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過是一個私營小煤窯的窯主,手下人恭維他,把他與國營大礦的礦長相提并論,稱他為牛礦長。也是跟大礦的人學的,窯上的人喊他牛礦長時,都把那個長字省略了,把他喊成牛礦,這個牛礦,那個牛礦。
誰也說不清這種省略有什么講究,好像只有這樣喊才能與世界接軌,才比較符合潮流。外行的人到這里一時不能明白,窯里是出煤的,又不是出牛的,煤礦怎么成了牛礦呢!牛礦本人倒無所謂,牛礦就牛礦吧,只要別喊成牛皮或牛別的什么就行。
這天中午十一點多鐘,牛礦從辦公室里走出來,站在一道矮墻后面,向不遠處的窯口看著。這個窯是斜井,窯口開在半山坡的一個平臺上,他稍一仰臉,就把窯口的情況看到了。一個鐵架子上的滑輪在轉,轉到一定時候,鋼絲繩盡頭就牽出一溜六輛礦車,每輛礦車里都裝滿了大塊小塊的煤,一車煤的重量正好是一噸。
他最愛看裝滿煤的礦車從窯口魚貫而出,騾子要拉屎,煤窯要出煤,只要煤源外出,就說明窯下一切運行正常,他就不必多操心。他還特別喜歡聽滿車的煤往下倒進一個長長的鐵簸箕里發(fā)出的聲音,刷的一聲,如一陣風刮過一片松樹林。
在他聽來,這是人世間最美的音樂,聽著這音樂,他的全部身心都熨帖得很,臉上不知不覺就蕩漾起無邊的笑意?,F在黑家伙緊俏起來了,隨著秋風漸涼,前來拉煤的大斗子汽車日夜都排著長隊,煤來不及落地,通過鐵簸箕下端敞著的口子,直接就流進車廂里去了。
一噸煤二三百塊錢,貨拉走了,貨幣就進來了。窯口上方用紅漆寫著四個大字:烏煤生金。目前的景象和四字所示之意正相吻合,從窯底拉出的煤是黑的不錯,可轉眼之間就變成了黃澄澄的金子和白花花的銀子??!
大門口開過來一輛小轎車,牛礦的好心情頓時大大縮減。雖然他還沒有看清車上所寫的字,不知道進來的是哪路官爺的車,但從轎車進門時毫不減速直沖進來的氣勢上,就判斷出坐車的人肯定是一位官爺。
別看他的煤窯在一處偏僻的山窩子里,進山的路坑坑洼洼,還要走過一段長長的干河灘,那些信息靈通的官爺還是能隔山邁壟地找到窯上來。那些官爺有管安全監(jiān)察的,有管國土資源的,有管環(huán)境保護的,有管稅務的,五花八門,隔三差五就來一個,或來一群。
不管哪路爺,來了就是爺。只要是爺,他就得趕緊裝三孫子,小心伺候著。窯上呢,就得出點血。若是稍有怠慢,惹得哪位爺龍顏不悅,人家隨便捏你個錯,款子罰下來,恐怕都不止一萬兩萬。
所以一見來轎車,牛礦就心煩,還有那么一點慌亂。躲避到別的地方已經來不及了,他身子一轉,就近鉆進把頭兒的保衛(wèi)股的辦公室里去了。不愿讓上邊來的官爺看見他,對他來說幾乎成了一種條件反射,只要看見有轎車來,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先躲一下再說。
窯上的辦公室是一排九間北房。從保衛(wèi)股那間往西數,第五間才是他的辦公室。也就是說,他的辦公室正好居中。這種安排類似領導人開會照相,誰職務最高,誰就坐正中間。房子前面是用紅磚砌成的平臺,并用矮墻圍成一個半開放式的小院。
小院南邊立著一根金屬旗桿,鮮艷的五星紅旗一天到晚在旗桿頂端高高飄揚。別的小煤窯不一定立有紅旗,這座小煤窯立紅旗完全是牛礦的主意,他想通過立紅旗顯示一種姿態(tài),以便把自己和別的土地主似的小煤窯主區(qū)別開來。
小轎車裹著一路煤塵開進了小院,隔著屋窗玻璃,牛礦一眼就瞥見了車門上的兩個大字:公安。牛礦一驚,公安局的人來干什么!他不敢在保衛(wèi)股的辦公室里躲著了,還沒等來車停到位,就趕緊從屋里挑簾子出來,把臉上的笑容擠滿,對車上的人做出恭敬和歡迎的樣子。
見從車上下來的是市北郊派出所的王所長,他的心情才稍微放松些。王所長是他的熟人,在酒桌上,他們愿意互相稱為老朋友?!巴跛L您好,歡迎歡迎!”兩只白手握在一起。
王所長不笑,臉上似乎是辦案的表情:“牛礦長春風得意呀!”
