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端石刻似蜂窩，摸索低昂聚訟多。
身后是非誰管得，安吳包與道州何。
【啟功自注】
人之情性源于秉賦，而識(shí)解則必資于見聞⑴。佛寺道觀，滿壁鬼神，縱或三頭六臂，其每頭每臂，固皆取象于人之一體。遺腹子不夢其父，未曾親見其父也。顧陸張吳⑵，丹青絕世，然未聞能畫世所未見之物焉。書法習(xí)尚，代有變遷。所謂“臣無二王法，二王亦無臣法⑶”，并非諧語。以時(shí)世既異，其法亦必兩有不能⑷者。復(fù)古創(chuàng)新，同借所因⑸，心目茍無，豪杰莫能措手。徒逞龂龂之口，悻悻之心⑹，多見其無益耳。
有清中葉，書人厭薄館閣流派，因以遷怒于二王歐虞趙董⑺之體。兼之出土碑志日多，遂有尊碑卑帖⑻之說及南北優(yōu)劣之辨。阮元⑼、包世臣⑽發(fā)其端，何紹基⑾、康有為⑿繼其后，于是刀痕石舋⒀，盡入品題；河北江南，自成水火。暨乎⒁石室文書⒂，流沙簡牘⒃，光輝照于寰區(qū)，操觚之士⒄，耳目為之一變。于是昔之龂龂然累牘連篇者，俱不足識(shí)者之一哂。此無他，時(shí)世不同，目染有所未及⒅已。
【譯者附注】
(1) 資于見聞：借助于所見所聞。
(2) 顧陸張吳：顧愷之，陸探微，張僧繇，吳道子。都是中國古代著名畫家。
(3) 臣無二王法，二王亦無臣法：南朝梁張融語。意思是我的書法不像王羲之、王獻(xiàn)之，王羲之、王獻(xiàn)之的書法也不像我。
(4) 兩有不能：二王的技法有張融不能達(dá)到的，張融的技法也有二王不能達(dá)到的。
(5) 復(fù)古創(chuàng)新，同借所因：不管是復(fù)古還是創(chuàng)新，同樣需要憑借。
(6) 龂龂（yín yín）之口，悻悻之心：善于爭辯的嘴，固執(zhí)狹隘的心。
(7) 二王歐虞趙董：王羲之、王獻(xiàn)之、歐陽詢、虞世南、趙孟頫、董其昌。
(8) 尊碑卑帖：尊崇碑志，貶低墨帖。
(9) 阮元：見第九三首【譯者附注】（11）。
(10) 包世臣：見第二十首【譯者附注】（1）。
(11) 何紹基：見第六首【譯者附注】（2）。
(12) 康有為：（1858年3月19日—1927年3月31日），原名祖詒，字廣廈，號(hào)長素，又號(hào)明夷、更甡、西樵山人、游存叟、天游化人，廣東省南?？h丹灶蘇村人，人稱康南海，中國晚清時(shí)期重要的政治家、思想家、教育家、書法家，資產(chǎn)階級改良主義的代表人物。康有為出生于封建官僚家庭，光緒五年（1879年）開始接觸西方文化。光緒二十一年（1895年）得知《馬關(guān)條約》簽訂，聯(lián)合1300多名舉人上萬言書，即“公車上書”。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開始進(jìn)行戊戌變法，變法失敗后逃往日本。辛亥革命后，作為保皇黨領(lǐng)袖，他反對共和制。民國十六年（1927年）病死于青島。
(13) 石舋（xìn）：石頭的裂縫。舋：同“釁”，裂痕。
(14) 暨（jì）乎：等到了。暨：到，至。
(15) 石室文書：敦煌石窟出土的文書。
(16) 流沙簡牘：西北邊陲出土的魏晉簡牘。
(17) 操觚（ gū）之士：執(zhí)筆書寫的人士，指書法界的人士。觚：古代寫字的木簡。
(18) 目染有所未及：見聞?dòng)兴蛔恪?
