說“海昏，豫章之縣”。漢宣帝封劉賀為海昏侯之前就已有?；杩h?！稘h書》記載豫章郡下轄十八縣，其中就包括?；杩h。先有?；杩h，再有海昏侯，“昏君”之說不攻自破。多年之后，“?；琛币幻饾u消失，或與容易釋讀成惡名有關(guān)?！赌淆R書》記南齊末年蕭衍主政，“依漢海昏侯故事”封廢帝蕭寶卷為“東昏侯”。東昏為漢縣，蕭衍以“東昏”封廢帝，封號中同樣有一個“昏”字，明顯具有貶義。
自然環(huán)境
唐代著名詩人元稹《送嶺南崔侍御》云：“海氣?；韬Ｈ瘴ⅰ！表n愈《題臨瀧寺》也云：“海氣昏昏水拍天。”那么，“海氣昏”與“?；琛庇惺裁搓P(guān)聯(lián)嗎？廈門大學(xué)歷史學(xué)系專家周運中以中國古代文學(xué)中常用典故的“海氣昏”入手，對?；璧臍v史進行研究，提出了新的見解。
韋應(yīng)物詩云：“地卑海氣昏?！币驗闁|南太潮濕，又靠近大海，所以古人認為東南卑濕，水汽太大，常有陰晦。周運中認為，大海蒸發(fā)，水汽旺盛，形成強對流天氣，常有雷雨風(fēng)暴，這就是古人把大海稱為海的原因，因為“?！蓖ā盎蕖薄＝鞅庇雄蛾柎蠛?，南近南海古郡，東南是武夷山，濕度很高。既然北方的大湖都能被稱為昏冥，那么南方的彭蠡澤，更能被看成是昏冥了，何況江西東部在東南地區(qū)也算非常潮濕了。
然而，趙明教授認為，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將“海昏”一詞用于描寫天氣、海浪等自然景色或環(huán)境的昏暗、險惡等，僅從宋代以后的詩詞中就可以找到許多，不勝枚舉，不能用這些材料說明?；璧孛麃碓吹暮x。而且所有用“海氣昏”或“?；琛眮砻鑼懎h(huán)境狀態(tài)的詩詞都出自唐宋以后，顯然不能用作解釋上古地名來源。此外，漢代?；璧貐^(qū)并不屬于湖區(qū)，而是跟江南其他許多地方一樣，屬于卑濕的丘陵平原地帶，環(huán)境跟所謂“海氣昏”“海昏”的湖泊地區(qū)有很大區(qū)別。在當(dāng)時的?；璧貐^(qū)東面，那里是一片水陸交織、港汊縱橫、田園交錯的平原，環(huán)境應(yīng)與海昏地區(qū)相同，它卻有一個十分明朗的地名——“鄡陽”。這說明，“?；琛钡妹皇莵碓从诋?dāng)?shù)氐淖匀画h(huán)境。
部族方國
歷史學(xué)家王綿厚認為，海昏侯墓的金餅?zāi)珪}字是解開“?；琛痹⒁庵i的一把鑰匙。金餅?zāi)珪}字“南海海昏侯”，已為“?；韬睢敝昂！弊髁嗣鞔_注腳，即金餅?zāi)珪械摹澳虾！?，?yīng)是“?；韬睢钡摹昂！弊终嬲⒁鈦碓?。但因為“南?！钡孛乓延兄?，并有具稱和泛稱之別，所以還應(yīng)分析金餅?zāi)珪械摹澳虾！保烤故蔷叻Q還是泛指。
秦漢在嶺南設(shè)有“南海郡”，系指五嶺以南的“南粵”之地。但“南?？ぁ边h在南昌以南千里的嶺南，在漢代絕不可同稱“?；韬顕敝兀鴳?yīng)屬“南粵王”之境。所以金餅?zāi)珪械摹澳虾！睉?yīng)屬泛稱。古代“南?！钡姆悍Q較多。按照《左傳》等文獻記載，在戰(zhàn)國和兩漢時期，包括今江西南昌在內(nèi)的“楚地”也被稱為“南?！被颉澳贤痢?。這應(yīng)是?；韬钅钩鐾两痫炛兴}?；韬钭婢庸实貫椤澳虾！敝玖x。
