拽子，北方方言，是手上不利索，手有一定的殘疾不便，走路身體不平衡的人；拽子,還有哥哥,大哥,老大的意思,一般是指那些在社會上混得比較油的人。
我們屯里有一個叫丁拽子的人。他的真實姓名叫丁聞捷。那時，他有四十多歲。
據(jù)說，丁聞捷是當過兵的人，上過朝鮮戰(zhàn)場，在一次戰(zhàn)斗中不幸被炮彈炸傷了右臂，傷口感染發(fā)炎，骨頭變黑，為了保住生命，不得不采取截肢手術(shù)。這樣，他就永遠失去了一只胳膊。
丁聞捷因傷殘退役轉(zhuǎn)業(yè)到地方，享受國家對殘疾軍人待遇，給安排了工作，在一個街道福利廠當保安。不久他結(jié)識了街道上的一個女清潔工。女子年方一十九歲，摸樣俊秀，口齒伶俐。一個是“最可愛的人”是那個年代女孩追捧的對象；一個是普通的工人家庭出身，工人階級領(lǐng)導(dǎo)一切，更是擇偶的標配。不用保媒拉纖，丁聞捷自有能說會道的嘴演繹出的獨臂英雄，打動了女子的芳心。兩個人相處了一段時間后，便開始談婚論嫁?；楹笊艘粋€可愛的男孩，取名叫志國，日子過得和和美美。
光環(huán)終究是過眼煙云，日子才要實打?qū)嵵乩^續(xù)。丁聞捷自小就生長在農(nóng)村，過不慣城里的生活。而他的媳婦又是地道的城里人，根本看不貫鄉(xiāng)下人的生活。再加上，丁聞捷一只胳臂，整日里提溜個空蕩蕩的空袖子滿街橫逛，逗小媳婦，瞄大姑娘，見人忽忽悠悠，完全失掉了英雄的風(fēng)度，惹得大人孩子都叫他丁拽子。自從丁拽子這個外號叫出來之后，丁聞捷的媳婦、丈人、丈母娘漸漸地對他另眼相看，慢慢地沒有了往日的欽敬，眼神里多是不屑和鄙視，甚至連跟他打個招呼說個話都覺得有失身份。丁聞捷在媳婦和家人面前的地位一落千丈。正值國家經(jīng)濟困難的六零年吃代食日月，糧食供應(yīng)限量，城里不比農(nóng)村可以種小片荒解決溫飽，已經(jīng)有不少的參加工作的工人辭掉了工作甘心情愿回農(nóng)村鄉(xiāng)下務(wù)農(nóng)。丁聞捷也厭倦了備受冷落和白眼的生活，命里八尺難求一丈，咱就是一個面朝黃體背朝天的莊稼人，土包子開花，雞窩里飛不出金鳳凰，心比天高，命比紙薄，不如回鄉(xiāng)下老家消停地過日子，三個飽一個倒，老婆孩子熱炕頭……
到鄉(xiāng)下去？他的媳婦是一百個不同意，并揚言要回鄉(xiāng)下，就離婚，你自己去，我跟孩子在城里過。丁聞捷竟一甩袖子一個人回到了鄉(xiāng)下。
回到鄉(xiāng)下，丁聞捷拿著退伍傷殘軍人優(yōu)待證往公社復(fù)轉(zhuǎn)軍人接待室工作人員的桌子上一拍，道；“老子扛過槍，過過江，丟了一條胳臂，在城里混不下去了。咱生是村里的人，死是村里的鬼。今天，只好回家來了，你們看著辦吧！”公社里的人一看這軍人優(yōu)待證，也不敢怠慢，趕緊請示上級。上級決定按照有關(guān)規(guī)定從優(yōu)安置：該發(fā)的津貼一分不少，該給的照顧責成村子里一律給予關(guān)照。
丁聞捷隱瞞了婚史和有一個兒子的經(jīng)歷，過起了單身生活。
城里那邊，妻子領(lǐng)著兒子過了一段時間，實指望兒子能夠作為感情的紐帶拉回丁聞捷的心，可是等了一陣子也沒見回轉(zhuǎn)之意。妻子一看他鐵了心回鄉(xiāng)扎根務(wù)農(nóng)，也沒再糾纏，約他回城辦了離婚手續(xù)。孩子歸女方，丁聞捷除了已經(jīng)抗走的一副軍用行李卷之外別無他物，更談不上有什么財產(chǎn)，就凈身出戶，一別兩寬。只是苦了年幼的孩子，那時他的兒子還不會說話，只是瞪著兩只小眼睛直盯盯地瞅著丁聞捷。丁聞捷把孩子抱在懷里親了又親，然后交給他的媽媽，轉(zhuǎn)身離去?？湛盏男涔茉陲L(fēng)中擺動，里倒歪斜的身子留下了一個拽子的形象。