【原詩題解】
此詩批評包世臣、何紹基等人的南北書派論。認(rèn)為出現(xiàn)這些爭論主要是由于見聞不足，因?yàn)檫@些爭論的人都沒有見到過后來出土的前代墨跡。
【原詩譯釋】
1．無端石刻似蜂窩，摸索低昂聚訟多：無端的石刻出土的像馬蜂窩一樣多；大家摸索石碑上刻痕的高低，褒貶不一，爭論不休。無端：沒有明確的書法源流。
2．身后是非誰管得，安吳包與道州何：安徽安吳鎮(zhèn)的包世臣和道州的何紹基等人活著的時(shí)候爭辯得面紅耳赤，他們死后，他們的理論主張已經(jīng)無人過問了。身后是非誰管得：語出陸游《小舟游近村，舍舟步歸》：“死后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贝颂幹赴莱肌⒑谓B基的理論主張?jiān)谒麄兯篮鬅o人過問了。安吳包：安吳鎮(zhèn)的包世臣。道州何：道州的何紹基。這兩句是倒置句，“安吳包與道州何”是“身后是非誰管得”的主語。
【附圖】1.清包世臣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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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清何紹基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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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漢碑中篆隸形，有人傅會(huì)說真行。
逆圈狂草尋常見，可得追源到拉丁。
【啟功自注】
書體之篆隸草真⑴，實(shí)文字演變中各階段之形狀，有古今而無高下。譬之蟲豸，卵子圓而小，幼蟲長而細(xì)，蛹如桶狀而微橢，蛾同蝶形亦能飛。蟲先于蛹，并不優(yōu)于蛹也。卵小于蟲未必美于蟲也。貴遠(yuǎn)賤近，文人尤甚。篆高于真，隸優(yōu)于草，觀念既成，淪肌浹髓⑵，莫之能易⑶焉。
然真行之體，行來已千數(shù)百年，久為日用所需。倉頡復(fù)起，亦必回天無術(shù)⑷。若乾嘉時(shí)江聲艮庭⑸，所書文稿箋札，莫非小篆，見者不識(shí)，竟成笑柄。亦有既不得不用真行今草，又不甘其不古者，于是創(chuàng)為篆法隸法、篆意隸意之說。筆圓而禿者，謂有篆法，筆方而扁者，謂有隸法，并不計(jì)其字體之今古繁簡焉。于無可征驗(yàn)之中，收指揮如意之效⑹，遂有謂右軍之書，必如二爨⑺始稱真跡者。
懷素自敘卷中狂草，間有行筆反圈，作逆時(shí)針方向者，余每戲指示人，謂為得拉丁筆法⑻。蓋崇洋媚古，其揆莫二⑼，惜談篆法隸意者，見不及此耳。
【譯者附注】
(1) 篆隸草真：篆書、隸書、草書、楷書。
(2) 淪肌浹髓：浸透肌肉，深入。比喻受影響極深。
(3) 莫之能易：沒有誰能改變。
(4) 倉頡復(fù)起，亦必回天無術(shù)：即使倉頡復(fù)生，也無法改變這種狀況。
(5) 江聲艮庭：江聲（1721~1799），字鱷濤，改字叔壇，號(hào)艮庭，清元和（今江蘇吳縣）人，曾創(chuàng)立艮庭學(xué)派。
(6) 于無可征驗(yàn)之中，收指揮如意之效：對于無法驗(yàn)證的事情隨口任意地說。
(7) 二爨：《爨龍顏》碑與《爨寶子》碑。
(8) 謂為得拉丁筆法：這是作者開玩笑的說法，意在批評對篆法隸法胡說的人與此同類。
(9) 崇洋媚古，其揆莫二：崇洋和媚古，其中的道理是一樣的。揆：道理，準(zhǔn)則。
【原詩題解】
此詩批評那些拿所謂篆意隸意來評說楷書、行書的人，認(rèn)為他們的作法就如同拿拉丁筆法來評說懷素的自敘帖一樣可笑。
【原詩譯釋】
1．秦漢碑中篆隸形，有人傅會(huì)說真行：有人牽強(qiáng)附會(huì)，硬拿秦漢碑中篆書隸書的形態(tài)來評說后代的楷書行書。傅會(huì)：同“附會(huì)”。說：評說，衡量。真行：真書（楷書）和行書。
2．逆圈狂草尋常見，可得追源到拉?。簯阉氐目癫葜薪?jīng)常可以見到逆時(shí)針行筆的字，這難道要說是從拉丁筆法學(xué)來的？
【附圖】懷素自敘帖逆筆疑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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貶趙卑唐意不殊，推波南海助安吳。
紆回楫櫓空辭費(fèi)，只刺衰時(shí)館閣書。
【啟功自注】
