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29_40出)
湯顯祖
第二十九出逮社
【鳳凰閣】
〔丑扮書客蔡益所上〕堂名二酉，萬卷牙簽求售。何物充棟汗車牛，混了書香銅臭。賈儒商秀，怕遇著秦皇大搜。
在下金陵三山街書客蔡益所的便是。天下書籍之富，無過俺金陵；這金陵書鋪之多，無過俺三山街；這三山街書客之大，無過俺蔡益所。〔指介〕你看十三經(jīng)、廿一史、九流三教、諸子百家、腐爛時文、新奇小說，上下充箱盈架，高低列肆連樓。不但興南販北，積古堆今，而且嚴批妙選，精刻善印。俺蔡益所既射了貿(mào)易詩書之利，又收了流傳文字之功；憑他進士舉人，見俺作揖拱手，好不體面?！残椤辰衲艘矣相l(xiāng)試之年，大布恩綸，開科取士。準了禮部尚書錢謙益的條陳，要亟正文體，以光新治。俺小店乃坊間首領(lǐng)，只得聘請幾家名手，另選新篇。今日正在里邊刪改批評，待俺早些貼起封面來?！操N介〕風氣隨名手，文章中試官?！蚕隆?br style="FONT-FAMILY: "> 〔生、凈背行囊上〕
【水紅花】
〔生〕
當年煙月滿秦樓，夢悠悠，簫聲非舊。人隔銀漢幾重秋，信難投，相思誰救?！矄窘椤忱ダ?，我們千里跋涉，為赴香君之約。不料他被選入宮，音信杳然，昨晚掃興回來；又怕有人蹤跡，故此早早移寓。但不知那處僻靜，可以多住幾時，打聽音信。等他詩題紅葉，白了少年頭。佳期難道此生休也羅？
〔凈〕我看人情已變，朝政日非；且當?shù)乐T公，日日羅織正人，報復(fù)夙怨。不如暫避其鋒，把香君消息，從容打聽罷。
〔生〕說的也是，但這附近州郡，別無相知；只有好友陳定生住在宜興，吳次尾住在貴池。不免訪尋故人，倒也是快事?！残薪椤?br style="FONT-FAMILY: ">【前腔】
故人多狎水邊鷗，傲王侯，紅塵拂袖。長安棋局不勝愁，買孤舟，南尋煙岫。
〔凈〕來到三山街書鋪廊了，人煙稠密，趲行幾步才好?！布沧呓椤撤了蚶钱?shù)?，冠帶幾獼猴。三山榛莽水狂流也羅。
〔生指介〕這是蔡益所書店，定生、次尾常來寓此，何不問他一信?！沧】唇椤衬抢戎腺N著新選封面，待我看來。
〔讀介〕“復(fù)社文開”?！灿挚唇椤尺@左邊一行小字，是“壬午、癸未房墨合刊”；右邊是“陳定生、吳次尾兩先生新選”?！蚕步椤乘麅扇穗y道現(xiàn)寓此間不成？
〔凈〕待我問來?！步薪椤痴乒竦哪抢铮?br style="FONT-FAMILY: "> 〔丑上〕請了，想要買什么書籍么？
〔生〕非也。要借問一信。
〔丑〕問誰？
〔生〕陳定生、吳次尾兩位相公來了不曾？
〔丑〕現(xiàn)在里邊，待我請他出來。〔丑下〕
〔末、小生同上見介〕呀！原來是侯社兄。
〔見凈介〕蘇昆老也來了?！哺饕窘椤?br style="FONT-FAMILY: "> 〔末問介〕從那來的？
〔生〕從敝鄉(xiāng)來的。
〔小生問介〕幾時進京？
〔生〕昨日才到。
【玉芙蓉】
烽煙滿郡州，南北從軍走；嘆朝秦暮楚，三載依劉。歸來誰念王孫瘦，重訪秦淮簾下鉤。徘徊久，問桃花昔游，這江鄉(xiāng)，今年不似舊溫柔。
〔問末、小生介〕兩兄在此，又操選政了？
〔末、小生〕見笑。
【前腔】
金陵舊選樓，聯(lián)榻同良友；對丹黃筆硯，事業(yè)千秋。六朝衰弊今須救，文體重開韓柳歐。傳不朽，把東林盡收，才知俺中原復(fù)社附清流。
〔內(nèi)喚介〕請相公們里邊用茶?！材⑿∩硜砹?。
〔讓生、凈入介〕
〔雜扮長班持拜帖上〕我家官府阮大鋮，新升兵部侍郎；特賜蟒玉，欽命防江。今日到三山街拜客，只得先來。
〔副凈扮阮大鋮蟒、玉，驕態(tài)，坐轎，雜持傘、扇引上〕
【朱奴兒】
〔副凈〕排頭踏青衣前走，高軒穩(wěn)扇蓋交抖?？词呛稳俗项^，是當日胯下韓侯。
〔雜稟介〕請老爺停轎，與僉都越老爺投帖。
〔雜投帖介〕
〔副凈停轎介〕吩咐左右，不必打道，盡著百姓來瞧。
〔扇扇大說介〕我阮老爺今日欽賜蟒玉，大轎拜客。那班東林小人，目下奉旨搜拿，躲的影兒也沒了。
〔笑介〕才顯出誰榮誰羞，展開俺眉頭皺。
〔看書鋪介〕那廊柱上帖的封面，有什么復(fù)社字樣；叫長班揭來我瞧。
〔雜揭封面，送副凈讀介〕“復(fù)社文開。陳定生吳次尾新選?！薄才椤赤模?fù)社乃東林后起，與周鑣、雷縯祚同黨；朝廷正在拿訪，還敢留他選書。這個書客也大膽之極了?？炜熳∞I！〔落轎介〕
〔副凈下轎，坐書鋪吩咐介〕速傳坊官。
〔雜喊介〕坊官那里？
〔凈扮坊官急上，跪介〕稟大老爺，傳卑職有何吩咐？
【前腔】
〔副凈〕這書肆不將法守，通惡少復(fù)社渠首。奉命今將逆黨搜，須得你蔓引株求。
〔凈〕不消大老爺費心，卑職是極會拿人的。
〔進入拿丑上〕犯人蔡益所拿到了。
〔丑跪稟介〕小人蔡益所并未犯法。
〔副凈〕你刻什么《復(fù)社文開》，犯法不小。
〔丑〕這是鄉(xiāng)會房墨，每年科場要選一部的。
〔副凈喝介〕唗！目下訪拿逆黨，功令森嚴，你容留他們選書，還敢口強，快快招來。
〔丑〕不干小人事，相公們自己走來，現(xiàn)在里面選書哩。
〔副凈〕既在里面，用心看守，不許走脫一人。
〔丑應(yīng)下〕
〔副凈向凈私語介〕訪拿逆黨，是鎮(zhèn)撫司的專責，速遞報單，叫他校尉拿人。傳緹騎重興獄囚，笑楊左今番又休。
〔凈〕是?！菜傧隆?br style="FONT-FAMILY: "> 〔副凈上轎介〕
〔生、末、小生拉轎，喊介〕我們有何罪過，著人看守；你這位老先生，不畏天地鬼神了。
〔副凈微笑介〕學(xué)生并未得罪，為何動起公憤來?！补敖椤痴埥讨T兄尊姓臺號？
〔小生〕俺是吳次尾。
〔末〕俺是陳定生。
〔生〕俺是侯朝宗。
〔副凈微怒介〕哦！原來就是你們?nèi)?！今日都來認認下官。
【剔銀燈】
堂堂貌須長似帚，昂昂氣胸高如斗。
〔向小生介〕那丁祭之時，怎見的阮光祿難司籩和豆?！蚕蚰┙椤衬墙钁蛑畷r，為甚把《燕子箋》弄俺當場丑?！蚕蛏椤晨靶?！妝奩代湊，倒惹你裙釵亂丟。
〔生〕你就是阮胡子，今日報仇來了。
〔末、小生〕好，好，好！大家扯他到朝門外，講講他的素行去。
〔副凈佯笑介〕不要忙，有你講的哩?！仓附椤衬憧茨莵淼暮稳?？
〔副凈坐轎下〕
〔雜扮白靴四校尉上〕〔亂叫介〕那是蔡益所？
〔丑〕在下便是，問俺怎的？
〔雜〕俺們是駕上來的，快快領(lǐng)著拿人。
〔丑〕要拿那個？〔雜〕拿陳、吳、侯三個秀才。
〔生〕不要拿。我們都在這邊哩，有話說來。
〔雜〕請到衙門里說去罷！〔竟丟鎖套三人下〕
〔丑吊場介〕這是那里的帳。〔喚介〕蘇兄快來！
〔凈扮蘇昆生上〕怎么樣的了？
〔丑〕了不得，了不得！選書的兩位相公拿去罷了，連侯相公也拿去了。
〔凈〕有這等事！
【前腔】
〔合〕
兇兇的縲紲在手，忙忙的捉人飛走；小復(fù)社沒個東林救，新馬阮接著崔田后?？皯n！昏君亂相，為別人公報私仇。
〔凈〕我們跟去，打聽一個真信，好設(shè)法救他。
〔丑〕正是?？此卜藕翁帲澈迷缤硭惋?。
〔丑〕朝市紛紛報怨仇， 〔凈〕乾坤付與杞人憂，
〔丑〕倉皇誰救焚書禍， 〔凈〕只有寧南一左侯。
第三十出 歸 山
粉蝶兒】
〔外白髯扮張薇冠帶上〕何處家山，回首上林春老，秣陵城煙雨蕭條。嘆中興，新霸業(yè)，一聲長嘯。舊宮袍，襯著懶散衰貌。
下官張薇，表字瑤星，原任北京錦衣衛(wèi)儀正之職。避亂南來，又遇新主中興，錄俺世勛，仍補舊缺。不料權(quán)奸當?shù)?，朝局日非，新于城南修起三間松風閣，不日要投閑歸老。只因有逆案兩人，乃禮部主事周鑣，按察副使雷縯祚，馬、阮挾仇，必欲置之死地。下官深知其冤，只是無法可救，中夜躊躇，故此去志未決。
【尾犯序】
黨禍起新朝，正士寒心，連袂高蹈。俺有何求，為他人操刀。急逃！蓋了座松風草閣，等著俺白云嘯傲；只因這沈冤未解夢空勞。
〔副凈扮家僮上，稟介〕稟老爺，鎮(zhèn)撫司馮可宗拿到逆黨三名，候老爺升廳發(fā)放。
〔雜扮校尉四人，持刑具羅列介〕
〔外升廳介〕
〔凈扮解役投文，押生、末、小生帶鎖上〕
〔跪介〕
〔外看文問介〕據(jù)坊官報單，說爾等結(jié)社朋謀，替周鑣、雷縯祚行賄打點，因而該司捕解；快快從實招來，免受刑拷。
【前腔】
〔末、小生〕難招！筆硯本吾曹，復(fù)社青衿，評選文稿。無罪而殺，是坑儒根苗。
〔生〕休拷！俺來此攜琴訪友，并不曾流連夜曉。無端的池魚堂燕一時燒。
〔外〕據(jù)爾所供，一無實跡，難道本衙門誣良為盜不成！〔拍驚堂介〕叫左右預(yù)備刑具，叫他逐個招來。
〔末前跪介〕老大人不必動怒。犯生陳貞慧，直隸宜興人，不合在蔡益所書坊選書，并無別情。
〔小生前跪介〕犯生吳應(yīng)箕，直隸貴池人，不合與陳貞慧同事，并無別情。
〔外向凈介〕既在蔡益所書坊，結(jié)社朋謀，行賄打點，彼必知情。為何竟不拿到？〔投簽與凈介〕速拿蔡益所質(zhì)審。
〔凈應(yīng)下〕
〔生前跪介〕犯生侯方域，河南歸德府人，游學(xué)到京，與陳貞慧、吳應(yīng)箕文字舊交。才來拜望，一同拿來了。并無別情。
〔外想介〕前藍田叔所畫桃源圖，有歸德侯方域題句。
〔轉(zhuǎn)問介〕你是侯方域么？
〔生〕犯生便是。
〔外拱介〕失敬了！前所題桃源圖，大有見解，領(lǐng)教，領(lǐng)教！〔吩咐介〕這事與你無干，請一邊候。
〔生〕多謝超豁了。
〔一邊坐介〕
〔凈持簽上〕〔稟介〕稟老爺，蔡益所店門關(guān)閉，逃走無蹤了。
〔外〕朋謀打點，全無證據(jù)，如何審擬。〔尋思介〕
〔副凈持書送上介〕王、錢二位老爺有公書。
〔外看介〕原來是內(nèi)閣王覺斯，大宗伯錢牧齋，兩位老先生公書。待俺看來！
〔開書背看，點頭介〕說的有理，竟不知陳、吳二犯，就是復(fù)社領(lǐng)袖。
【紅衲襖】
