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和酒有關的龍門陣
——熊忠根（根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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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公社距縣城約十五華里，與城東、城西、城北公社統(tǒng)屬城郊區(qū)管轄。公路318國道從公社旁邊的住戶一分為二橫穿而過，自然而形成一條街道。街上有食店、衛(wèi)生所、縫紉社、食品站、供銷副食百貨店等單位和門市。街道雖小，卻一應俱全。
經(jīng)供銷社副食店旁邊的巷道往后走，公社小學就緊靠在供銷社背后，再往前的斜坡下行有一條小溪，常年累月流水潺潺，一遇下暴雨溪溝漲水，過溪溝就成了一大難題，往往要走很長一段怨路才能過溝。五八年由鄉(xiāng)政府牽頭組織溝兩邊生產(chǎn)隊投工投勞在靠學校背后的小溪上用條石修建了一座C字型的堤壩，壩寬約一米左右，堤內(nèi)所蓄之水天旱時亦可抽灌農(nóng)田，來往行人均從壩上穿過。解決了兩邊農(nóng)戶及上學的學生過溪溝踩跳蹬石的狀況。
過堤壩再向大山溝的方向往里走約一里路左右，就到了六大隊一生產(chǎn)隊。
這就是我當年下鄉(xiāng)插隊的地方。
一隊囊括了半座小山坡坡地及坡下的幾十畝水田。隊上駐有三十來戶農(nóng)家，田土各半，人均田地七八分，遇風調(diào)雨順之年每人能分上兩百來斤稻谷，加上紅苕苞谷洋芋等各種雜糧，精打細算，才能勉強熬過一年，若遇自然災害減產(chǎn)，正二三月青黃不接時，很多人靠外出度借過日子。農(nóng)村人淳樸，不受外界任何干擾，就這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勤勞耕作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頑強的一輩一輩的生存了下來。
隊長姓劉名大發(fā)，可能是父母當初取名喻意兒子以后能發(fā)大財?shù)囊馑及桑山夥藕蟛粫r興這個。四清運動那年，劉家祖墳上冒了青煙，念過幾天初中的劉大發(fā)財沒發(fā)卻走上了農(nóng)村最基層的“仕途”之路，當上了一隊隊長，成了一隊呼風喚雨之人。
下鄉(xiāng)初見劉隊，中等個子，膚呈古銅色，著一件已經(jīng)洗得褪色的藍卡嘰補丁中山裝，下身穿件生產(chǎn)隊一老轉(zhuǎn)送他的黃軍褲。衣上兜插支鋼筆，下口袋揣一本綠塑料殼的記事本和一枚吹人出工的口哨，留一偏頭，乍一看有點像電影里的反派角色，但實際上長期一接觸，還是一個本份實在的老好人。別看他平時對人對事都大大咧咧的，可心里亮堂的很，特別是對生產(chǎn)隊農(nóng)活的適時安排有整套經(jīng)驗。他為人處事善良隨和，大人細娃兒都打的攏堆?！肮芩麐尩摹边@句話經(jīng)常掛在嘴邊上成了他的口頭禪。我下鄉(xiāng)來到了這個隊，他對我特別照顧。
下鄉(xiāng)后聽到不少有關劉隊的趣聞。
二十歲那年，鄰村郭家壩一位叫郭玉蘭的女子被媒人婆說進了劉家大院與劉隊拜了天地成了他的堂客。郎才女貌郎饞女要，時正當年干柴烈火精力旺盛，在此后不到六年的時間里，兩口子晚上熄燈后的床上男女混合運動創(chuàng)造出了產(chǎn)品，結(jié)下了果實。兩人世界平添了三個鍋邊轉(zhuǎn)成了五口之家。（當?shù)剞r(nóng)村俗稱女人為鍋邊轉(zhuǎn)屬半勞動，男人則為田坎轉(zhuǎn)屬全勞動。那年代雖然口號喊得兇“婦女能頂半邊天”但在工分待遇上有很大區(qū)別，即使同工亦不同酬）。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此后幾年劉隊在堂客身上耗盡了不少精力折騰搗鼓耕云播雨，夫妻間隔三岔五點燃戰(zhàn)火制造帶把產(chǎn)品。也不曉得是兩口子哪個地方短路卡了殼，隊長堂客的肚皮從此再也沒有鼓起過。