王綿厚認為，《魏書》中記載“南遷大澤，方千余里，厥土昏冥沮洳。謀更南徙，未行而崩”?！妒酚洝分杏涊d“東南卑濕”，其中所言的“昏冥”“卑濕”，應(yīng)俱指南北沼澤山地的地貌和氣候。“東南卑濕”之地，包括海昏侯封地，反映了?；韬罘獾氐墓艜r地貌，也是“?；琛敝盎琛钡谋緛碓⒁狻！盎琛迸c“冥”字義相通，而以地域或民族命名郡縣或侯國也是秦漢時普遍規(guī)律。因此，王綿厚認為“南海昏冥”四字，方是“?；韬睢钡妹谋驹椿蚝喎Q。
古越地名
趙明教授研究認為，上古時期的歷史地名出現(xiàn)，首先是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結(jié)果，其次是族群共同語言的形成。對于上古地名來源的考證，不能僅僅局限于漢字本身，而要結(jié)合民族融合的歷史過程，充分考慮語言文字發(fā)展變化條件在地名記錄中的作用和影響?！昂；琛币辉~最早見于《漢書》，但作為地名應(yīng)該遠遠早于《漢書》寫作年代。
從?；杩h社會發(fā)展的歷史來考察，可以初步判斷“?；琛睘榉菨h族地名在漢文典籍中的記錄，追溯海昏侯墓附近古代城址的歷史年代，基本上可印證這一判斷。大量文獻和考古材料已經(jīng)證明，先秦時期，江南一帶是古越人聚居地。古越文化以幾何形印紋陶為代表，在鄱陽湖及贛江中下游(贛鄱區(qū))都有大量出土。贛鄱區(qū)是古越族聚居地區(qū)，古越人分眾多部族，史稱“百越”。由于文獻記載缺失，加之后世彭蠡澤水南侵成為鄱陽湖，古越族遺址、遺跡沉入水底難以考察，在贛鄱區(qū)域漢化過程中，古越族史跡被逐漸淡化。趙明教授認為，從民族融合史和民族語言的角度來考察，將其放在先秦贛鄱地區(qū)民族部落范疇中探源解說，“海昏”或許是古越語地名的遺存。
劉賀就國豫章時，贛鄱區(qū)已經(jīng)是農(nóng)業(yè)人口眾多、水陸交通發(fā)達的魚米之鄉(xiāng)。海昏侯國設(shè)立之前，這一帶應(yīng)基本具備了滿足其食邑所需的立國基礎(chǔ)。在漢初分置新縣時，以原有聚落地名命名為海昏縣是順理成章的。“?；琛钡孛涊d雖然在劉賀封侯時才被記錄下來，但不排除?；杩h是漢初在原有同名聚落基礎(chǔ)上設(shè)立的可能。因此，?；璧孛赡軄碓从诠旁阶宓恼Z言。此外，“?；琛本哂旋R頭式地名特征，可按照齊頭式地名是發(fā)聲詞來理解?！昂；琛敝昂！比绻莾H為發(fā)聲的冠首字，那么“?；琛痹诠旁秸Z中就是一個多音節(jié)單字地名，中心詞是“昏”，“?；琛焙苡锌赡苁且粋€古越族部落的名稱，用漢語表示，亦可簡稱“昏”，這與部族方國說可相互印證。而如果古越語地名冠首字作為中心詞來理解，“?；琛笨赡苁且蚪ㄔ诳澦吥程幣c“昏”相關(guān)的河灘而得名。海昏縣應(yīng)是以原古越人聚落或城邑為基礎(chǔ)而設(shè)置的，設(shè)置時間顯然早于劉賀受封海昏侯國。?；杩h城邑或?；韬顕汲?，有可能是在這一帶古越族原住民聚落或城邑基礎(chǔ)上，接續(xù)筑造而成。這說明贛鄱文化源遠流長，反映出這一區(qū)域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基本脈絡(lu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