時間過得很快，兩年的光景過去，丁聞捷和他的前妻，一個重娶一個改嫁，并各自又有了孩子。為了照顧新生的孩子，自然對于志國的關(guān)照漸漸減少，志國就成了負累。這孩子自小任性調(diào)皮，長大后，更是今天打架斗毆，明天東偷西摸，幾乎是當?shù)嘏沙鏊某？?。等到了男大當婚的年紀，志國已經(jīng)混成了一個小偷小摸、地痞無賴。繼父拿他也沒辦法，自己親生的子女都顧不過來，哪有閑心和精力照顧這個“帶犢子”呀？因為志國，他的母親和繼父沒少吵架鬧別扭，有很多時候，根本不是因為志國引起的糾紛，兩口子吵著吵著就會把話題轉(zhuǎn)到志國頭上。志國就成了矛盾的焦點，一個多余的人?？磥?，這個家是容不下志國了！
有一天，他的親娘給了他幾塊錢和一個包裹，里面裝的是換洗的衣服和日用品，告訴她：“志國，你現(xiàn)在長大了，該學(xué)會獨立生活了。你這羊整天東游西逛，打打鬧鬧的也不是個曲子，這街坊鄰居和局子里都掛上號了……唉，我這身體也不好，上了年紀精神頭不濟了，你還有弟弟妹妹都得我照顧。我前一陣子，跟你親爹聯(lián)系上了，他答應(yīng)收留你過去。你就去吧，好好聽你爹的話，好好干活，將來也要娶妻生子過日子……去吧，去吧！”
志國，按照母親給的地址登上火車來到了父親的家。
志國的父親家里，后媽又生了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志國的到來并沒有給這個家庭帶來什么好的希望，反倒是兩個弟弟跟著他學(xué)到了一身壞毛病。
八十年代初，電影《霍元甲》《少林寺》等武打片廣為流行，武打熱也在社會上興起。志國在城里最早接觸打打殺殺的生活場景，他本身就是一個混子出身，動不動就在弟弟和村子里的孩子面前耍耍武把操，花拳繡腿，南拳北全，形意拳，飛腳電泡，掃堂腿……弄的一幫孩子神魂顛倒，紛紛拜他為師學(xué)武弄藝。
志國的爹本來想讓他上幾天學(xué)，然后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或者在公社里找個輕快工作先干著。沒想到，志國背上書包去上學(xué)就惹是生非跟人打架，把人家胳膊打骨折入院。志國爹跟受害者家里好說歹說最后花錢私了擺平。聽說志國會武術(shù)，學(xué)校里、社會上幾個出名的混混，“老大”“麻臉”“王瘸子”都想跟他會會。有一天，剛下課，就見學(xué)校廁所邊上聚集了一幫學(xué)生。原來是社會上的“麻臉”來挑戰(zhàn)志國。
麻臉帶來了幾個膀大腰圓的兄弟，相比之下志國顯得瘦小單細。不過，志國畢竟不是見過世面的人，只見他順手從后屁股兜里摸出一根香煙和一根火柴，把煙叼在嘴邊，拿火柴在大腿上一蹭，刺啦一聲，火柴桿冒起一股青煙，火著了起來。志國兩手捂住火苗把煙點著，不緊不慢地吸了一口。這一套連環(huán)動作是鄉(xiāng)下人不曾見過的，孩子們被志國的舉動驚呆了。嚯，真厲害，身上一蹭就能點著火！
就在大家遲疑間，之國突然發(fā)話：“你個鱉養(yǎng)地，不服呀？”
“麻臉“還沒聽清志國說的話的意思正在思考之際，只見志國從褲腰里，刷地抽出一把雪亮的尖刀，并用眼睛瞄著刀尖做出將要飛刀的動作。卻見“麻臉”一伙人竟然呼啦一下子撒腿就跑。志國也不追趕，站在那里繼續(xù)抽了一口他的煙，然后一甩頭，“呸！”，那半截煙畫了一個弧線，飛進了廁所里。
從此以后，再也沒人敢惹志國，也沒有誰找志國會會了。
出了名的志國一時間成了小伙伴們追捧的對象，尤其是他的那句“你個鱉養(yǎng)地，不服哇？”竟然成了流行一時的經(jīng)典。