“管他媽的，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經(jīng)歷了由失望到絕望這一痛苦歷程，劉隊只有這樣自我安慰自己。
泄氣，熄火，劉隊從此學會了喝酒并與酒為樂。劉隊以前是不沾酒的，這一染上竟一發(fā)而不可收并與此終身結(jié)緣。一兩、二兩......有一次喝得最多，創(chuàng)造了他飲酒史上的奇跡，整整一斤酒，不過那次他醉得一塌糊涂，人事不醒，醉飛了他頭上的烏紗，這是后話。
我下鄉(xiāng)后他曾給我擺談過喝酒的最佳意境，他說喝酒一定要喝到位，到位后腦殼二麻二麻暈乎乎的，連走路都是輕飄飄的，高一腳低一腳象踩在棉花堆上，云里霧里硬是有股神仙般的感覺。此是劉隊喝酒之經(jīng)典語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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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代，生產(chǎn)隊的大部份全勞力都能喝上一二兩酒，農(nóng)村體力勞動繁重，挑抬耙犁都是體力活，男人們靠此解乏。
好了這一口，丟了那一杯。有時晚上一喝點酒后，往床上一倒，呼嚕呼嚕一覺扯到天亮。夫妻間戰(zhàn)事少了，時有時無，口水仗卻多了，接二連三。堂客不依教常數(shù)落他“龜兒一天正事不做，公糧不交（夫妻暗語），只曉得按到馬尿水水（酒）喝，硬是他媽個爛酒罐”。劉隊聽而不怒反而笑嘻嘻的糾正堂客“不是酒罐，是酒仙”。
隊上劉姓居多且大都同一輩份，此后，喊劉隊長的少了，叫劉酒罐的多了。這一叫叫出了名，整個大隊都曉得了劉酒罐這人。
每年劉隊家的幾分自留地上種上一大片蘿卜和高粱，成熟后什么紅蘿卜胭脂蘿卜洗凈后丟進泡菜壇子，再灑上鹽巴，幾天后脆生生的，劉隊拿它當下酒菜。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喝酒之人不擇菜，酸蘿卜佐酒也將就。每年收成好高粱，大部份被劉隊挑到大隊的小作坊換成了酒（小作坊為縣酒廠代收代換高粱）。余下少量全部拿來蒸熟后用粬子發(fā)酵做成呷酒用壇子密封，隨時可以過酒癮。有一兩年，酒屬計劃供應，農(nóng)村發(fā)酒票按人頭每人一斤，若遇栽秧撻谷季節(jié)則比平時多出一兩倍，我們知青在此基礎上還要多一點，但我每次發(fā)的酒票都進貢給了劉隊以感謝他平時對我的照顧。高粱換酒很大程度上滿足了劉隊這一酒癮饑荒狀況。
記得一個下雨天不出工，他請我去他家喝呷酒，他家和我住的茅草房隔幾根田坎。去他家后炒了一碗干胡豆，泡菜壇里抓了兩個酸蘿卜切成一盤，我倆就對著呷酒罐喝了起來。我本來不會喝酒，但經(jīng)不住呷酒罐酒香誘人，再加上他在呷酒罐里丟了幾顆糖精，喝時甘甜爽口。稠稠的甜絲絲的。初時我只是呡了一下，喝順了一口接一口，感覺安逸慘了，殊不知呷酒后勁足，當天下午回茅草房迷迷糊糊昏沉沉在床上睡了一下午，直到天黑盡后才醒過神來。可以說劉隊是教會我喝酒的啟蒙老師。
我曾大醉過一次，至今記憶猶新。
那是一天下午出工，男勞力挑糞到坡上給玉米施肥，中途歇氣的時候（農(nóng)村上下午出工中間有間歇休息二十分鐘左右，以稱歇氣）。恰遇大隊代銷店的庹老四挑著酒簍走村串戶叫賣苕干酒，隊長戲謔我男子漢酒都不會喝。他賭我說：“男人不喝酒，枉來世上走，熊知青，你若能喝上半斤酒我給你記兩天工分”。我那時仗著年經(jīng)氣盛，血氣方剛，心想不能讓隊長社員小瞧，也跟著提虛勁提勁打靶，眾社員也跟著起轟慫恿攛掇“要得”。我說隊長要說話算數(shù)，隊長說：“管他媽的，只要你把這碗酒喝下去，兩個勞動日的工分算我私人給你，帳記我頭上”。于是在庹老四的酒簍里用酒提扯了半斤酒，盛滿整一小土碗（此酒用爛苕干釀成，度數(shù)高且上頭打腦殼）。當我端起酒碗的那一霎哪，心中發(fā)怵，又怕別人笑話，罷罷罷，想當年李玉和臨行喝酒壯膽斗鳩山，看眼前兩天的工分在召喚，再加之想感受一下劉隊所說喝酒飄飄欲仙的感覺，“管他媽的三七二十三，豁出去了，喝醉當睡著”，硬著頭皮將酒一飲而盡。酒一下肚熱血直往上涌，頓感霎時天旋地轉(zhuǎn)，繼而眼前一黑一個踉蹌?chuàng)涞乖诘?.....