一個是定生兄，藝苑豪；一個是主騷壇，吳次老。為甚的冶長無罪拘皋陶，俺怎肯禍興黨錮推又敲。大錦衣，權(quán)自操；黑獄中，白日照。莫教名士清流賈禍含冤也，把中興文運凋。
〔轉(zhuǎn)拱介〕陳、吳兩兄，方才得罪了。
〔問介〕王覺斯、錢牧齋二位老先生，一向交好么？
〔末、小生〕并無相與。
〔外〕為何發(fā)書，極道兩兄文名，囑俺開釋？
〔末、小生〕想出二公主持公道之意。
〔外〕是，是。下官雖系武職，頗讀詩書，豈肯殺人媚人?！卜愿澜椤尺@事冤屈，請一邊候；待俺批回該司，速行釋放便了?！ 才椤?br style="FONT-FAMILY: "> 〔末、小生一邊坐介〕
〔副凈持朝報送上介〕稟老爺，今日科抄有要緊旨意，請老爺過目。
〔外看報介〕“內(nèi)閣大學(xué)士馬一本，為速誅叛黨，以靖邪謀事。犯官周鑣、雷縯祚，私通潞藩，叛跡顯然；乞早正法，曉示臣民等語。奉旨周鑣、雷縯祚，著監(jiān)候處決。又兵部侍郎阮一本，為捕滅社黨，廓清皇圖事。照得東林老奸，如蝗蔽日；復(fù)社小丑，似蝻出田?；葹楝F(xiàn)在之災(zāi)，捕之欲盡；蝻為將來之患，滅之勿遲。臣編有'蝗蝻錄’，可按籍而收也等語。奉旨這東林社黨，著嚴行捕獲，審擬具奏；該衙門知道！”〔外驚介〕不料馬、阮二人，又有這番舉動，從此正人君子無孑遺矣。
【前腔】
俺正要省約法，畫獄牢；那知他鑄刑書，加炮烙。莫不是清流欲向濁流拋，莫不是黨碑又刻元佑號。這法網(wǎng)，人怎逃；這威令，誰敢拗。眼見復(fù)社東林盡入囹圄也，試新刑，搜爾曹。
〔向生等介〕下官憐爾無辜，正思開釋。忽然奉此嚴旨，不但周、雷二公定了死案；從此東林、復(fù)社，那有漏網(wǎng)之人。
〔生等跪求介〕尚望大人超豁。
〔外〕俺若放了諸兄，倘被別人拿獲，再無生理，且不要忙。
〔批介〕據(jù)送三犯，朋謀打點，俱無實跡。俟拿到蔡益所之日，審明擬罪可也。
〔向生等介〕那鎮(zhèn)撫司馮可宗，雖系功名之徒，卻也良心未喪，待俺寫書與他?！矊懡椤忱戏虼镥\衣，多歷年所，門戶黨援，何代無之?？傊?、小人，互為盛衰，事久則變，勢極必反；我輩職司風紀，不可隨時偏倚，代人操刀。天道好還，公論不泯，慎勿自貽后悔也?！补敖椤持T兄暫屈獄中，自有昭雪之日。
〔凈、雜押生等俱下〕
〔外退堂介〕俺張薇原是先帝舊臣，國破家亡，已絕功名之念，為何今日出來助紂為虐。自古道：“知幾不俟終日”?？催@光景，尚容躊躇再計乎。〔喚介〕家僮快牽馬來，我要到松風閣養(yǎng)病去了。
〔副凈牽馬上〕坐馬在此。
〔外上馬，副凈隨行介〕
【解三醒】
〔外〕
好趁著晴春晚照，滿路上絮舞花飄。遙望見城南蒼翠山色好，把紅塵客夢全消。且喜已到松風閣，這是俺的世外桃源；不免下馬登樓，趁早料理起來。
〔下馬登樓介〕清泉白石人稀到，一陣松風響似濤?！矄窘椤辰袌@丁撐開門窗，拂凈欄檻，俺好從容眺望。
〔雜扮園丁收拾介〕燕泥沾落絮，蛛網(wǎng)罥飛花。稟老爺，收拾干凈了。〔下〕
〔外窺窗介〕你看松陰低戶，沁的人心骨皆涼。此處好安吟榻?！灿謶{欄介〕你看春水盈池，照的人須眉皆碧。此處好支茶灶?！ 埠鲂椤硜淼幕帕?，冠帶袍靴全未脫卻；如此打扮，豈是桃源中人。可笑，可笑！〔喚介〕家僮開了竹箱，把我買下的箬笠、芒鞋、蘿絳、鶴氅，替俺換了。〔換衣帶介〕堪投老，才修完三間草閣，便解宮袍。
〔凈扮校尉鎖丑牽上〕松間批駕帖，竹里驗公文。方才拿住蔡益所，聞得張老爺來此養(yǎng)病，只得趕來銷簽?！步薪椤抽T上大叔那里？
〔副凈出問介〕來稟何事，如此緊急？
〔凈〕稟老爺，拿到蔡益所了，特來銷簽。〔繳簽介〕
〔副凈上樓，稟介〕衙門校尉帶著蔡益所回話。
〔外驚介〕拿了蔡益所，他三人如何開交。〔想介〕有了，叫校尉樓下伺候，聽俺吩咐。
〔副凈傳凈跪樓下介〕
〔外吩咐介〕這件機密重案，不可絲毫泄漏；暫將蔡益所羈候園中，待我回衙，細細審問。
〔凈〕是?！矊⒊笏浣椤?br style="FONT-FAMILY: "> 〔凈欲下介〕
〔外〕轉(zhuǎn)來，園中窄狹，把這匹官馬，牽回喂養(yǎng)；我的冠帶袍靴，你也順便帶去。我還要多住幾時，不許擅來口羅唣。
〔凈應(yīng)下〕
〔外跌足介〕壞了，壞了！衙役走入花叢，犯人鎖在松樹，還成一個什么桃源哩。不如下樓去罷！〔下樓見丑介〕果是蔡益所哩。
〔丑跪介〕犯人與老爺曾有一面之識。
〔外〕雖系舊交，你容留復(fù)社，犯罪不輕。
〔丑叩頭介〕是。
〔外〕你店中書籍，大半出于復(fù)社之手，件件是你的贓證。
〔丑叩頭介〕只求老爺超生。
〔外〕你肯舍了家財，才能保得性命。
〔丑〕犯人情愿離家。
〔外喜介〕這等就有救矣?！矄窘椤臣彝c他開了鎖頭。
〔副凈開丑介〕
〔外〕你既肯離家，何不隨我住山。
〔丑〕老爺若肯攜帶，小人就有命了。
〔外指介〕你看東北一帶，云白山青，都是絕妙的所在。〔喚介〕家童好生看門，我同蔡益所瞧瞧就來。
〔副凈應(yīng)下〕
〔丑隨外行介〕
〔外指介〕我們今夜定要宿在那蒼蒼翠翠之中。
〔丑〕老爺要去看山，須差人早安公館。那山寺荒涼，如何住宿？
〔外〕你怎曉得，舍了那頂破紗帽，何處巖穴著不的這個窮道人。
〔丑背介〕這是那里說起？
〔外〕不要遲疑，一直走去便了。
【前腔】
眼望著白云縹緲，顧不得石徑迢遙。漸漸的松林日落空山杳，但相逢幾個漁樵。翠微深處人家少，萬嶺千峰路一條。開懷抱，盡著俺山游寺宿，不問何朝。
境隔仙凡幾樹桃， 才知容易謝塵囂，
清晨檢點白云署， 行到深山日尚高。
第三十一出 草 檄
自朝宗被逮后，蘇昆生探悉真情，知侯公子身困囹圄，冤作罪魁，深恨馬、阮有天無日，欲將正人君子深文羅織，為一網(wǎng)打盡之計，故以乾恩蔭嗣廠公呼之。今因都城之中，慘霧陰霾，鬼魅用事，絕無解救之星；且念朝宗與己同鄉(xiāng)同客，實是可憐，所以跋涉程途，遠來湖廣，求救于寧南左侯。不意住居旅邸，一連三日，欲入無門，心殊焦急，偶在店前閑立，見左兵往江上大操，行經(jīng)是處，雞犬無聲，軍容肅靜，忽然有觸于懷：我不若俟其回營，設(shè)一謀面之法，有何不可？乃喚店主而問曰：“元帥左爺須待何時回營乎？”店主曰：“尚早尚早，三十萬人馬，每日操到上燈時候，況今日又留督撫袁老爺、撫按黃老爺同在教場飲酒，焉得早回？”昆生曰：“既如此，汝取一壺酒來，我且自甚斗自飲以候之。”店主取酒至，謂之曰：“候之何為？還請飲酒之后，早早安歇，免得生事?！崩ド唬骸拔也⒉幌蛲馔蹈Q，汝放心閉門可也。”店主點首而去，昆生翹首望天，自語曰：“汝看一輪明月早出東山，正當春江花月夜，只是興會不佳耳。然有酒盈樽，何不試唱琵琶一曲，聊解悶懷乎？遂取鼓板出，且敲且唱曰：
?。钆珛尚颍╅L空萬里，見嬋娟可愛，全無一點纖凝。十二闌干光滿處，涼浸珠箔銀屏。偏稱身在瑤臺，笑斟玉斝，人生幾見此佳景？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雙清。
唱至此，舉杯而飲，又自語曰：“如此妙曲，除去阮圓海，再無人賞鑒矣。然寧可埋之浮塵，不可投諸匪類。繼思時已不早，定將回營，我且唱曲誘之；彼若聞聲，不問則已，倘來問我，實是大好機會也?！蹦饲霉陌謇m(xù)唱曰：
?。ㄇ扒唬┕掠?，南枝乍冷，見烏鵲縹緲，驚飛棲止不定。
正唱間，店主入內(nèi)抱怨曰：“客人快請安歇，倘入元帥之耳，連累小店，非同兒戲！”昆生置若罔聞，仍唱曰：
萬疊蒼山，何處是修竹吾廬三徑？
店主情急，手采其衣，昆生佯作欲睡狀，已而答曰：“不妨不妨，我是元帥鄉(xiāng)親，倘彼知我在此，必然請我進府矣?！钡曛髦荒軓?，遂亦轉(zhuǎn)身而去，昆生接唱曰：
追省，丹桂誰攀？姮娥獨住。故人千里漫同情，惟愿年年此夜，人月雙清。
唱時，耳聞店門以外馬蹄雜沓之聲，想是軍隊回營矣：我且再唱一曲，重敲鼓板而唱曰：
?。ㄇ扒唬┕猬?，我欲玉簫吹斷，驂鸞歸去，不知何處冷瑤京？
一曲未終，又聞喝道之聲，自遠而近，將及門首！乃高聲大唱曰：環(huán)珮濕，似月下歸來飛瓊。
唱聲達戶外，十分清澈，泛泛可聽。其時左良玉與袁繼咸+黃澍等乘馬而過，繼咸聞聲詫問曰：“將軍貴鎮(zhèn)，亦有教歌舞者乎？”良玉曰：“軍令森嚴，民間誰敢為此？”黃澍亦曰：“此非有人唱曲耶？”良玉駐馬聽之，昆生更高唱曰：那更，香霧云鬟，清輝玉臂，廣寒仙子也堪并。惟愿取年年此夜，人月雙清。
良玉聽畢，大怒曰：“當今戒嚴之時，不遵軍法，半夜唱曲，速即鎖來見我?！弊笥覒?yīng)命打門而進，立拿昆生出，跪倒于馬前。良玉問曰：“唱曲者即是汝乎？”昆生曰：“然?！绷加裾唬骸败娏顕烂C，汝敢如此，實是大膽！”昆生絕無驚恐之狀，答曰：“無可奈何，冒死唱曲，只求老爺寬恕。繼咸曰：“聽彼之言，如同醉語?！秉S澍曰：“但其所唱之曲，堪稱絕調(diào)?！绷加裨淮巳诵污E可疑，必須帶回帥府，詳加審訊。我聽其無故悲歌，此中必有原因也。于是良玉等帶同昆生回歸府第，相邀袁+黃下榻衙署，共議軍情。袁黃允之，入內(nèi)敘坐后，繼咸曰：“適間唱曲之人，理宜早為發(fā)放?！绷加顸c首，即命左右?guī)С哌M。昆生跪伏于地，良玉問曰：“汝將犯法情由，從實訴來，無得支吾?！崩ド鷱娜荽鹪唬骸靶∪俗阅暇┑酱耍氐貋硗对獛?，實因無門可入，故意犯法求見元帥之面，非有別情?！绷加衽吃唬骸霸撍琅?，膽敢花言巧語，唐突本帥乎！”黃澍從旁勸曰：“不必動怒，彼云要見元帥，未識有何緣故’”昆生即稟曰：“邇來京中作事昏暗如霧，搜捕黨人，報復(fù)私怨，日有所聞。今將侯公子陷諸黑獄，不見青天，還望舊交不忘舊恩，替新朝削除新忿也?！绷加裨唬骸昂罟邮俏沂澜?，既來求救，必有手書，取來我看。”昆生叩頭曰：“前日阮大鋮親領(lǐng)校尉，立時捕送監(jiān)獄，如何寫得及書’”繼咸曰：“憑汝口說，焉能取信?！绷加癯了加许?