志國不知什么什么時候突然不見了，連他的爹娘也都不知道他的去向。志國是在一次爹和后媽的一次吵架之后悄悄離家出走的。他沒有去找自己的親媽，那個家對于他來說已經(jīng)很陌生和遙遠，這個家對于他來說充滿了仇恨。后媽為了防止自己的兩個兒子跟著之國學(xué)壞，便一次又一次地在志國爹面前說志國的壞話。志國爹本來就聽到外面?zhèn)餮灾緡绾稳绾未蚣芏窔Q王稱霸的消息。他氣憤至極，把志國吊起來用皮鞭子沾涼水使勁抽。一下兩下，肉皮上出現(xiàn)了一道道的血血淋淋的鞭痕。志國咬緊牙關(guān)，愣是一聲不吭。這個家是呆不下去了，志國想到了死，可是怎么個死法，他很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于是打消了死的念頭。好死不如賴活著，他決定離家出走，越遠越好。
在一個人流較為稀少的小百貨商店，志國身上藏著一根纏著海綿膠水的木棍。趁著售貨員去給顧客取貨的當口，他迅速拿出木棍把帶膠水的一頭插進柜臺里的收銀盒子里。立刻那木棍的一頭就粘上了幾張紙幣。第一次偷錢很成功，志國買來了吃喝，瀟灑了幾天。錢很快花光，他便故伎重演，沒想到被人發(fā)現(xiàn)逮了個正著，被關(guān)進了拘留所。志國裝聾作啞，死活都沒說自己姓什名誰，被當作智障孤兒送到了收養(yǎng)所。他又從收養(yǎng)所跑了出來繼續(xù)在社會上閑逛。期間，又進過拘留所。在一次外出勞動時，趁人不備逃了出來。他很想回家看看他的爹和娘，但又不能出面，只好躲在暗處遠遠地看爹娘的動靜。在娘的那個城市，志國終于看到母親領(lǐng)著已經(jīng)上小學(xué)的小弟弟去往上學(xué)的路上。他很想大聲喊一聲“娘！”，可是，他沒有喊出聲，只在心里默默地念叨：“娘……娘……娘……”
他回到父親的小山村，看到父親正指揮著前來幫忙的鄉(xiāng)親們給自己家里蓋新房。他悄悄地來到河邊的劉奶奶家，給老人家嚇了一大跳。志國叫一聲：“奶奶，我是志國，丁拽子的大兒子丁志國！奶奶您不記得我了？”劉奶奶揉揉昏花的眼睛喃喃道：“可憐的孩子，你還活著，人都說你早就死了！沒想到，你都長這么大了！咋還不回家，你家正在蓋新房子呢！”“奶奶，我沒有家了，我爹蓋新房也是為了他和后媽的孩子，他們不會想起我的。我，我就是路過這里想過來看看家鄉(xiāng)的樣子……看看我爹的樣子……今天，我都看見了，風(fēng)光得很！”
老奶奶：“這古語說得好，有狠心的兒女，沒有狠心的爹娘。你，你還是回家看看吧！”
志國：“奶奶，打死我也不會回去的，我跟他們已經(jīng)一刀兩斷了?！?/span>
劉奶奶給志國悶了一鍋大米飯，蒸的雞蛋糕。志國狼吞虎咽，他多久沒吃到家鄉(xiāng)的飯啦？吃過飯，天已經(jīng)黑了，志國準備在劉奶奶家住一宿，明天一早就走。沒想到，剛躺下，就聽到外面的有腳步聲，似有很多人朝劉奶奶的小房子走來。來人將前后窗口和門封鎖起來，厲聲地問道：“丁志國，你聽著，有人舉報你逃離勞動改造?，F(xiàn)在你是在逃犯，我們奉命前來逮捕。請你出來跟我們走一趟！”
丁志國道：“你們有逮捕證嗎？”此時，來人已經(jīng)從后窗戶跳進屋里，丁志國被人反手抓住兩只胳膊用繩子捆住。一聲走，志國就這樣被帶走了。從此，再也沒見到他的影子。如果，他還活著應(yīng)該有六十多歲了。不知道劉志國到底什么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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