那一醉，醉了一整夜多，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迷迷糊糊昏沉沉從噩夢中蘇醒過來。隊長搭把涼椅守在我的茅草房陪伴了一整夜。他對我說各種醒酒方法都用上了，硬是對我沒起一點作用，“管他媽的，醒了就好，破了戒，今后就可以喝酒了”。（事后得知，我醉倒在地后人事不醒是劉隊將我背回的茅草屋）。
從那以后，我對酒敬而遠之。
奇怪的是幾年后參加工作，偶而與同事小聚或同學聚會乃至工作上的應酬，酒席上端杯把盞，走輪轉(zhuǎn)圈你來我往，我竟能應付一二兩酒且無醉意，潛意識里我想應該是得益于那次在農(nóng)村的酒精考驗和多年知青生活這杯苦酒的歷練墊底而成就了我的吧。
隊長喝酒也有走麥城的時候。
那年那月某一日，區(qū)里在公社召開隊一級干部批林批孔大會，在會后的分組討論上，劉隊不曉得是喝了兩口早酒或腦殼那根神經(jīng)短路，神一杠起大大咧咧口無遮攔語出驚人“啥子批林批孔喲，搞他媽些形式主義，一天批這個批那個，批餓了肚兒頭莫得貨裝還不是鼓眼瞄聽眼，農(nóng)村人只曉得啷唉把生產(chǎn)搞起走，一年到頭還可以多分點糧食......”話未說完即被大隊張書記打斷制止。
此話被人打小報告?zhèn)鬟M了公社杜副書記耳里。會議中途杜副書記通知劉隊到他辦公室關上門談話，半個小時后劉隊蔫梭梭走了出來徑直走到公社街道，一頭躥進供銷社副食商店內(nèi)，要了斤白酒，端起就開喝，咕嚨咕嚨一飲而盡。最多只半把斤左右酒量的劉隊，這一喝破了平時的記錄，創(chuàng)下了他喝酒史上的奇跡。
恍恍惚惚搖搖擺擺、偏偏倒倒跌跌撞撞，進入了他喝酒的最高意境。高一腳淺一步往家回，途經(jīng)溪溝堤壩竟一腳踩虛，失足掉入壩內(nèi)水中，幸好緊隨其后的生產(chǎn)隊會計身材魁梧的萬大哥眼急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衣領用力才將他從水中扯了上來。
第二天，劉隊閉鎖家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生產(chǎn)隊的農(nóng)活還是由其堂客代為安排的。
第三天，公社杜副書記和大隊張書記到隊上劉家大院召開社員大會，宣布了免去劉大發(fā)一隊隊長職務，暫時由副隊長劉大山接替并主持全隊的生產(chǎn)及工作。
幾句實話實說等于打胡亂說，說脫了頂上的隊長烏紗。
至此，劉大發(fā)的農(nóng)村最基層“仕途”生涯劃上了句號。
那一年，劉大發(fā)剛好四十晉一。
二0一八年八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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