歷代俱有官樣書體，唐代告敕⑴，若顏真卿體⑵，若徐浩體⑶，其后各卷俱冒稱顏徐真跡，然而尚未全歸一致。至宋則一律作懷仁集王圣教序⑷體，以其風(fēng)格出自御書院，當(dāng)世遂號(hào)曰院體。明代告身，所見者全是沈度⑸一派。翰林館閣之書，若姜立綱⑹、程南云⑺，亦是沈度一體之略肥者。有清康熙時(shí)風(fēng)行董其昌體，似尚無統(tǒng)一之規(guī)格。至乾隆時(shí)張照⑻體出，御書采之，遂成所謂南書房體，可謂初期之館閣書。然殿試策尚不盡如是，所見錢大昕⑼、戴震⑽之策，固甚簡便也。嘉道⑾以后，標(biāo)舉黑大光圓⑿之訣，白摺大卷⒀，全同印版⒁，號(hào)曰卷摺體，則后期之館閣書也。蓬山清秘⒂，尊之若在九天；而世人退而議其書風(fēng)，貶之如墜九地。何以故？以帝王一人之力，欲納天下之書于一格⒃耳。
包世臣《藝舟雙楫》⒄譏趙孟頫書如市人入隘巷，無顧盼之情。驗(yàn)以趙書，并非如此，蓋借以諷館閣書體耳。至康有為《廣藝舟雙楫》⒅，進(jìn)而痛貶唐人，至立“卑唐”一章，以申其說。察其所舉唐人之弊，仍是貶趙之意而已。
《雙楫》論文與書也，《廣雙楫》但論書，時(shí)人號(hào)之為“藝舟單櫓⒆”。
【譯者附注】
(1) 告敕：告身和敕令，都是朝廷。
(2) 若顏真卿體：像顏真卿的書體。顏真卿：見第四九首【譯者附注】（1）。
(3) 徐浩（703～783）： 字季海，越州（今浙江省紹興市）人。唐代書法家。少舉明經(jīng)，肅宗時(shí)，授中書舍人，四方詔令，多由徐浩所書。后進(jìn)國子祭酒，歷任工部侍郎、吏部侍郎、集賢殿學(xué)士，封會(huì)稽郡公。著有《論書》（又稱《法書論》）1篇。徐浩擅長八分、行、草書，尤精于楷書。
(4) 懷仁集王圣教序：見第四八首【譯者附注】（6）。
(5) 沈度：見第八二首【譯者附注】（3）。
(6) 姜立綱（1444年—1499年）：字廷憲，號(hào)東溪，瑞安梅頭鎮(zhèn)東溪村人。他是我國明朝一位書法家，曾以“善書”聞名海內(nèi)，并遠(yuǎn)播日本，日本京都國門上的大字亦為其所書，被譽(yù)為“一代書宗”。清代《三希堂法貼》收有他的墨跡。
(7) 程南云：明代書法家，字清軒，號(hào)遠(yuǎn)齋，江西南城人。永樂(1403-1424)間以能書征,修《永樂大典》，正統(tǒng)（1436-1449）中為南京太常卿。詩文奇古，精篆隸，為時(shí)所尚。
(8) 張照：見第八七首【譯者附注】（7）。
(9) 錢大昕：見第九十首【譯者附注】（3）。
(10) 戴震：見第九十首【譯者附注】（4）。
(11) 嘉道：嘉慶道光年間。
(12) 黑大光圓：墨要黑，字要肥滿，筆畫要光滑，筆體要圓潤。
(13) 白摺大卷：白摺子和大卷子。兩種書寫紙，白摺子字小點(diǎn)，大卷子字大點(diǎn)。
(14) 全同印版：謂字字樣式一致，像排印的一樣。
(15) 蓬山清秘：翰林院的官署。蓬山：秘書省的別稱。清秘：清凈保密之地。
(16) 欲納天下之書于一格：想把天下人的書法風(fēng)格歸于一體。
(17) 包世臣《藝舟雙楫》：見第二十首【譯者附注】（1）。
(18) 《廣藝舟雙楫》：又名《書鏡》，近代書法論著。為康有為所著，是晚清最重要的書法專著，曾影響了整整一代書風(fēng)。
(19) 藝舟單櫓：因包世臣的《藝舟雙楫》兼論書、文，故稱“雙楫”，即兩支槳；康有為的《廣藝舟雙楫》只論書，不論文，故被稱為“單櫓”，即一支槳。
【原詩題解】
此詩評價(jià)包世臣和康有為的書法理論。認(rèn)為他們貶低趙孟頫和唐代書家，其用意是在批評被朝廷定于一格的館閣書體。
【原詩譯釋】
1．貶趙卑唐意不殊，推波南海助安吳：包世臣貶低趙孟頫，康有為又推波助瀾進(jìn)而貶低唐代書家，二人用意并沒有不同。殊：不同。南海：康有為是南海人，代指康有為。安吳：包世臣是安吳鎮(zhèn)人，代指包世臣。
2．紆回楫櫓空辭費(fèi)，只刺衰時(shí)館閣書：包世臣的《藝舟雙楫》和被稱為“藝舟單櫓”的康有為的《廣藝舟雙楫》繞來繞去白白費(fèi)了很多口舌，其實(shí)只是在諷刺清朝政治衰敗時(shí)的館閣體而已。紆回：繞來繞去。辭費(fèi)：費(fèi)了很多口舌。
【附圖】清董誥小楷https://timgsa.baidu.com/timg?image&quality=80&size=b9999_10000&sec=1559128347904&di=863851d4a2b2eb7c307b43448d87de24&imgtype=0&src=http%3A%2F%2Fwww.yidulive.com%2Fupload%2Fimage%2F20180605%2F1528188008945850_3339.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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