，始曰：“不妨，我幕中有侯公子舊人，請彼一認，即知真?zhèn)我??！被厥讍咀笥艺埩喙?，俄而敬亭?yīng)召出，口中喃喃自語曰：“肉朋酒友，問我老柳，待我細細認之?！奔戎两?，乃從燭光中注目詳認，不覺失驚曰：“此是我盟弟蘇昆生也！言時，彼此凄然淚下。良玉曰：“汝果認得否’”敬亭稟曰：“彼是河南蘇昆生，天下第一唱曲名手，誰不認得?！绷加裣苍唬骸熬共恢耍擞腥绱肆x士，實是可敬?！必揭噪p手扶之起，命之坐。昆生作揖就坐，敬亭先問曰：“汝且言侯公子因何下獄’”昆生嘆曰：“因公子是東林舊黨，復(fù)社新群，曾攻魏、崔之奸，分立門戶之見，故小阮報此前仇，老馬供其驅(qū)策，一時三山街上緹騎飛來，狠似鷹鸇，擒如燕雀，竟將公子捕逮入獄，音信不通。我尋思無計，不得已冒死求救，幸將軍不加誅戮，又得遇見柳兄，惟求兄代懇元帥，早發(fā)救書，始不枉我辛苦遠來也。”敬亭未及答言，良玉憤恨曰：“袁、黃二位盟弟，汝看朝事如此，能不令人恨死！”繼咸曰：“不特此也，聞得舊妃童氏，跋涉尋來，馬阮從中阻梗，不令收認，別藏私人，預(yù)備采選，欲圖椒房之親，豈不可殺！”黃澍亦曰：“此外又有一事：崇禎太子七載儲君，講官大臣確有證據(jù)。今欲付之幽囚，人人共憤，咸思寸磔馬阮，以謝先帝?！绷加衤勚笈唬骸拔逸吢玖畧?，專為報效朝廷耳。今乃信任奸黨，殘害正人，日日賣官鬻爵，天天演舞教歌，一代中興之君，偏行此亡國之政，雖有史閣部一人頗有忠心，然彼馬阮暗中掣肘免不得依樣葫蘆，只剩我孤身支手，焉能恢復(fù)中原乎’”既而跌足曰：“事已如此，夫復(fù)何言！我不得不作要君之臣矣?！蹦俗饕灰鞠蚶^咸曰：“相煩臨侯代我修起參本?！崩^咸曰：“請問如何寫法’”良玉曰：“汝但痛數(shù)馬阮之罪可也?！崩^咸唯唯承教，敬亭忙送紙筆于案頭，繼咸略加思索，振筆直書，其中大意，惟言朝廷之上，寵用奸臣，捐棄舊妃，幽囚太子，公報私仇，巧翻逆案，混淆法律，誣害忠良。教歌舞以征佳麗，鬻官爵以納苞苴，此皆馬阮之罪狀，盡列于參本中。
繼咸寫畢，良玉復(fù)作揖向黃澍曰：“參本之外，更須一道檄文，非借重仲霖起稿不可?！秉S澍問曰：“其意可與參本同否’”良玉曰：“此可不必，但言我將發(fā)兵進討，使彼等死無口焦類。敬亭在旁鼓掌曰：“極該極該！”良玉微哂曰：“汝前日勸我不可前進，今日為何又來贊成，豈非自相矛盾乎’”敬亭曰：“如今是弘光皇帝矣，所謂彼一時也，此一時也?！绷加穹Q善曰：“斯言甚是。我左良玉乃先帝老將，先帝現(xiàn)有太子，是我小主，彼時馬阮擅立弘光，我實未曾奉詔，更覺名正言順矣?！本赐?fù)送紙筆于黃澍前，黃澍草檄立就，檄言廓清君側(cè)，大壯兵威，爰舉義旗，同伸撻伐。會看飛渡金陵，直朝帝闕，進謁孝寢，誅戮逆臣，實指顧間事耳。檄文脫稿后，良玉即請眾人列名，繼咸曰：“如此大事，應(yīng)請新巡撫何騰蛟求其列名為是?！绷加裨唬骸膀v蛟為人固執(zhí)，不必相聞，諒亦無妨。”袁黃列名畢，良玉曰：“今夜謄寫完備，明早飛遞投送，我隨后便可發(fā)兵矣?！崩^咸曰：“猶恐遞鋪誤事?！绷加裨唬骸昂我病崩^咸曰：“京中匿名文書紛紛雨集，馬阮早已預(yù)防，令人各處搜尋，如有所得，一齊付之丙丁，自己并不過目?！绷加裨唬骸叭粍t遣人送往何如’”黃澍搖手曰：“此又不可。聞得馬阮密令安慶將軍杜弘域，筑起板磯，久有防備我兵之意。檄文一到，未必干休，豈不將差去之人，斷送性命乎’”良玉躊躇曰：“若是則奈何’”敬亭請曰：“還是老朽冒險一行?！痹S同聲驚嘆曰：“不意柳先生竟是荊軻之流，我輩當以白衣冠送之。”敬亭慨然曰：“一條老命，能值幾何’只愿辦得元帥大事，雖死何憾！”良玉大喜曰：“有如此忠義之人，我左昆山理當下拜?！奔磫咀笥胰【疲蜻M一杯，敬亭亦跪而飲之，眾人皆拜，敬亭一一奉答，淚因之潸然下。蓋此去金陵，不啻擊筑悲歌，風寒易水，何日歸來，前途莫問，能不令人黯然銷魂哉’敬亭謂昆生曰：“借重賢弟暫陪元帥，我即束裝東去矣?！崩ド唬骸暗妇热」?，早日出獄，當再與老哥相見也?！本赐つ讼虮娙俗鲃e而行。
第三十二章 拜 壇
嗚呼！今何日乎？非三月十九日乎？去年三月十九日，非即崇禎皇帝縊死之日乎？是日也，為世上最慘痛之紀念日，雖在數(shù)百年后，永不忘此一日，而況當日者專司廟陵祭享之老贊禮乎？老贊禮住居神樂觀旁，一腔眼淚滿腹牢騷，唱作隨心之令，權(quán)為取譬之辭，以家比國，意在言中"竊嘆河北新房，早傾一半，而承繼之兒郎，猶復(fù)貪圖嬉戲，不報冤仇，不掙家業(yè)，宜其奴仆欺主，盜竊錢財矣"一家如是，一國亦何獨不是？故老贊禮借此以寄慨耳"且見今歲乙酉，改歷建號之年，家家慶賀，幾忘去年甲申事，因喚其家屬而問之曰：“今日是三月十幾日，汝等其知之否？”家屬以三月十九日對，老贊禮驚曰：三月十九日乃崇禎皇帝忌辰，奉旨在太平門外設(shè)壇祭祀，我當執(zhí)事者，奈何忘之，宜速往壇前伺候去也?！毖砸阉煨?。審若是，則老贊禮其真忘之耶？抑恐他人忘之，而有意自言其忘耶？書中雖未表明，然自我斷之，老贊禮亦有感而發(fā)也。是時已至壇前，見百官尚未蒞止，即將香花燭酒，陳設(shè)案上以俟之。未幾，馬士英與楊文驄素服至，面上無戚容，推其用意，方以為江山雖舊，圖畫猶新，值此暮春天氣煙景宜人，遍野桑麻，正堪娛目尚何哭舊主升遐乎？只算告一游春短假也。惟史可法至時，則悲形于色，正擬哭奠江邊揮不盡滔滔血淚，回憶去年今日，我欲問夢夢之天遭何花甲乎？噫！同是祭奠，而忠奸設(shè)心之不同如是。今在壇前相見后，士英曰：“今日乃思宗烈皇帝升遐之辰，禮當設(shè)壇祭拜?！饼堄褢?yīng)之曰：“然?！笔饭珕栐唬骸拔奈浒俟俚烬R否？”老贊禮答曰：“俱已齊集?！笔坑⒓磦餮孕卸Y，于是各執(zhí)事官捧帛捧爵，立于左右。贊禮鳴贊，眾官排班就位，始行迎神禮，繼行奠帛禮，贊禮乃跪讀祝文曰：
維歲次乙酉年三月十九日，皇從弟嗣皇帝由崧
謹昭告于思宗烈皇帝曰：仰惟文德克承，武功載纘，
御極十有七年，皇綱不振，大宇中傾，皇帝殉社稷，
皇后太子俱死君父之難。弟愚不才，忝顏偷生，俯
順臣民之請，正位南都，為宗廟神人主，慟一人之
升遐，懲百僚之怠傲，努力廟謨，惴惴尤懼，枕戈
飲血，誓復(fù)中原。今值賓天忌辰，敬設(shè)壇壝，遣官
代祭，鑒茲追慕之誠，歆此蘋蘩之獻，尚饗。
祝文讀畢，眾官舉哀，復(fù)行初獻、亞獻、終獻禮，然后徹饌送神，各詣瘞位，焚化祝帛，禮遂告成。史公獨大哭不止曰：“嗟乎！萬里風沙，招魂何處？千秋圣駕，枯守煤山，只留得江南一半。遙望天涯，孤臣哭拜，竟若村翁，歲時伏臘，豈不悲哉！”老贊禮亦縱聲大慟，較之眾官益切，雖令鐵石人聞之，亦為之傷心淚下。哭方畢，阮大鋮匆忙至，大聲呼號先帝曰：“今日是汝周年忌辰，可知我舊臣阮大鋮哭臨于此乎？”既而拭眼問曰：“可曾祭過否？”士英曰：“刻已祭過矣。”大鋮趨至壇前，哭拜于地曰：“先帝先帝，汝國破身亡，實為東林小人所累，都已投往北朝矣，僅存我等一二忠臣，今日還來哭汝，汝何為至死不悟乎？”言罷復(fù)哭，士英手曳其衣，從旁勸止之。大鋮拭眼與眾相見，史公惡之，連稱“可笑”而去。士英亦與眾官并馬進城，只算得舞雱歸詠春風香，更何問江北之戎馬紛紜乎？
須臾已至雞鵝巷，士英曰：“此間離小寓不遠，請過荒園，同看牡丹何如？龍友托言拜客而別，眾官亦散，惟大鋮追隨于后，同在園前下馬，先后步入園亭。見花開如錦，仿佛洛陽三月，大鋮贊不絕口。士英即命家人安排酒席，賞鑒名花，家人應(yīng)命設(shè)席，二人乃更衣就坐，共飲杯巡，士英忽大笑曰：“今日已結(jié)崇禎舊局，明日恭請圣上臨御正殿，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也。”大鋮曰：“連日在江上，不知朝中有新政否？”士英曰：“今有假太子王之明，正在此商議發(fā)放，元老有何高見？”大鋮曰：“此事明白曉暢，處之甚易?！笔坑⒄堅斊湔f，大鋮曰：“老師相之得以權(quán)傾中外者，實以'擁戴’二字而已?！笔坑⑦B連稱是，大鋮又曰：“既因'擁戴’二字，則此時太子到此，若果認以為真，將我等迎來之主放在何處乎？”士英點首曰：“是極是極，即命嚴行監(jiān)禁，免得搖惑人心。此外還有舊配童氏，哭訴朝門，要求迎為正后，又將何以處之？”大鋮決然曰：“此更不能承認，自古君主都愛嬌娃，我宜采選來家，然后進宮作伐，方博得椒房之寵耳?！笔坑⒃唬骸叭唬医癫蛇x已定，斷不許童氏進宮也。但東林、復(fù)社諸人，雖經(jīng)捕獲到京，如何審問？”大鋮曰：“彼與我冤家對頭，豈可容情？諺云：'斬草不除根，逢春必發(fā)芽’。一經(jīng)被捕，必須盡殺而后快，始免將來之大患?！笔坑⒋笮υ唬骸坝欣碛欣恚阏骼铣梢姷街?，深合鄙意，當為之飛一大白?！?/font>
正值歡笑暢飲之際，有一班役持本而入，腳步匆忙，上前稟曰：“寧南侯左良玉有本章一道，封投通政司，此是內(nèi)閣揭帖，送呈鈞覽?！笔坑⒔颖居^之，沖沖大怒曰：“利害利害！此是奏參我等之疏稿，疏中數(shù)出我七大罪，請圣上立賜處分，果然銀毒也。”怒未已，又有一役持文舊進稟曰：“另有公文一道，遣人赍至，亦請察奪?！笔坑⑷∽x一過，大驚曰：“又是一道討我之檄文，文中辱罵難堪，且欲發(fā)兵到此，取我首級，如之奈何？”大鋮聞言，如雷轟頂，驚惶失措，滿身亂戰(zhàn)，期期而答曰：“可怕可怕！我亦一籌莫展矣?！笔坑⒃唬骸半m然可怕，我等豈有伸長頸項，待彼來割取之理？快請思一良策?！贝箐吷κ壮了颊呔弥?，乃曰：“別無良策，惟有調(diào)取黃劉三鎮(zhèn)，速往中途堵截之?！笔坑⒃唬骸疤热舯北珊?，誰去迎敵？”大鋮遂附耳低聲曰： “北兵一到，迎敵何為乎？”士英曰：“不去迎敵，更有何法？”大鋮微笑，手伸二指答曰：“只有兩法?！笔坑⒃唬骸叭暝囇灾?。”大鋮先作俯身摳衣狀，又作叩頭跪地狀，口中惟言二字：“跪——降——。”士英曰：“此言亦是，大丈夫烈烈轟轟，寧可叩北兵之馬，不可試南賊之刀。我意已決，立即頒發(fā)兵符，調(diào)取三鎮(zhèn)可也。”繼忽停頓，心有所思，躊躇曰：“調(diào)之無名，恐三鎮(zhèn)未必愿往，又將若何？”大鋮曰：“不妨，只言左氏東來，欲立潞王監(jiān)國，三鎮(zhèn)自然惶急矣。”士英稱善曰：“事非小可，必得元老親自過江，勸黃劉同舟共濟，鎖斷長江門戶，方保得性命身家,不然百萬精兵，從空而下，一時進攻城關(guān)，誰能御之？”