“哪里哪里,都秋天了,哪里還有什么春風!”
王所長把他的手從牛礦手里抽出來,對著裝煤臺下面排成長龍般的汽車橫著一揮說:“這么多拉煤的汽車,哪一輛不代表春風!”
“拉煤的汽車是不少,窯下的煤挖不出來,干著急也不行。請,二位到我辦公室里坐。”另一位是開車的司機,司機也是穿警服的干警。
賓主坐定,王所長開始向牛礦發(fā)問,窯上最近的治安情況怎么樣。
牛礦說治安情況挺好的,最近沒發(fā)生什么事。
這時廚師過來了,向牛礦辦公室里探了一下頭。廚師是位老漢,短頭發(fā)都花白了。時近中午,看來公安方面來的客人要在窯上吃午飯,老漢的意思是要請示一下牛礦,午飯怎么安排。
牛礦對廚師說:“你去買只雞,中午殺雞吃。雞要挑大的,肥的?!?/span>
廚師問:“買母雞還是買公雞?”
牛礦先說買母雞,又看著王所長,讓王所長決定。
王所長沒說買母雞還是買公雞,只說算了,不要麻煩了,隨便吃點什么都行。他們下來是工作的,不是吃飯的。
牛礦說:“那可不行,您是領導,對我們一直很關心,我們一定要好好招待。”
王所長還有話說,他說現在的雞都是飼料加激素催起來的,肉泡得很,一點吃頭兒都沒有。王所長這樣說,不愿吃雞肉的態(tài)度就很明確了。
牛礦和廚師正不知怎么辦,這時離門口不遠的地上翩然落下一只鴿子,接著又落下一只鴿子,不知兩只鴿子在地上發(fā)現了什么。
看見鴿子,王所長眼睛亮了一下,他說其實鴿子的肉挺好吃的,鴿子的肉味就相當于過去柴雞的肉味兒。
既然如此,牛礦對廚師說:“你去問問是誰家養(yǎng)的鴿子,買兩只回來。鴿子比較小,至少要買兩只?!彼貏e向廚師交代:“不管誰家的鴿子,一定要給人家錢?!?/p>
王所長接著了解窯上的治安情況,他問牛礦,搶騾子的又來過沒有。這座煤窯下面是使用騾子拉煤,窯工自養(yǎng)的各色騾子達二三百匹。前段時間的夜里,一幫手持棍棒、火槍的蒙面家伙,一次搶走了七匹騾子。
牛礦說,搶騾子的最近沒敢來,因為他讓保衛(wèi)股組織了幾個人天天下夜,夜夜巡邏。
王所長肯定了牛礦的做法很好,他又問:“到窯上來的野雞多不多?”
“不多,我們這里基本上沒什么野雞?!?/p>
“這就奇怪了,別的窯上野雞一撥兒一撥兒的,你這里怎么會沒有野雞呢?”
“這不奇怪,在這個窯上打工的多是四川和貴州的民工,他們差不多都帶著老婆。想想看,家雞就夠他們吃了,還吃野雞干什么!”
隨后他們把野雞和剛才提到的供人宰殺的雞聯(lián)系起來,懷疑野雞們也吃了飼料和激素,都是臭皮囊,泡泡肉,中看不中吃。在對野雞的看法上,他們像是達成了一些共識,兩個人都笑了。
廚師回來了,站在牛礦門口,欲言又止的樣子,他的意思像是想讓牛礦出來一下,他向牛礦單獨匯報。
牛礦見他兩手空空,知道買鴿子的事沒辦成,遂把臉子拉了下來,說:“有什么話只管說吧,王所長不是外人?!?/p>
廚師說:“鴿子是湯小明養(yǎng)的,他不愿意賣。”
“你說給他錢了嗎?”
“說了,我從五塊錢一只一直漲到二十塊錢一只,他還是不賣?!?/p>
“我看你還是給錢少,二十塊錢一只不行,給他五十,給他一百,你看他賣不賣?我就不信他不賣!”牛礦說著,看了王所長一眼。王所長在沙發(fā)上坐著,不動聲色。
養(yǎng)鴿子的湯小明,是礦燈房里的工人。窯工下井,他按著燈牌子的號碼把礦燈發(fā)給人家;窯工上井,他把礦燈收回來,放到充電架子的固定位置上。相比在窯底挖煤的窯工,他的活兒要輕得多,時間也富余一些。
富余下來的時間干什么呢?他不打麻將,不喝酒,也不到外邊的莊稼地里亂轉悠,而是在燈房門口的空地上開出一個小菜園,種西紅柿、茄子、辣椒、蔥、蘿卜等蔬菜。在菜園的邊角,他還種了一些花,那些花有月季、雞冠花、夜來香、六瓣梅。因窯上騾子糞很多,他種的菜和花都不上化肥,就上騾子糞。
上了騾子糞的菜都長得很好,都快到中秋了,西紅柿還結得疙瘩嘟嚕,紫茄子還大得發(fā)著亮光。他種的花也開了一茬又一茬,好像開不敗似的。再就是養(yǎng)鴿子了。他原來買回的鴿子是一對,是剛婚配的小兩口,現在已發(fā)展成七對。也就是說,那對鴿子夫妻已經擁有十二個子女。
他在宿舍外頭的墻上用木條搭了一個不小的鴿子窩,供鴿子的一大家子在窩里棲息。別的窯工到附近村里買玉米,他也去買玉米。人家買的玉米是喂騾子,好讓騾子在窯底拉煤掙錢。他買玉米是喂鴿子。他養(yǎng)鴿子不是為了掙錢,他說他喜歡鴿子,是養(yǎng)著玩的。
每天早上,他目送著領了燈的窯工弟兄們向地底走去,而后就打開鴿子窩的門,仰臉看著他的鴿子振著翅膀飛向天空。他喜歡聽鴿子剛起飛時啪啪扇動翅膀的聲音,喜歡看成群的鴿子在天空飛來飛去。特別是到了秋天,天是那樣高,那樣藍,陽光是那樣明亮。
鴿子在藍天下飛翔時,陽光照在鴿子的羽面上,翅膀每扇動一下,羽面就閃一下白光。鴿子的翅膀扇動的頻率是那樣快,又是一群鴿子一起扇動翅膀,就使陽光羽光在藍天下閃爍成了一片,并使光影明明滅滅,滅滅明明,煥發(fā)出光波般的動感,簡直如歌如仙,如詩如畫。湯小明對天上的鴿群久久看著,看得如癡如醉。他有時看得走了神,仿佛自己身生雙翼,也變成了一只鴿子,正跟鴿群一塊兒飛翔。
廚師楊師傅知道鴿子是湯小明養(yǎng)的,他到湯小明的宿舍找到湯小明,見湯小明正給同宿舍的一個工友剃頭。他剃頭不是用剃刀,而是用刮胡子的刀架夾著刀片在工友頭上刮。
市里雖然有不少美容美發(fā)廳,可窯工們一般不愿去那里理發(fā),那里不會剃光頭不說,里面的小姐還動不動就按著人的頭皮給人按摩,一按摩要價就不低,讓人消受不起。工友的頭發(fā)比較厚,加上濕了肥皂水,湯小明一刮一滑,相當難刮。
把頭發(fā)刮下一綹,頭發(fā)又夾進夾刀片的夾板里去了,糊住了刀刃。湯小明不著急,他把夾板上的螺絲擰開,把頭發(fā)清理出來,再接著刮。楊師傅跟湯小明打了招呼,讓小明把鴿子賣給他兩只。
湯小明一聽楊師傅要買鴿子,就猜出不會有什么好事。楊師傅是干什么的,是廚師,是耍菜刀的,不管活雞活兔活鴨活魚,只要到了他手里,一會兒就會被他連骨頭剁成小塊兒,不是下進滾水里,就是下進油鍋里。不過湯小明還是問了楊師傅一句,買鴿子干什么?
楊師傅一開始沒說實話,他說養(yǎng)著玩唄。
湯小明說:“楊師傅您不要蒙我,我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子?!?/p>
楊師傅這才把真實的來意對湯小明說了。楊師傅也不愿意殺鴿子,對王所長的刁嘴也有看法,他說:“看看現在這些當官兒的,他們吃地上跑的吃膩了,又想吃天上飛的,吃了天上飛的,下一步不知道還要吃什么呢!”
“他吃嫦娥的肉我管不著,反正我的鴿子不能吃。”
“當官兒的動動嘴,當兵的跑斷腿,你不賣給我鴿子,我回去跟領導怎么交代?”
“這有什么不好交代的,有賣的,才有買的,我的鴿子不賣,這不算犯法吧!”