大鋮亦以為然，未敢耽延，即起身向士英告別，士英又附耳私語曰：“內(nèi)閣高弘圖、姜日廣左袒逆黨，俱已罷職，惟周鑣、雷縯祚留在監(jiān)中，恐為內(nèi)應(yīng)，我欲早日處決，汝以為何如？”大鋮贊成其言，慌忙竟出。班役見而稟曰：“傳檄之人，當場捕住，現(xiàn)在此聽候發(fā)落?！贝箐呍唬骸盁o須發(fā)落，即送刑部請旨處決可耳。”囑畢，上馬欲行，忽而尋思自語曰：“且忽孟浪，我看黃劉三鎮(zhèn)。亦非左兵敵手，萬一將來人處斬，過用決裂手段，恐日后難于挽回矣。”言念及此，急喚班役謂之曰：“汝速到鎮(zhèn)撫司，拜上馮老爺，將此傳檄之人用心監(jiān)候，俟后再行處置?！卑嘁蹜?yīng)聲去，大鋮乃匆匆策馬而行。
第三十三出 會 獄
【梅花引】
〔生敝衣愁容上〕宮槐古樹閱滄田，掛寒煙，倚頹垣。末后春風，才綠到幽院。兩個知心常步影，說新恨，向誰借酒錢。
小生侯方域，被逮獄中，已經(jīng)半月。只因證據(jù)無人，暫羈候?qū)?，幸虧故人?lián)床，頗不寂寞。你看月色過墻，照的槐影迷離，不免虛庭一步。
【忒忒令】
碧沉沉月明滿天，凄慘慘哭聲一片，墻角新鬼帶血來分辯。我與他死同仇，生同冤，黑獄里，半夜作白眼。
獨立多時，忽然毛發(fā)直豎，好怕人也。待俺喚醒陳、吳兩兄，大家閑話?！矄窘椤扯ㄐ中褋??！灿謫窘椤炒涡炙炝嗣?？
〔末、小生揉眼出介〕
【尹令】
〔末〕
這時月高斗轉(zhuǎn)，為何獨行空院，閑將露痕踏遍。
〔小生〕愁懷且捐，萬語千言望誰憐。
〔見介〕侯兄怎的還不安歇？
〔生〕我想大家在這黑獄之中，三春鶯花，半點不見；只有明月一輪，還來相照，豈可舍之而睡。
〔末〕是，是，同去步月一回?！残薪椤?br style="FONT-FAMILY: ">【品令】
〔生〕冤聲滿獄，鎯鐺夜徽纏。三人步月，身輕若飛仙。閑消自遣，莫說文章賤。從來豪杰，都向此中磨煉。似在棘圍鎖院，分簾校賦篇。
〔丑扮柳敬亭杻鎖上〕戎馬不知何處避，賢豪半向此中來。我柳敬亭，被拿入獄，破題兒第一夜，便覺難過?！矅@介〕噯！方才睡下，又要出恭；這個裙帶兒沒人解，好苦也?！沧鞫椎芈牻椤衬沁呌腥苏f話，象是侯相公聲音，待我看來。〔起看，驚介〕竟是侯相公?！矄窘椤衬闶呛钕喙矗?br style="FONT-FAMILY: "> 〔生驚認介〕原來是柳敬亭。
〔末、小生〕柳敬亭為何也到此中？
〔丑認介〕陳相公、吳相公怎么都在里邊？〔舉手介〕阿彌陀佛！這也算“佛殿奇逢”了。
〔生〕難得難得！大家坐地談?wù)??！餐椤?br style="FONT-FAMILY: ">【豆葉黃】
〔合〕便他鄉(xiāng)遇故，不算奇緣。這墻隔著萬重深山，撞見舊時親眷。渾忘身累，笑看月圓。卻也似武陵桃洞，卻也似武陵桃洞；有避亂秦人，同話漁船。
〔生〕且問敬老，你犯了何罪，杻鎖連身，如此苦楚?！ 渤蟆忱蠞h不曾犯罪。只因相公被逮入獄，蘇昆生遠赴寧南，懇求解救。那左帥果然大怒，連夜修本參著馬、阮，又發(fā)了檄文一道，托俺傳來，隨后要發(fā)兵進討。馬、阮害怕，自然放出相公去的。
【玉交枝】
寧南兵變，料無人能將檄傳；探湯蹈火咱情愿，也只為文士遭譴。白頭志高窮更堅，渾身枷鎖吾何怨；助將軍除暴解冤，助將軍除暴解冤。
〔生〕竟不知敬亭吃虧，乃小生所累。昆生遠去求救，益發(fā)難得?？筛校筛?！
〔末〕雖如此說，只怕左兵一來，我輩倒不能茍全性命。
〔小生〕正是，寧南不學(xué)無術(shù)，如何收救。〔皆長吁介〕
〔凈扮獄官執(zhí)手牌，雜扮校尉四人點燈提繩急上〕
〔凈〕四壁冤魂滿，三更獄吏尊。刑部要人，明早處決，快去綁來。
〔雜〕該綁那個？
〔凈〕牌上有名。
〔看介〕逆黨二名，周鑣、雷縯祚。
〔雜執(zhí)燈照生、末、小生、丑面介〕不是，不是！
〔凈喝介〕你們無干的，各自躲開。
〔凈領(lǐng)雜急下〕
〔末悄問介〕綁那個？
〔小生〕聽說要綁周鑣、雷縯祚。
〔生〕嚇死俺也。
〔丑〕我們等著瞧瞧。
〔凈執(zhí)牌前行，雜背綁二人，赤身披發(fā)，急拉下〕
〔生看呆介〕
〔末〕果然是周仲馭、雷介公他二位。
〔小生〕這是我們的榜樣了。
【江兒水】
〔生〕演著明夷卦，事盡翻，正人慘害天傾陷。片紙飛來無人見，三更縛去加刑典，教俺心驚膽顫。
〔合〕黑地昏天，這樣收場難免。
〔生問丑介〕我且問你，外邊還有什么新聞？
〔丑〕我來的倉卒，不曾打聽，只見校尉紛紛拿人。
〔末、小生問介〕還拿那個？
〔丑〕聽說要拿巡按黃澍，督撫袁繼咸，大錦衣張薇；還有幾個公子秀才。想不起了！
〔生〕你想一想？
〔丑想介〕人多著哩。只記得幾個相熟的，有冒襄、方以智、劉城、沈壽民、沈士柱、楊廷樞。
〔末〕有這許多。
〔小生〕俺這里邊，將來成一個大文會了。
〔生〕倒也有趣。
【川撥棹】
囹圄里，竟是瀛洲翰苑。畫一幅文會圖懸，畫一幅文會圖懸，避紅塵一群謫仙。
〔合〕賞春月，同聽鵑，感秋風，同詠蟬。
〔丑〕三位相公，宿在那一號里？〔生〕都在“荒”字號里。
〔末〕敬老羈在那里？
〔丑〕就在這后面“藏”字號里。
〔小生〕前后相近，倒好早晚談?wù)劇?br style="FONT-FAMILY: "> 〔生〕我們還是軟監(jiān)，敬老竟似重囚了。
〔丑〕阿彌陀佛！免了上柙床，就算好的狠哩?！沧鲃萁椤?br style="FONT-FAMILY: ">【意不盡】
高拱手礙不了禮數(shù)周全，曲肱兒枕頭穩(wěn)便。只愁今夜里，少一個長爪麻姑搔背眠。
〔丑〕 相逢真似島中仙， 〔末〕隔絕風濤路八千，
〔小生〕地僻偏宜人嘯傲， 〔生〕天空不礙月團圓。
第三十四出 截 磯 凈扮蘇昆生上〕南北割成三足鼎，江湖挑動兩支兵。自家蘇昆生，為救侯公子，激的左兵東來，約了巡按黃澍，巡撫何騰蛟，同日起馬。今日船泊九江，早已知會督撫袁繼咸，齊集湖口，共商入京之計。誰知馬、阮聞信，調(diào)了黃得功在坂磯截殺。你看狼煙四起，勢頭不善；少爺左夢庚前去迎敵，俺且隨營打探。正是：地覆天翻日，龍爭虎斗時?！蚕隆?br style="FONT-FAMILY: "> 〔場上設(shè)弩臺、架炮，鐵鎖闌江〕 北征南戰(zhàn)無休，鄰國蕭墻盡仇。架炮指江州，打舳艫卷甲倒走。咱家黃得功，表字虎山，一腔忠憤，蓋世威名，要與俺弘光皇帝，收復(fù)這萬里山河。 可恨兩劉無肘臂之功，一左為腹心之患。今奉江防兵部尚書阮老爺兵牌，調(diào)俺駐扎坂磯，堵截左寇，這也不是當耍的?！矄窘椤臣覍⑻镄酆卧冢?br style="FONT-FAMILY: "> 〔副凈〕有。 〔凈急上〕報元帥，不好了！黃得功截殺坂磯，前部先鋒俱已敗回了。 〔眾哭介〕 英雄不得過江州， 魂戀春波起暮愁，
【三臺令】
〔末扮黃得功戎裝雙鞭，領(lǐng)軍卒上〕
〔末〕速傳大小三軍，聽俺號令。
〔軍卒排立吶喊介〕
【山坡羊】
〔末〕
硬邦邦敢要君的渠首，亂紛紛不服王的群寇；軟弱弱沒氣色的至尊，鬧喧喧爭門戶的同朝友。只剩咱一營江上守，正防著戰(zhàn)馬北來驟，忽報樓船入浦口。貔貅，飛旌旗控上游，戈矛，傳烽煙截下流。
〔黃卒登臺介〕
〔雜扮左兵白旗、白衣，吶喊駕船上〕
〔黃卒截射介〕
〔左兵敗回介〕
〔黃卒趕下〕
〔小生扮左良玉戎裝白盔素甲坐船上〕
【前腔】
替奸臣復(fù)私仇的桀紂，媚昏君上排場的花丑；投北朝學(xué)叩馬的夷齊，吠唐堯聽使喚的三家狗。拚著俺萬年名遺臭，對先帝一片心堪剖，忙把儲君冤苦救。不羞，做英雄到盡頭；難收，烈轟轟東去舟。俺左良玉領(lǐng)兵東下，只為剪除奸臣，救取太子。叵耐兒子左夢庚，借此題目，便要攻打城池，妄思進取。俺已嚴責再三，只怕亂兵引誘，將來做出事來；且待渡過坂磯，慢慢勸他。
〔小生驚介〕有這等事。黃得功也是一條忠義好漢，怎的受馬、阮指撥，只知擁戴新主，竟不念先帝六尺之孤，豈不可恨！〔喚介〕左右，快看巡按黃老爺、巡撫何老爺船泊那邊，請來計議。
〔雜應(yīng)下〕
〔末扮黃澍上〕將帥隨談麈，風云指義旗。下官黃澍方才泊船，恰好元帥來請。〔作上船介〕
〔小生見介〕仲霖果然到來，巡撫何公如何不見？
〔末〕行到半途，又回去了。
〔小生〕為何回去？
〔末〕他原是馬士英同鄉(xiāng)。
〔小生〕隨他罷了。這也怪他不得?！矄柦椤衬肯曼S得功截住坂磯，三軍不能前進。如何是好？
〔末〕這倒可慮，且待袁公到船，再作商量。
〔外扮袁繼咸從人上〕孽子含冤天慘淡，孤臣舉義日光明。來此是左帥大船，左右通報。
〔雜稟介〕督撫袁老爺?shù)酱耍?br style="FONT-FAMILY: "> 〔小生〕快請！
〔外上船見介〕適從武昌回署，整頓兵馬，愿從鞭弭。
〔末〕目下不能前進了。
〔外〕為何？
〔小生〕黃得功領(lǐng)兵截殺，先鋒俱已敗回。
〔外〕事已至此，欲罷不能；快快遣人游說便了。
〔小生〕敬亭已去，無人可遣。奈何？
〔凈〕晚生與他頗有一面，情愿效力。
〔末〕昆生義氣，不亞敬亭，今日正好借重。
〔小生問介〕你如何說他？
【五更轉(zhuǎn)】
〔凈〕
俺只說鷸蚌持，漁人候，傍觀將利收。英雄舉動，要看前和后。故主恩深，好爵自受。欺他子，害他妃，全忘舊。殺人只落血雙手，何必前來，同室爭斗。