“咱這么說吧,你的鴿子我出到二十塊錢一只,賣不賣你說句痛快話,你要說不賣,我扭頭就走?!?/p>
“那您就趕快回去吧,對不起了?!?/p>
頭被刮成花瓜的工友喊住了楊師傅,歪著腦袋,用一根手指指著自己的頭說:“我脖子上這個東西快刮干凈了,你要不要,要的話你拿走?!?/p>
楊師傅還了一個呸,說:“誰要你那一頭骨頭,拆干凈還不夠裝一盤菜呢!”
“我勸你刀下留點情,積點德,不要看見什么剁什么,撿到盤里就是菜?!?/p>
“你管不著!”
得到牛礦開出的高價,楊師傅待要再去買鴿子,牛礦不讓他去了,讓他去把小李找來,讓小李去辦這件事。
小李是為牛礦開車的司機,一天到晚和牛礦在一起??梢哉f小李和牛礦在一起的時間,比牛礦和老婆在一起的時間都多。牛礦在生活上有不少秘密,別人都不知道,包括牛礦的老婆都不知道,只有小李一個人知道。
因此,小李就成了牛礦的心腹,同時也是牛礦的秘書和保鏢。窯上的人都知道小李和牛礦不同尋常的關系,有人背后把小李稱為二礦長。因司機帶一個司字,也有人叫他李司長。
小李不同意人家叫他李司長,說他不過是牛礦的一個馬弁而已。牛礦又不騎馬,馬弁從何說起呢?小李指指牛礦的車,讓有疑問的人看好嘍,這不是馬是什么?
那人一看,噢寶馬,好家伙!在寶馬車的司機座位下面,經常性地放個一萬兩萬的流動資金,供小李支配。上面來了比較重要的人物,需要把人物拉到市里好好招待一下,有些招待內容牛礦不宜出面,都是由小李去安排。小李到星級酒店的大堂買了房卡,把人物送到總統(tǒng)套房住下,稍事休息,就通過電話叫來幾個小姐站成一排,供人物挑選。
人物把挑中的小姐留下(有時挑中兩個),小李事先替人物把應付給小姐的小費超額付足,對小姐說聲要拿出絕活兒,好好服務,就退走了。等到該用餐或結賬的時候,小李會及時出現在人物面前。
小李辦事這么妥當,遇到別人辦不成的事,牛礦就讓小李出馬去擺平。小李果然很會來事兒,見到湯小明,他的氣一點都不盛,而是笑嘻嘻的,把湯小明稱為哥們兒,說:“小明哥們兒,忙著呢!”
湯小明給工友剃頭還沒剃完,已剃完一多半,剩下一少半。見小李給他笑臉,他心里明白,黃鼠狼來拜年,不是沖他,還是沖他的鴿子。他說不忙。
小李掏出一盒高級香煙,手指對盒底一彈,煙卷躥高一支,說:“來,哥們兒,歇一會兒,抽支煙?!?/p>
湯小明不抬眼,說他從不抽煙。
小李把煙讓給湯小明的工友抽。工友本來是抽煙的,但他擺擺手,說他也不會抽。小李只好把煙叼在嘴上,自己抽。時間緊迫,小李不能不提到鴿子,他問湯小明:“你養(yǎng)的這窩鴿子現在繁到多少只了?”
湯小明說:“不多?!彼麤]具體說有多少只。
“我看你這窩鴿子不少了,該分窩了。哎,賣給咱哥們兒兩只怎么樣?我也想養(yǎng)養(yǎng)試試。價錢由你定,你說多少錢一只,我不還價,你說吧。”小李摸摸口袋,作出準備掏錢的架勢。
湯小明不說話。
“五十?八十?一百……二百?二百塊錢一只行了吧?這可是天價。你說話呀!”
湯小明把夾在刮胡刀里的一撮頭發(fā)揪下來,扔在地上,說:“你讓我說什么?我說了不賣,就是不賣,給多少錢我都不賣。不管誰來,我都是這個話?!?/p>
“見財不發(fā),你傻呀?你出來打工圖的什么,還不是為了掙錢!”
湯小明說:“我就是傻。”
“幾只破鴿子,飛起來是鴿子,落在地上就是雞,又不是你老婆,你孩子,你護那么緊干什么!”
“我的鴿子就是我的孩子?!?/p>
小李有些急了,眉頭擰起,露出了二礦長的真面目,說:“湯小明,我說你怎么這么難說話呢,騾子太犟了吃虧,這個道理你懂不懂?我來問你,誰批準你在宿舍墻上搭鴿子窩的?誰允許你在窯上養(yǎng)鴿子的?”
湯小明說沒人批準。
“既然沒人批準,就說明窯上不許養(yǎng)鴿子。你要是再跟我犯犟,我去跟保衛(wèi)股的人說一聲,他們馬上把你的鴿子窩拆掉,把鴿子統(tǒng)統(tǒng)沒收,你信不信?”
湯小明沒說信,也沒說不信,他的眉頭也皺起來了,捏刮胡刀的手微微有些發(fā)抖。他心里說,地上長草,頭上長頭發(fā),難道都要人批準嗎!這是哪家的道理!
不知怎么搞的,工友頭上流血了,紅血在青白的頭皮上特別顯眼。湯小明以為自己不小心把工友的頭皮劃破了,想用手指把血擦一下。不料他越擦,工友頭上的血就越多,沾血的面積就越大,工友的頭幾乎成了花葫蘆。
他看看自己的手,原來刀片劃破的不是工友的頭皮,而是他的手指,右手大拇指一側,鮮血正一珠一珠往外冒。這樣的話,等于他的手指變成了一管筆,筆里的紅水是自來水,他拿著水筆在工友頭上描,工友的頭皮沒有不花的。他把手指放進嘴里噙了噙,拿出來看看,冒血還是止不住。他只好把刮胡刀放下,找出一片創(chuàng)可貼,把冒血的地方貼住。
工友問他:“怎么了?你的手是不是流血了?”
湯小明說:“不怎么?!?/p>
工友滿腦門子的氣似乎正沒地方出,他說:“操他媽的,不剃了,剃個頭也不讓人安生!”說著呼地從小凳子上站起來,一把扯掉圍在脖子里的一件舊秋衣,摔在地上。
湯小明比工友更來勁,他命工友坐下,說:“你今天剃也得剃,不剃也得剃,你要是不讓我剃完,我就跟你沒完!”他捉住工友的胳膊,使勁往下一拉,把工友拉得重新坐在小凳子上。
小李看出來了,這兩個人發(fā)脾氣都是沖著他來的,他多多少少覺出一點對抗的力量,遂把口氣緩和下來說:“你們知道今天窯上來的客人是誰嗎?是北郊派出所的王所長,我們窯上的治安就是歸他管。人家手里拿著權,腰里別著槍,腳一跺井架子亂顫顫,窯上怎敢得罪他!人家來窯上干什么?就是來挑你毛病的。你若把人家伺候好了,讓人家吃好,喝好,拿好,人家一高興,窯上有啥毛病都不算毛病。若是伺候不好,惹得人家不高興,人家隨便指出你一個毛病,窯上的損失就大了。”
小李舉了一個例子。幾天前,窯上來了兩個檢查安全生產的,他們不下窯例行檢查,卻在小轎車屁股后面的大斗子里拉來了好幾摞書。那些書都是硬皮,很厚,每一本都像一塊大磚頭。據說是安全生產方面的工具書,他們到窯上推銷書來了。一本書六百多塊,三十本就是兩萬多塊錢。
牛礦說這些書窯上用不著呀,一時沒答應買下來。結果怎樣,人家生氣了,說到窯口看看吧。人家把窯口送風的風機一指,說風機屬于設備老化,是嚴重的安全生產隱患,罰款十萬還要下停產整頓通知單。
風機明明是新的,怎么能說是設備老化呢?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嘛!牛礦明白毛病出在哪兒了,風機是沒毛病,都怪自己的腦子轉得不夠快,跟不上風氣了。牛礦說好好好,工具書全部留下,干部人手一冊,我們一定好好學習。
然后把人家請到市里的高級酒店,讓人家洗了頭,洗了腳,還唱了歌,人家才不提罰款和下停產通知單的事了。小李把話題又轉到王所長身上,對湯小明說:“王所長點名要吃鴿子肉,他又看到了你養(yǎng)的鴿子,你讓牛礦怎么辦?我承認我沒面子,你總得給牛礦點面子吧!”
聽了小李的解釋,湯小明對要吃他鴿子的事不但沒有諒解,抵觸情緒好像更大了,他說:“我養(yǎng)鴿子沒有違反治安管理條例,更沒有犯罪,誰來我都不怕。警察怎么了?鴿子代表和平,警察應該保護鴿子才對,他們非要吃我的鴿子干什么!”