〔外〕說得有理。
〔小生〕還要把俺心事，說個明白。叫他曉得奸臣當殺，太子當救，完了兩樁大事，于朝廷一塵不驚，于百姓秋毫無犯。為何不知大義，妄行截殺？
〔末〕正是，那黃得功一介武夫，還知報效；俺們倒肯犯上作亂不成？叫他細想。
〔凈〕是，是，俺就如此說去。
〔雜扮報卒急上〕報元帥，九江城內(nèi)，一片火起。袁老爺本標人馬，自破城池了。
〔外驚介〕怎么俺的本標人馬自破城池？這了不得！
〔小生怒介〕豈有此理！不用猜疑，這是我兒左夢庚做出此事，陷我為反叛之臣。罷了，罷了！有何面目，再向江東?！舶蝿τ载亟椤?br style="FONT-FAMILY: "> 〔末抱住介〕
〔小生握外手，注目介〕臨侯，臨侯，我負你了！〔作嘔血倒椅上介〕
〔凈喚介〕元帥蘇醒，元帥蘇醒！
〔外〕竟叫不應(yīng)，這怎么處？
〔末〕想是中惡，快取辰砂灌下。
〔凈取碗灌介〕牙關(guān)閉緊，灌不進了。
【前腔】
大將星，落如斗，旗桿摧舵樓。殺場百戰(zhàn)精神抖，凜凜堂堂，一身甲胄。平白的牖下亡，全身首?；隁w故宮煤山頭，同說艱辛，君啼臣吼。
〔雜抬小生下〕
〔外〕元帥已死，本鎮(zhèn)人馬霎時潰散；那左夢庚據(jù)住九江，叫俺進退無門。倘若黃兵搶來，如何逃躲？
〔末〕我們原系被逮之官，今又失陷城池，拿到京中，再無解救。不如轉(zhuǎn)回武昌，同著巡撫何騰蛟，另做事業(yè)去罷。
〔外〕有理。
〔外、末急下〕
〔凈呆介〕你看他們竟自散去，單剩我蘇昆生一人，守著元帥尸首，好不可憐。不免點起香燭，哭奠一番。
〔設(shè)案點香燭，哭拜介〕
【哭相思】
氣死英雄人盡走，撇下了空船柩。俺是個招魂江邊友，沒處買一杯酒。
且待他兒子奔喪回船，收殮停當，俺才好辭之而去，如今只得耐性兒守著。正是：
滿眼青山無地葬， 斜風細雨打船頭。
第三十五出誓師
【賀圣朝】
〔外扮史可法，白氈大帽，便服上〕
兩年吹角列營，每日調(diào)馬催征。軍逃客散鬢星星，恨壓廣陵城。
下官史可法，日日經(jīng)略中原，究竟一籌莫展。那黃、劉三鎮(zhèn)，皆聽馬、阮指使，移鎮(zhèn)上江，堵截左兵，丟下黃河一帶，千里空營。忽接塘報，本月二十一日北兵已入淮境，本標食糧之人，不足三千，那能抵當?shù)米 ＿@淮、揚一失，眼見京師難保，豈不完了明朝一座江山也。可惱，可惱！俺且私步城頭，察看情形，再作商量。
〔丑扮家丁，提小燈隨行上城介〕
【二犯江兒水】
〔外〕悄上城頭危徑，更深人睡醒。棲烏頻叫，擊柝連聲，女墻邊，側(cè)耳聽。〔聽介〕
〔內(nèi)作怨介〕北兵已到淮安，沒個瞎鬼兒問他一聲；只舍俺這幾個殘兵，死守這座揚州城，如何守得住。元帥好沒分曉也！
〔外點頭自語介〕你那里曉得，萬里倚長城，揚州父子兵?！灿致牻椤?br style="FONT-FAMILY: "> 〔內(nèi)作恨介〕罷了，罷了！元帥不疼我們，早早投了北朝，各人快活去，為何盡著等死。
〔外驚介〕呵呀！竟想投降了，這怎么處！他降字兒橫胸，守字兒難成；這揚州剩了一分景?！灿致牻椤?br style="FONT-FAMILY: "> 〔內(nèi)作怒介〕我們降不降，還是第二著，自家殺搶殺搶，跑他娘的。只顧守到幾時呀！
〔外〕咳！竟不料情形如此。聽說猛驚，熱心冰冷。疾忙歸，夜點兵，不待明?！裁ο隆?br style="FONT-FAMILY: "> 〔內(nèi)掌號放炮，作傳操介〕
〔雜扮小卒四人上〕今乃四月二十四日，不是下操的日期；為何半夜三更，梅花嶺放炮？快去看來！〔急走介〕
〔末扮中軍，持令箭提燈上〕隔江云陣列，連夜羽書飛。〔呼介〕元帥有令：大小三軍，速赴梅花嶺，聽候點卯。
〔眾排列介〕
〔外戎裝，旗引登壇介〕月升鴟尾城吹角，星散旄頭帳點兵。中軍何在？
〔末跪介〕有！
〔外〕目下北信緊急，淮城失守，這揚州乃江北要地，倘有疏虞，京師難保?？靷魑鍫I四哨，點齊人馬，各照汛地晝夜嚴防。敢有倡言惑眾者，軍法從事。
〔末〕得令！〔傳令向內(nèi)介〕元帥有令，三軍聽者。各照汛地晝夜嚴防，敢有倡言惑眾者，軍法從事。
〔內(nèi)不應(yīng)〕
〔外〕怎么寂然無聲？〔吩咐中軍介〕再傳軍令，叫他高聲答應(yīng)。
〔末又高聲傳介〕
〔內(nèi)不應(yīng)〕
〔外〕仍然不應(yīng)，著擊鼓傳令。
〔末擊鼓又傳，又不應(yīng)介〕
〔外〕分明都有離叛之心了。
〔頓足介〕不料天意人心，到如此田地?！部藿椤?br style="FONT-FAMILY: ">【前腔】
皇天列圣，高高呼不省。闌珊殘局，剩俺支撐，奈人心俱瓦崩。俺史可法好苦命也！〔哭介〕協(xié)力少良朋，同心無弟兄。只靠你們?nèi)ё拥?，誰料今日呵，都想逃生，漫不關(guān)情；這江山倒象設(shè)著筵席請?！才男亟椤呈房煞?，史可法！平生枉讀詩書，空談忠孝，到今日其實沒法了?！部藿椤晨蘼曌孀?，哭聲百姓?！泊罂藿椤?br style="FONT-FAMILY: "> 〔末勸介〕元帥保重，軍國事大，徒哭無益也?！睬胺鼋椤衬憧礈I點淋漓，把戰(zhàn)袍都濕透了?！搀@介〕咦！怎么一陣血腥，快掌燈來。
〔雜點燈照介〕呵呀！渾身血點，是那里來的？
〔外拭目介〕都是俺眼中流出來?？薜陌骋磺谎鳒I零。
〔末叫介〕大小三軍，上前看來；咱們元帥哭出血淚來了。
〔凈、副凈、丑扮眾將上，看介〕果然都是血淚。
〔俱跪介〕
〔凈〕嘗言,養(yǎng)軍千日，用軍一時-。俺們不替朝廷出力，竟是一伙禽獸了。
〔副凈〕俺們貪生怕死，叫元帥如此難為，那皇天也不祐的。
〔丑〕百歲無常，誰能免的一死，只要死到一個是處。罷，罷，罷！今日舍著狗命，要替元帥守住這座揚州城。
〔末〕好好！誰敢再有二心，俺便拿送轅門，聽元帥千刀萬剮。
〔外大笑介〕果然如此，本帥便要拜謝了?！舶萁椤?br style="FONT-FAMILY: "> 〔眾扶住介〕不敢不敢！
〔外〕眾位請起，聽俺號令。
〔眾起介〕
〔外吩咐介〕你們?nèi)笋R，一千迎敵，一千內(nèi)守，一千外巡。
〔眾〕是！
〔外〕上陣不利，守城。
〔眾〕是！
〔外〕守城不利，巷戰(zhàn)。
〔眾〕是！
〔外〕巷戰(zhàn)不利，短接。
〔眾〕是！
〔外〕短接不利，自盡。
〔眾〕是！
〔外〕你們知道，從來降將無伸膝之日，逃兵無回頸之時。〔指介〕那不良之念，再莫橫胸；無恥之言，再休掛口；才是俺史閣部結(jié)識的好漢哩。
〔眾〕是！
〔外〕既然應(yīng)允，本帥也不消再囑?！仓附椤炒蠹覛g呼三聲，各回汛地去罷。
〔眾吶喊三聲下〕
〔外鼓掌三笑〕妙妙！守住這座揚州城，便是北門鎖鑰了。
不怕煙塵四面生， 江頭尚有亞夫營；
模糊老眼深更淚， 賺出淮南十萬兵。
第三十六出 逃 難
【香柳娘】
〔小生扮弘光帝，便服騎馬。雜扮二監(jiān)、二宮女挑燈引上〕
聽三更漏催，聽三更漏催，馬蹄輕快，風吹蠟淚宮門外。咱家弘光皇帝，只因左兵東犯，移鎮(zhèn)堵截；誰知河北人馬，乘虛渡淮。目下圍住揚州，史可法連夜告急，人心皇皇，都無守志。那馬士英、阮大鋮躲的有影無蹤，看來這中興寶位也坐不穩(wěn)了。千計萬計，走為上計；方才騎馬出宮，即發(fā)兵符一道，賺開城門，但能走出南京，便有藏身之所了。趁天街寂靜，趁天街寂靜，飛下鳳凰臺，難撇鴛鴦債。〔喚介〕嬪妃們走動著，不要失散了。似明駝出塞，似明駝出塞，琵琶在懷，珍珠偷灑。
〔急下〕
〔凈扮馬士英騎馬急上〕
【前腔】
報長江鎖開，報長江鎖開，石頭將壞，高官賤賣沒人買。下官馬士英，五更進朝，才知圣上潛逃；俺為臣的，也只得偷溜了。快微服早度，快微服早度，走出雞鵝街，提防仇人害?！驳怪附椤衬且魂爧蓩疲嚰氒?，便是俺的薄薄宦囊；不要叫仇家搶奪了去?！矄窘椤晨煨┳邉?。
〔老旦、小旦扮姬妾騎馬，雜扮夫役推車數(shù)輛上〕來了，來了。
〔凈〕好，好！要隨身緊帶，要隨身緊帶，殉棺貨財，貼皮恩愛?！怖@場行介〕
〔雜扮亂民數(shù)人持棒上，喝介〕你是奸臣馬士英，弄的民窮財盡；今日馱著婦女，裝著財帛，要往那里跑？早早留下！
〔打凈倒地，剝衣，搶婦女財帛下〕
〔副凈扮阮大鋮，騎馬上〕
【前腔】
戀防江美差，戀防江美差，殺來誰代，兵符擲向空江瀨。今日可用著俺的跑了；但不知貴陽相公，還是跑，還是降？
〔作遇凈絆馬足介〕呵呀！你是貴陽老師相，為何臥倒在地。
〔凈哼介〕跑不得了，家眷行囊，俱被亂民搶去，還把學(xué)生打倒在地。
〔副凈〕正是。晚生的家眷行囊，都在后面，不要也被搶去。受千人笑罵，受千人笑罵，積得些金帛，娶了些嬌艾。待俺回去迎來。
〔雜扮亂民持棒，擁婦女抬行囊上〕這是阮大鋮家的家私，方才搶來，大家分開罷！
〔副凈喝介〕好大膽的奴才，怎敢搶截我阮老爺?shù)募宜健?br style="FONT-FAMILY: "> 〔雜〕你就是阮大鋮么？來的正好?！惨话舸虻?，剝衣介〕饒他狗命，且到雞鵝街、褲子襠，燒他房子去?！簿阆隆?br style="FONT-FAMILY: "> 〔凈〕腰都打壞，爬不起來了。
〔副凈〕晚生的臂膊捶傷，也奉陪在此。
〔合〕嘆十分狼狽，嘆十分狼狽，村拳共捱，雞肋同壞。
〔末扮楊文驄冠帶騎馬，從人挑行李上〕下官楊文驄，新任蘇松巡撫。今日五月初十出行吉日，束裝起馬，一應(yīng)書畫古玩，暫寄媚香樓，托了藍田叔隨后帶來。俺這一肩行李，倒也爽快。
〔雜稟介〕請老爺趲行一步。
〔末〕為何？
〔雜〕街上紛紛傳說，北信緊急，皇帝、宰相，今夜都走了。
〔末〕有這等事，快快出城！〔急走介〕〔馬驚不前介〕這也奇了，為何馬驚不走。〔喚介〕左右看來！
〔雜看介〕地下兩個死人。
〔副凈、凈呻吟介〕哎喲！哎喲！救人，救人！
〔末〕還不曾死，看是何人？
〔雜細認介〕好象馬、阮二位老爺。