小李說:“我說你怎么還迷著呢,這不是你個人和兩只鴿子的事,而是牽涉到整個窯上的利益。咱們在這個窯上干,靠這個窯吃飯,總得為窯上想想。窯上要是出點事,對誰都沒好處。這么著吧,你今天送我兩只鴿子,隨后我托人到外地給你捎回兩只能送信能參加信鴿大賽的優(yōu)良品種鴿子,怎么樣?”
湯小明沉默了一下,似乎要答應了,可他還是沒有答應,說:“等警察走了,你要是想養(yǎng)鴿子,只管過來,我的鴿子隨你挑,我一分錢都不要。今天警察在這兒不行,誰想動我一根鴿子毛,我都不答應。”
這時鴿群飛回來了,知會湯小明似的拍著翅膀,有的落在房檐上,有的落在鴿子窩上,還有的落在門前的地上。辦事一向干練的小李沒有放棄最后的努力,他說:“你不送給我,我自己捉了?”
“你捉不到的?!?/p>
果然,小李朝落在地上的一只鴿子接近時,那只鴿子也在向前走。他剛一伸手,鴿子就飛起來落到房檐上去了。在房檐落定的鴿子還探著腦袋審視他,仿佛在說:“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工友的頭總算剃完了,湯小明把圍在工友脖子里的綠秋衣取下來,走到門外往下抖抖,而后往上一甩。鴿子們看到主人往上甩秋衣,像是得到某種號令,迅速集結起來,展翅飛向高空。
小李見鴿群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知道想捉到鴿子是沒指望了,他惱下臉子一指湯小明說:“湯小明,我告訴你,你別打算在這個窯上干了!”
“不干就不干!”湯小明對著小李的后背說,“你去告訴王所長,他要殺我的鴿子,除非先殺了我!”
小李向牛礦回復,他今天算是碰上犟種了,湯小明那小子死活不肯賣鴿子,還說了不少難聽話。
當著王所長的面,牛礦的面子有些下不來,他大怒說:“反了他了!你去告訴他,是要鴿子?還是在窯上繼續(xù)干?兩條道任他選。要是要鴿子,讓他馬上卷鋪蓋,走人。我不信治不了他!”
王所長大概也覺得很沒面子,他問牛礦:“養(yǎng)鴿子的人有什么背景?”
牛礦說:“一個在窯上打工的人能有什么背景?多少有點權力背景的人就不會在煤窯打工?!?/p>
“這個人以前表現怎么樣?要不要讓小張去訪訪他?”小張是王所長的司機。
牛礦明白訪訪是啥意思,他說這小子以前倒沒犯過什么事。
午餐,王所長到底沒吃上鴿子肉。小李緊急駕車到附近百草鎮(zhèn)馬家肉坊買回十幾斤剛出鍋的騾子肉,餐桌上才算沒有缺肉。牛礦甚感抱歉,一再向王所長敬酒,一再說對不起。
他自我罰酒似的,每敬王所長一杯,他自己就喝兩杯到三杯。把燒酒喝了一會兒,酒色上了臉,王所長的話才漸漸多起來。王所長的話多是發(fā)牢騷。
他說他最聽不得有了困難找警察這句話,噢,群眾有困難找警察,警察呢?警察有困難找誰?且不說家庭住房、老婆工作、子女上學這些事,連派出所正常運轉的經費都成問題。上面光知道要求派出所干警多下基層,下基層要跑車,跑車要費油,油錢誰給?
牛礦說:“王所長您放心,您到我這里來,我不會讓您白跑,油錢我出?!?/p>
王所長說:“牛老兄,咱倆說好,以后車沒油了,我就來找你。你要是不給我加油,我就把你的寶馬開走,把破桑塔納給你留下!”
“好說好說,什么時候缺油你就來?!?/p>
送走王所長,牛礦回頭看見湯小明正從窯里往外走。湯小明一手提著鋪蓋卷,一手提著一只紅白相間的塑料編織袋,不用說,袋子里裝的是他的寶貝鴿子。牛礦大聲說:“湯小明,站住!”
湯小明站下了,不知牛礦還要對他怎樣。
“你給我回去,該干什么還干什么!”
湯小明有些疑惑地看著牛礦,似乎在問,窯上不是把我解雇了嗎?
“不回去還愣著干什么!袋子里裝的是不是鴿子?快把鴿子放開,那樣時間長了會把鴿子悶壞的?!?/p>
湯小明蹲下身子,把編織袋打開了。鴿子們嘩嘩地拍著翅膀,展翅飛向高空,并很快在空中集合起來,花兒一樣在藍天下翻飛,繚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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