〔末喝介〕胡說，那有此事！〔勒馬看，驚介〕呵呀！竟是他二位?！蚕埋R拉介〕了不得，怎么到這般田地。
〔凈〕被些亂民搶劫一空，僅留性命。
〔副凈〕我來救取，不料也遭此難。
〔末〕護送的家丁都在何處？
〔凈〕想也乘機拐騙，四散逃走了。
〔末喚介〕左右快來扶起，取出衣服，與二位老爺穿好。
〔雜與副凈、凈穿衣介〕
〔末〕幸有閑馬一匹，二位疊騎，連忙出城罷。
〔雜扶凈、副凈上馬，摟腰行介〕請了，無衣共凍真師友，有馬同騎好弟兄?！蚕隆?br style="FONT-FAMILY: "> 〔雜〕老爺不可與他同行，怕遇著仇人，累及我們。
〔末〕是，是?！餐椤衬憧匆换飦y民，遠遠趕來，我們早些躲過?！沧鞅苈放越椤?br style="FONT-FAMILY: "> 〔小旦扮寇白門，丑扮鄭妥娘，披發(fā)走上〕
【前腔】
正清歌滿臺，正清歌滿臺，水裙風帶，三更未歇輕盈態(tài)。
〔見末介〕你是楊老爺，為何在此？
〔末認介〕原來是寇白門、鄭妥娘。你姊妹二人怎的出來了？
〔小旦〕正在歌臺舞殿，忽然酒罷燈昏，內(nèi)監(jiān)宮妃紛紛亂跑；我們不出來還等什么哩。
〔末〕為何不見李香君？
〔丑〕俺三個一同出來的；他腳小走不動，雇了個轎子，抬他先走了。
〔末問介〕果然朝廷出去了么？
〔小旦〕沈公憲、張燕筑都在后邊，他們曉得真信。
〔外扮沈公憲，破衣抱鼓板，凈扮張燕筑，科頭提紗帽須髯跑上〕笑臨春結(jié)綺，笑臨春結(jié)綺，擒虎馬嘶來，排著管弦待?！惨娔┙椤尘眠`楊老爺了。
〔末問介〕為何這般慌張？
〔外〕老爺還不知么？北兵殺過江來，皇帝夜間偷走了。
〔末〕你們要向那里去？
〔凈〕各人回家瞧瞧，趁早逃生。
〔丑〕俺們是不怕的；回到院中，預(yù)備接客。
〔末〕此等時候，還想接客。
〔丑〕老爺不曉得，兵馬營里，才好掙錢哩。這笙歌另賣，這笙歌另賣，隋宮柳衰，吳宮花敗。
〔外、凈、小旦、丑俱下〕
〔末〕他們親眼看見圣上出宮，這光景不妥了。快到媚香樓收拾行李，趁早還鄉(xiāng)罷。〔行介〕
【前腔】
看逃亡滿街，看逃亡滿街，失迷君宰，百忙難出江關(guān)外。
〔作到介〕這是李家院門。〔下馬急敲門介〕開門，開門！
〔小生扮藍瑛急上〕又是那個叫門？〔開門見介〕楊老爺為何轉(zhuǎn)來？
〔末〕北信緊急，君臣逃散，那蘇松巡撫也做不成了。整琴書袱被，整琴書袱被，換布襪青鞋，一只扁舟載。
〔小生〕原來如此。方才香君回家，也說朝廷偷走?！矄窘椤诚憔靵?。
〔旦上見介〕楊老爺萬福！
〔末〕多日不見，今朝匆匆一敘，就要遠別了。
〔旦〕要向那里去？
〔末〕竟回敝鄉(xiāng)貴陽去也。
〔旦掩淚介〕侯郎獄中未出，老爺又要還鄉(xiāng)；撇奴孤身，誰人照看。
〔末〕如此大亂，父子亦不相顧的。這情形緊迫，這情形緊迫，各人自裁，誰能攜帶。
〔凈扮蘇昆生急上〕將軍不惜命，皇帝已無家。我蘇昆生自湖廣回京，誰知遇此大亂，且到院中打聽侯公子信息，再作商量。
【前腔】
俺匆忙轉(zhuǎn)來，俺匆忙轉(zhuǎn)來，故人何在，旌旗滿眼乾坤改。來此已是，不免竟入?！惨娊椤澈醚?！楊老爺在此，香君也出來了。侯相公怎的不見？
〔末〕侯兄不曾出獄來。
〔旦〕師父從何處來的？
〔凈〕俺為救侯郎，遠赴武昌，不料寧南暴卒。俺連夜回京，忽聞亂信，急忙尋到獄門，只見封鎖俱開。眾囚徒四散，眾囚徒四散，三面網(wǎng)全開，誰將秀才害。
〔旦哭介〕師父快快替俺尋來。
〔末指介〕望煙塵一派，望煙塵一派，拋妻棄孩，團圓難再。
〔末向旦介〕好好好！有你師父作伴，下官便要出京了?！矄窘椤乘{田老收拾行李，同俺一路去罷。
〔小生〕小弟家在杭州，怎能陪你遠去。
〔末〕既是這等，待俺換上行衣，就此作別便了?！矒Q衣作別介〕萬里如魂返，三年似夢游?！沧黩T馬，雜挑行李隨下〕
〔旦哭介〕楊老爺竟自去了，只有師父知俺心事。前日累你千山萬水，尋到侯郎；不想奴家進宮，侯郎入獄，兩不見面。今日奴家離宮，侯郎出獄，又不見面；還求師父可憐，領(lǐng)著奴家各處找尋則個。
〔凈〕侯郎不到院中，自然出城去了。那里找尋？
〔旦〕定要找尋的。
【前腔】
〔旦〕
便天涯海崖，便天涯海崖，十洲方外，鐵鞋踏破三千界。只要尋著侯郎，俺才住腳也。
〔小生〕西北一帶俱是兵馬，料他不能渡江；若要找尋，除非東南山路。
〔旦〕就去何妨。望荒山野道，望荒山野道，仙境似天臺，三生舊緣在。
〔凈〕你既一心要尋侯郎，我老漢也要避亂，索性領(lǐng)你前往，只不知路向那走？
〔小生指介〕那城東棲霞山中，人跡罕到；大錦衣張瑤星先生，棄職修仙，俺正要拜訪為師。何不作伴同行，或者姻緣湊巧，亦未可知。
〔凈〕妙，妙，大家收拾包裹，一齊出城便了。
〔各背包裹行介〕
〔旦〕舍煙花舊寨，舍煙花舊寨，情根愛胎，何時消敗。
〔凈〕前面是城門了，怕有人盤詰。
〔小生〕快快趁空走出去罷。
〔旦〕奴家腳痛，也說不得了。
〔旦〕 行路難時淚滿腮， 〔凈〕飄蓬斷梗出城來，
〔小生〕桃源洞里無征戰(zhàn)， 〔旦〕可有蓮華并蒂開。
第三十七章 劫 寶
自寧南舉兵東下后，黃得功奉命征調(diào)，堵截坂磯，雖寧南中道身亡，其子左夢庚猶率領(lǐng)舊據(jù)住九江，得功故駐扎蕪湖，防其北犯，未能遽奏凱還。即鳳淮劉澤清、劉良佐二鎮(zhèn)，亦離江北而至上江，備御左兵，以致鳳淮一帶，千里營空，北兵遂長驅(qū)直入，連夜渡淮，圍困揚州，南都震恐，警信頻傳，其失計為何如乎。得功聞探卒稟報，心乃大驚，急喚田雄曰：“汝是我心腹之將，速領(lǐng)人馬，往保南京?！奔榷鴩@曰：“我今推究其禍，實由阮司馬夜發(fā)兵符、調(diào)鎮(zhèn)移防耳。豈知拆東補西，顧此失彼，前拋河洛，后棄淮揚，任彼鐵騎飛來，嗟我金陵氣黯，縱提一旅之師，焉能救燎原之火耶！
是時田雄尚未起行，而弘光帝已蒙塵至矣。蓋帝逃出南京，晝夜奔走，宮監(jiān)嬪妃，漸漸失散，僅有太監(jiān)韓贊周相隨在后。行吟江畔，乞食村間，且在此炎天赤日之中，策瘦馬以獨行，正不知何處是納涼之所，殊可傷也。昨日往見魏國公徐弘基，被其驅(qū)逐出府，今日方至蕪湖，遙睹前面軍營，知是得功駐扎之處，指望其容留收養(yǎng)，得以寄人籬下，斯愿足矣。
帝乃至得功轅門首下馬，喚贊周上前傳言，贊周領(lǐng)命，高呼門上有人否，有軍卒自內(nèi)出，動問曰：“汝從何處來乎？”贊周以南京對，且曳其衣，依聲相告曰：“萬歲爺駕到，傳汝將軍速出迎接。”軍卒不信，叱曰：“萬歲爺焉得到此？汝休來將我恐嚇?！钡蹚呐灾^之曰：“汝去喚黃得功向外，即知真?zhèn)?。彼會在江浦迎鑾護駕，認識寡人之面目也?！避娮湟娖淙宋锊煌?，又聽其口氣甚大，乃轉(zhuǎn)身進內(nèi)傳稟。得功聞言，狐疑不決，慌即出外細認。將及轅門，帝早見之，先言曰：“黃將軍一向無恙耶？”得功辨別非謬，急忙跪呼萬歲，請帝入帳朝見。贊周乃扶帝升帳而坐，得功隨入，朝拜曰：“臣拜吾主，重仰天顏，未識圣駕私巡所為何事？蕭條鞍馬，狀似蒙塵，殆今神龍失水，致教飄蕩風云乎？此皆臣等之罪，咎在將相之深負國恩也?！钡蹏@曰：“事到今日，后悔無及，但望汝保護朕躬耳。”得功拍地哭奏曰：“皇上深居宮中，臣方能效命閫外，今乃下殿而走，大權(quán)盡失，致使臣進不能戰(zhàn)，退不能守。嗚呼！十分事業(yè)，已去九分，奈何，奈何？”帝曰：“不須慌急，寡人但求茍全性命，至于皇帝一席，我亦甘心退讓矣。得功驚嘆曰：“天下者祖宗之天下，圣上烏得棄之?！钡墼唬骸皸壟c不棄，全在將軍一人?！钡霉υ唬骸拔⒊季瞎M瘁，死而后已，其地均非所知?！钡燮唬骸皩④姽且晃恢页家?！”得功跪奏曰：“圣上鞍馬瘁頓，早往后帳安歇，所有軍國大事，明日再行請旨定奪?！钡埸c首應(yīng)之，贊周方扶之入。
惟斯時之得功，焦思萬狀，喃喃自嘆曰：“嗟乎！明朝三百年國運，爭此一時；十五省皇圖，歸此片土如斯天大干系，欲令我一人擔承，又焉能之?！奔榷鴤髦I大小三軍曰：“今夜馬休解轡，人休解甲，搖鈴擊梆，分外小心，毋得疏忽?！北娊詰?yīng)命。得功又喚田雄曰：“我與汝是宿衛(wèi)之官，即在行宮門外，同臥支更，以免意外之虞?！庇谑堑霉μ嵝牡跄懀治针p鞭，頭枕田雄之股而臥。帳外則搖鈴擊梆，報數(shù)更籌，巡邏不絕，可謂嚴密周至矣。田雄忽向得功悄語曰：“元帥，我看皇帝之相，不似享福之器；況北兵過江，人皆投順，元帥亦須見機而作為是。”得功曰：“惡是何言歟？古云孝當竭力，忠則盡命，為人臣子，豈可懷揣二心？”正言論間，忽聞外面?zhèn)鞴穆?，驚曰：“晚上因何傳鼓？慌忙起坐，見一軍卒入內(nèi)報曰：“報元帥：有一隊人馬，從東北方面來，云是二鎮(zhèn)劉老爺，今欲會見元帥，商議軍情。得功不以為憂，方以為三鎮(zhèn)會齊，保駕乃可無虞矣。立即出外觀之，果見劉良佐與劉澤清率領(lǐng)軍隊并馬而至。將及營門，即高呼黃大哥在否，得功私心竊喜，急應(yīng)曰：“愚兄在此，恭候多時?！倍⑾埋R，良佐先開言曰：“哥哥獲得寶貝，竟瞞蔽我等兄弟二人乎？”得功不解，問曰：“是何寶貝？”澤清曰：“寶貝即是弘光。”得功搖手曰：“切莫高聲，圣上已安歇矣?！绷甲羟膯栐唬骸敖褚股胁猾I寶，更待何時？”得功曰：“不知所獻何寶？”澤清實言曰：“將弘光送與北朝，我等皆爵封王位，豈不是獻寶乎？”得功怒喝曰：“汝等二人，敢來作此勾當，我黃闖子焉能容得！”即舉雙鞭擊之。二劉各掣佩劍招架，得功大罵曰：“反賊反賊，汝今望風降敵，賣主求榮，狀煩波斯，思居奇貨，爭功邀賞，倒戈劫君，真乃喪心有病，反面無情之賊黨也?！绷甲粼唬骸扒衣瓶?，自己兄弟，爭鬧何為？”得功怒叱曰：“萬惡狗才，君父尚且不識，誰與汝認兄弟耶？”言已又同二劉動手。不意田雄在得功后，暗罵笨牛，恨其尚不見機，彎弓拈箭，竟向得功腿上射之。得功應(yīng)弦而倒，二劉鼓掌大笑。田雄返身入后帳，迅將弘光背出，帝喚韓贊周相隨，贊周不應(yīng)，帝恨曰：“奴才竟舍我而去乎？”掌擊田雄之面，且問曰：“汝背我向何處去耶？”田雄曰：“背汝到北京去?！钡坌幕碳保菀镄壑?，田雄忍痛，既至外方，擲帝于地，向二劉拱手曰：“皇帝一枚奉送?！倍⒁喙笆执鹪唬骸邦I(lǐng)謝領(lǐng)謝。”各曳帝之衣袖而行。
得功雖受傷在地，急即抱住帝腿，喚曰：“田雄田雄，快來奪駕！”蓋未知田雄變心也。田雄作勢使之放手，二劉竟曳帝去。得功欲起不得，問誰人射我一箭，田雄曰：“是我等放箭射賊，誤傷元帥?！钡霉υ唬骸罢媸窍寡酃凡牛仪覇柸辏喝旰喂蕦⑹ヱ{背出？”田雄曰：“我想護駕逃走，不料被彼奪去?！钡霉υ唬骸凹热绱耍昱c我速速追回?！碧镄坌υ唬骸安粍谠獛涒x諭，我是一名長解，行將收拾包囊，護送進京矣。語畢，手提包囊，飛奔而去。得功大怒曰：“此等傷天害理之反賊，恨我不及殺汝矣，嗚呼！天乎，焉知明代江山斷送于我黃得功之手乎？我雖平生驍勇，力敵萬夫，然阻不住黃袍北上，定被江東父老所笑，不如一死報國，以明此心之無他也?！蹦税蝿ψ载囟?。
第三十八出 沉 江
錦纏道】
〔外扮史可法，氈笠急上〕〔回頭望介〕望烽煙，殺氣重，揚州沸喧；生靈盡席卷，這屠戮皆因我愚忠不轉(zhuǎn)。兵和將，力竭氣喘，只落了一堆尸軟。俺史可法率三千子弟，死守揚州，那知力盡糧絕，外援不至。北兵今夜攻破北城，俺已滿拚自盡。忽然想起明朝三百年社稷，只靠俺一身撐持，豈可效無益之死，舍孤立之君。故此縋下南城，直奔儀真，幸遇一只報船，渡過江來?！ 仓附椤衬浅顷I隱隱，便是南京了；可恨老腿酸軟，不能走動，如何是好?！搀@介〕呀！何處走來這匹白騾，待俺騎上，沿江跑去便了?！豺T騾，折柳作鞭介〕跨上白騾韉，空江野路，哭聲動九原。日近長安遠，加鞭，云里指宮殿。
〔副末扮老贊禮背包裹跑上〕殘年還避亂，落日更思家。
〔外撞倒副末介〕
〔副末〕呵喲喲！幾乎滾下江去?！部赐饨椤衬氵@位老將爺好沒眼色！
〔外下騾扶起介〕得罪，得罪！俺且問你，從那里來的？
〔副末〕南京來的。
〔外〕南京光景如何？
〔副末〕你還不知么，皇帝老子逃去兩三日了。目下北兵過江，滿城大亂，城門都關(guān)的。
〔外驚介〕呵呀，這等去也無益矣！〔大哭介〕皇天后土，二祖列宗，怎的半壁江山也不能保住呀。
〔副末驚介〕聽他哭聲，倒象是史閣部。〔問介〕你是史老爺么？
〔外〕下官便是。你如何認得？
〔副末〕小人是太常寺一個老贊禮，曾在太平門外伺候過老爺?shù)摹?br style="FONT-FAMILY: "> 〔外認介〕是呀！那日慟哭先帝，便是老兄了。
〔副末〕不敢。請問老爺，為何這般狼狽！
〔外〕今夜揚州失陷，才從城頭縋下來的。
〔副末〕要向那里去？
〔外〕原要南京保駕，不想圣上也走了。〔頓足哭介〕
【普天樂】
撇下俺斷篷船，丟下俺無家犬；叫天呼地千百遍，歸無路，進又難前。
〔登高望介〕那滾滾雪浪拍天，流不盡湘累怨?！仓附椤秤辛耍辛?！那便是俺葬身之地。勝黃土，一丈江魚腹寬展?！部瓷斫椤嘲呈房煞ㄍ鰢锍迹侨莸墓谏讯??！舱?，脫袍、靴介〕摘脫下袍靴冠冕。
〔副末〕我看老爺竟象要尋死的模樣。〔拉住介〕老爺三思，不可短見呀！
〔外〕你看茫茫世界，留著俺史可法何處安放。累死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換主，無可留戀?！蔡虢瓭L下介〕
〔副末呆望良久，抱靴、帽、袍服哭叫介〕史老爺呀，史老爺呀！好一個盡節(jié)忠臣，若不遇著小人，誰知你投江而死呀！〔大哭介〕
〔丑扮柳敬亭，攜生忙上〕偷生辭獄吏，避亂走天涯。
〔末扮陳貞慧，小生扮吳應(yīng)箕，攜手忙上〕日日爭門戶，今年傍那家。
〔生呼介〕定兄，次兄，日色將晚，快些走動。
〔末、小生〕來了。
〔丑〕我們出獄，不覺數(shù)日，東藏西躲，終無棲身之地。前面是龍?zhí)督?，大家商量，分路逃生罷！
〔末〕是，是。
〔見副末介〕你這位老兄，為何在此慟哭？
〔副末〕俺也是走路的，適才撞見史閣部老爺投江而死，由不的傷心哭他幾聲。
〔生〕史閣部怎得到此？
〔副末〕今夜揚州城陷，逃到此間，聞的皇帝已走，跢了跢腳，跳下江去了。
〔生〕那有此事？
〔副末指介〕這不是脫下的衣服、靴、帽么！
〔丑看介〕你看衣裳里面，渾身朱印。
〔生〕待俺認來?！沧x介〕“欽命總督江北等處兵馬內(nèi)閣大學(xué)士兼兵部尚書印”。〔生驚哭介〕果然是史老先生。
〔末〕設(shè)上衣冠，大家哭拜一番。
〔副末設(shè)衣冠介〕
〔眾拜哭介〕
【古輪臺】
〔合〕
走江邊，滿腔憤恨向誰言。老淚風吹面，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盡殘兵血戰(zhàn)，跳出重圍，故國苦戀，誰知歌罷剩空筵。長江一線，吳頭楚尾路三千，盡歸別姓。雨翻云變，寒濤東卷，萬事付空煙。精魂顯，大招聲逐海天遠。
〔生拍衣冠大哭介〕
〔丑〕閣部盡節(jié)，成了一代忠臣。相公不必過哀，大家分手罷！
〔生指介〕你看一望煙塵，叫小生從那里歸去？
〔末〕我兩人繞道前來，只為送兄過江；今既不能北上，何不隨俺南行。
〔生〕這紛紛亂世，怎能終始相依。倒是各人自便罷！
〔小生〕侯兄主意若何？
〔生〕我和敬亭商議，要尋一深山古寺，暫避數(shù)日，再圖歸計。
〔副末〕我老漢正要向棲霞山去，那邊地方幽僻，盡可避兵，何不同往？
〔生〕這等極妙了。
〔末、小生〕侯兄既有棲身之所，我們就此作別罷！
〔拜別介〕傷心當此日，會面是何年。
〔末、小生掩淚下〕
〔生問副末介〕你到棲霞山中，有何公干？
〔副末〕不瞞相公說，俺是太常寺一個老贊禮，只因太平門外哭奠先帝之日，那些文武百官，虛應(yīng)故事；我老漢動了一番氣惱，當時約些村中父老，捐施錢糧，趁著這七月十五日，要替崇禎皇帝建一個水陸道場。不料南京大亂，好事難行，因此攜著錢糧，要到棲霞山上，虔請高僧，了此心愿。
〔丑〕好事，好事！
〔生〕就求攜帶同行便了！
〔副末〕待我收拾起這衣服、靴、帽著。
〔丑〕這衣服、靴、帽，你要送到何處去？
〔副末〕我想揚州梅花嶺，是他老人家點兵之所，待大兵退后，俺去招魂埋葬，便有史閣部千秋佳城了。
〔生〕如此義舉，更為難得。
〔副末背袍、靴等，生、丑隨行介〕
【余文】
山云變，江岸遷，一霎時忠魂不見，寒食何人知墓田。
〔副末〕千古南朝作話傳， 〔丑〕 傷心血淚灑山川，
〔生〕 仰天讀罷招魂賦， 〔副末〕揚子江頭亂暝煙。
第三十九出 棲 真
【醉扶歸】
〔凈扮蘇昆生同旦上〕
〔旦〕
一絲幽恨嵌心縫，山高水遠會相逢；拿住情根死不松，賺他也做游仙夢?？催@萬疊云白罩青松，原是俺天臺洞。
〔喚介〕師父，我們幸虧藍田叔，領(lǐng)到棲霞山來。無意之中，敲門尋宿，偏撞著卞玉京做了這葆真庵主，留俺暫住，這也是天緣奇遇。只是侯郎不見，妾身無歸，還求師父上心尋覓。
〔凈〕不要性急。你看煙塵滿地，何處尋覓；且待庵主出來，商量個常住之法。
〔老旦扮卞玉京道妝上〕
【皂羅袍】
何處瑤天笙弄，聽云鶴縹緲，玉珮丁冬?；ㄔ乱鼍壈肷?，幾乎又把桃花種。
〔見介〕草庵淡薄，屈尊二位了。
〔旦〕多謝收留，感激不盡。
〔凈〕正有一言奉告，江北兵荒馬亂，急切不敢前行；我老漢的吹歌，山中又無用處，連日攪擾，甚覺不安。
〔老旦〕說那里話。舊人重到，蓬山路通；前緣不斷，巫峽恨濃，連床且話襄王夢。
〔凈〕我蘇昆生有個活計在此。〔換鞋、笠，取斧、擔、繩索介〕趁這天晴，俺要到嶺頭澗底，取些松柴，供早晚炊飯之用。不強如坐吃山空么？
〔老旦〕這倒不敢動勞。
〔凈〕大家度日，怎好偷閑。〔挑擔介〕腳下山云冷，肩頭野草香?！蚕隆?br style="FONT-FAMILY: "> 〔老旦閉門介〕
〔旦〕奴家閑坐無聊，何不尋些舊衣殘裳，付俺縫補，以消長夏。
〔老旦〕正有一事借重。這中元節(jié)，村中男女，許到白云庵與皇后周娘娘懸掛寶幡；就求妙手，替他承造，也是十分功德哩。
〔旦〕這樣好事，情愿助力。
〔老旦取出幡料介〕
〔旦〕待奴熏香洗手，虔誠縫制起來?！沧飨词挚p幡介〕
【好姐姐】
念奴前身業(yè)重，綁十指箏弦簫孔；慵線懶針，幾曾解女紅。
〔老旦〕香姐心靈手巧，一捻針線，就是不同的。
〔旦〕奴家那曉針線，憑著一點虔心罷了。仙幡捧，懺悔盡教指頭腫，繡出鴛鴦別樣工?！补怖C介〕
〔副末扮老贊禮，丑扮柳敬亭，背行李領(lǐng)生上〕
【皂羅袍】
〔生〕
避了干戈橫縱，聽颼颼一路，澗水松風。云鎖棲霞兩三峰，江深五月寒風送。
〔副末〕這是棲霞山了。你們尋所道院，趁早安歇罷。
〔生看介〕這是一座葆真庵，何不敲門一問。石墻蘿戶，忙尋煉翁，鹿柴鶴徑，急呼道童，仙家那曉浮生慟。
〔副末敲門介〕
〔老旦起問介〕那個敲門？
〔副末〕俺是南京來的，要借貴庵暫安行李。
〔老旦〕這里是女道住持，從不留客的。
【好姐姐】
你看石墻四聳，晝掩了重門無縫；修真女冠，怕遭俗客哄。
〔丑〕我們不比游方僧道，暫住何妨。
〔老旦〕真經(jīng)諷，謹把祖師清規(guī)奉，處女閨閣一樣同。
〔旦〕說的有理，比不得在青樓之日了。
〔老旦〕這是俺修行本等，不必睬他；且去香廚用齋罷?！餐隆?br style="FONT-FAMILY: "> 〔副末又敲門介〕
〔生〕他既謹守清規(guī)，我們也不必苦纏了。
〔副末〕前面庵觀尚多，待我再去訪問?！残薪椤?br style="FONT-FAMILY: "> 〔副凈扮丁繼之道裝，提藥籃上〕
【皂羅袍】
采藥深山古洞，任芒鞋竹杖，踏遍芳叢。落照蒼涼樹玲瓏，林中筍蕨充清供。
〔副末喜介〕那邊一位道人來了，待我上前問他。〔拱介〕老仙長，我們上山來做好事的，要借道院暫安行李，敢求方便一二！〔副凈認介〕這位相公，好象河南侯公子。
〔丑〕不是侯公子是那個？
〔副凈又認介〕老兄你可是柳敬亭么？
〔丑〕便是。
〔生認介〕呵呀！丁繼老，你為何出了家也。
〔副凈〕侯相公，你不知么。俺善才遲暮，羞入舊宮；龜年疏懶，難隨妙工；辭家竟把仙箓誦。
〔生〕原來因此出家。
〔丑〕請問住持何山？
〔副凈〕前面不遠，有一座采真觀，便是俺修煉之所。不嫌荒僻，就請暫住何如？
〔生〕甚好。
〔副末〕二位遇著故人，已有棲身之地。俺要上白云庵，商量醮事去了。
〔生〕多謝攜帶。
〔副末〕彼此。
〔別介〕人間消業(yè)海，天上禮仙壇。〔下〕
〔副凈攜生、丑行介〕跨過白泉，又登紫閣；雪洞風來，云堂雨落。
〔生驚介〕前面一道溪水，隔斷南山，如何過去？
〔副凈〕不妨?？堪队兄粷O船，俺且坐船閑話，等個漁翁到來，央他撐去；不上半里，便是采真觀了。〔同上船坐介〕
〔丑〕我老柳少時在泰州北灣，專以捕魚為業(yè)；這漁船是弄慣了的，待我撐去罷。
〔生〕妙，妙。
〔丑撐船介〕
〔生問副凈介〕自從梳櫳香君，借重光陪，不覺別來便是三載。
〔副凈〕正是。且問香君入宮之后，可有消息么？
〔生〕那得消息來?！踩∩戎附椤尺@柄桃花扇，還是我們訂盟之物，小生時刻在手。
【好姐姐】
把他桃花扇擁，又想起青樓舊夢；天老地荒，此情無盡窮。分飛猛，杳杳萬山隔鸞鳳，美滿良緣半月同。
〔丑〕前日皇帝私走，嬪妃逃散，料想香君也出宮門；且待南京平定，再去尋訪罷。
〔生〕只怕兵馬趕散，未必重逢了?！惭跍I介〕
〔副凈指介〕那一帶竹籬，便是俺的采真觀，就請攏船上岸罷。
〔丑挽船，同上岸介〕
〔副凈喚介〕道僮，有遠客到門，快搬行李。
〔內(nèi)應(yīng)介〕
〔副凈〕請進?！沧屓虢椤?br style="FONT-FAMILY: ">
〔生〕 門里丹臺更不同，
〔副凈〕寂寥松下養(yǎng)衰翁，
〔丑〕 一灣溪水舟千轉(zhuǎn)，
〔生〕 跳入蓬壺似夢中。
第四十出 入 道
【南點絳唇】
〔外扮張薇瓢冠衲衣，持拂上〕
世態(tài)紛紜，半生塵里朱顏老；拂衣不早，看罷傀儡鬧。慟哭窮途，又發(fā)哄堂笑。都休了，玉壺瓊島，萬古愁人少。
貧道張瑤星，掛冠歸山，便住這白云庵里。修仙有分，涉世無緣。且喜書客蔡益所隨俺出家，又載來五車經(jīng)史。那山人藍田叔也來皈依，替我畫了四壁蓬瀛。這荒山之上，既可讀書，又可臥游，從此飛升尸解，亦不算懵懂神仙矣。只有崇禎先帝，深恩未報，還是平生一件缺事。今乃乙酉年七月十五日，廣延道眾，大建經(jīng)壇，要與先帝修齋追薦；恰好南京一個老贊禮，約些村中父老，也來搭醮。不免喚出弟子，趁早鋪設(shè)?！矄窘椤惩降芎卧?？
〔丑扮蔡益所，小生扮藍田叔道裝上〕塵中辭俗客，云里會仙官?！惨娊椤车茏硬桃嫠?、藍田叔，稽首了。〔拜介〕
〔外〕爾等率領(lǐng)道眾，照依黃箓科儀，早鋪壇場；待俺沐浴更衣，虔心拜請。正是：清齋朝帝座，直道在人心?！蚕隆?br style="FONT-FAMILY: "> 〔丑、小生鋪設(shè)三壇，供香花茶果，立幡掛榜介〕
【北醉花陰】
高筑仙壇海日曉，諸天群靈俱到，列星眾宿來朝。幡影飄颻，七月中元建醮。
〔丑〕經(jīng)壇齋供，俱已鋪設(shè)整齊了。〔小生指介〕你看山下父老，捧酒頂香，紛紛來也。
〔副末扮老贊禮，領(lǐng)村民男女，頂香捧酒，挑紙錢、錠錁、繡幡上〕
【南畫眉序】
攜村醪，紫降黃檀繡帕包?！仓附椤惩摕o玉殿，帝座非遙；問誰是皇子王孫，撇下俺村翁鄉(xiāng)老。〔掩淚介〕萬山深處中元節(jié)，擎著紙錢來吊。〔見介〕眾位道長，我們社友俱已齊集了，就請法師老爺出來巡壇罷。
〔丑、小生向內(nèi)介〕鋪設(shè)已畢，請法師更衣巡壇，行灑掃之儀。
〔內(nèi)三鼓介〕
〔雜扮四道士奏仙樂，丑、小生換法衣捧香爐，外金道冠、法衣，擎凈盞，執(zhí)松枝，巡壇灑掃介〕
【北喜遷鶯】
〔合〕
凈手灑松梢，清涼露千滴萬點拋；三轉(zhuǎn)九回壇邊繞，浮塵熱惱全澆。香燒，云蓋飄，玉座層層百尺高。響云王敖，建極寶殿，改作團瓢。
〔外下〕
〔丑、小生向內(nèi)介〕灑掃已畢，請法師更衣拜壇，行朝請大禮。
〔丑、小生設(shè)牌位：正壇設(shè)故明思宗烈皇帝之位；左壇設(shè)故明甲申殉難文臣之位；右壇設(shè)故明甲申殉難武臣之位〕
〔內(nèi)奏細樂介〕
〔外九梁朝冠、鶴補朝服、金帶、朝鞋、牙笏上〕〔跪祝介〕伏以星斗增輝，快睹蓬萊之現(xiàn)；風雷布令，遙瞻閶闔之開。恭請故明思宗烈皇帝九天法駕，及甲申殉難文臣，東閣大學(xué)士范景文，戶部尚書倪元璐，刑部侍郎孟兆祥，協(xié)理京營兵部侍郎王家彥，左都御史李邦華，右副都御史施邦耀，大理寺卿凌義渠，太常寺少卿吳麟征，太仆寺丞申佳胤，詹事府庶子周鳳翔，諭德馬世奇，中允劉理順，翰林院檢討汪偉，兵科都給事中吳甘來，巡視京營御史王章，河南道御史陳良謨，提學(xué)御史陳純德，兵部郎中成德，吏部員外郎許直，兵部主事金鉉；武臣新樂侯劉文炳，襄城伯李國禎，駙馬都尉鞏永固，協(xié)理京營內(nèi)監(jiān)王承恩等。伏愿彩仗隨車，素旗擁駕；君臣穆穆，指青鳥以來臨；文武皇皇，乘白云而至止。共聽靈籟，同飲仙漿。
〔內(nèi)奏樂，外三獻酒，四拜介〕
〔副末、村民隨拜介〕
【南畫眉序】
〔外〕
列仙曹，叩請烈皇下碧霄；舍煤山古樹，解卻宮絳。且享這椒酒松香，莫恨那流賊闖盜。古來誰保千年業(yè)，精靈永留山廟?！餐庀隆?br style="FONT-FAMILY: "> 〔丑、小生左右獻酒，拜介〕
〔副末、村民隨拜介〕
【北出隊子】
〔丑、小生〕
虔誠祝禱，甲申殉節(jié)群僚。絕粒刎頸恨難消，墜井投繯志不撓，此日君臣同醉飽。
〔丑、小生〕奠酒化財，送神歸天。
〔眾燒紙牌錢錁，奠酒舉哀介〕
〔副末〕今日才哭了個盡情。
〔眾〕我們愿心已了，大家吃齋去?！矔合隆?br style="FONT-FAMILY: "> 〔丑、小生向內(nèi)介〕朝請已畢，請法師更衣登壇，做施食功德。
〔設(shè)焰口、結(jié)高壇介〕
〔內(nèi)作細樂介〕
〔外更華陽巾、鶴氅，執(zhí)拂子上，拜壇畢，登壇介〕
〔丑、小生侍立介〕
〔外拍案介〕竊惟浩浩沙場，舉目見空中之樓閣；茫?？嗪?，回頭登岸上之瀛洲。念爾無數(shù)國殤，有名敵愾，或戰(zhàn)畿輔，或戰(zhàn)中州，或戰(zhàn)湖南，或戰(zhàn)陜右；死于水，死于火，死于刃，死于鏃，死于跌撲踏踐，死于癘疫饑寒。咸望滾榛莽之髑髏，飛風煙之磷火，遠投法座，遙赴寶山。吸一滴之甘泉，津含萬劫；吞盈掬之玉粒，腹果千春?！踩雒?、澆漿、焚紙，鬼搶介〕
【南滴溜子】
沙場里，沙場里，尸橫蔓草；殷血腥，殷血腥，白骨漸槁?？蓱z風旋雨嘯，望故鄉(xiāng)無人拜掃；餓魄饞魂，來飽這遭。
〔丑、小生〕施食已畢，請法師普放神光，洞照三界，將君臣位業(yè)，指示群迷。
〔外〕這甲申殉難君臣，久已超升天界了。
〔丑、小生〕還有今年北去君臣，未知如何結(jié)果？懇求指示。
〔外〕你們兩廊道眾，齋心肅立；待我焚香打坐，閉目靜觀。
〔丑、小生執(zhí)香，低頭侍立介〕
〔外閉目良久介〕〔醒向眾介〕那北去弘光皇帝，及劉良佐、劉澤清、田雄等，陽數(shù)未終，皆無顯驗。
〔丑、小生前稟介〕還有史閣部、左寧南、黃靖南，這三位死難之臣，未知如何報應(yīng)？
〔外〕待我看來?！查]目介〕
〔雜白須、幞頭、朱袍，黃紗蒙面，幢幡細樂引上〕吾乃督師內(nèi)閣大學(xué)士兵部尚書史可法。今奉上帝之命，冊為太清宮紫虛真人，走馬到任去也。〔騎馬下〕
〔雜金盔甲、紅紗蒙面，旗幟鼓吹引上〕俺乃寧南侯左良玉。今奉上帝之命，封為飛天使者，走馬到任去也?！豺T馬下〕
〔雜銀盔甲、黑紗蒙面，旗幟鼓吹引上〕俺乃靖南侯黃得功。今奉上帝之命，封為游天使者，走馬到任去也?！豺T馬下〕
〔外開目介〕善哉，善哉！方才夢見閣部史道鄰先生，冊為太清宮紫虛真人；寧南侯左昆山，靖南侯黃虎山，封為飛天、游天二使者。一個個走馬到任，好榮耀也。
【北刮地風】
則見他云中天馬驕，才認得一路英豪。咭叮當奏著鈞天樂，又擺些羽葆干旄。將軍刀，丞相袍，掛符牌都是九天名號。好尊榮，好逍遙，只有皇天不昧功勞。
〔丑、小生拱手介〕南無天尊，南無天尊！果然善有善報，天理昭彰?！睬胺A介〕還有奸臣馬士英、阮大鋮，這兩個如何報應(yīng)？
〔外〕待俺看來。〔閉目介〕
〔凈散發(fā)披衣跑上〕我馬士英做了一生歹事，那知結(jié)果這臺州山中。
〔雜扮霹靂雷神，趕凈繞場介〕
〔凈抱頭跪介〕饒命，饒命！
〔雜劈死凈，剝衣去介〕
〔副凈冠帶上〕好了，好了！我阮大鋮走過這仙霞嶺，便算第一功了?！驳歉呓椤?br style="FONT-FAMILY: "> 〔雜扮山神、夜叉，刺副凈下，跌死介〕
〔外開目介〕苦哉，苦哉！方才夢見馬士英被雷擊死臺州山中，阮大鋮跌死仙霞嶺上。一個個皮開腦裂，好苦惱也。
【南滴滴金】
明明業(yè)鏡忽來照，天網(wǎng)恢恢飛不了。抱頭顱由你千山跑，快雷車偏會找，鋼叉又到。問年來吃人多少腦，這頂漿兩包，不夠犬饕。
〔丑、小生拱手介〕南無天尊，南無天尊！果然惡有惡報，天理昭彰。〔前稟介〕這兩廊道眾，不曾聽得明白，還求法師高聲宣揚一番。
〔外舉拂高唱介〕
〔副末、眾村民執(zhí)香上，立聽介〕
【北四門子】
〔外〕
眾愚民暗室虧心少，到頭來幾曾饒，微功德也有吉祥報，大巡環(huán)睜眼瞧。前一番，后一遭，正人邪黨，南朝接北朝。福有因，禍怎逃，只爭些來遲到早。
〔副末、眾叩頭下〕
〔老旦扮卞玉京，領(lǐng)旦上〕天上人間，為善最樂。方才同些女道，在周皇后壇前掛了寶幡，再到講堂參見法師。
〔旦〕奴家也好閑游么？
〔老旦指介〕你看兩廊道俗，不計其數(shù)，瞧瞧何妨。
〔老旦拜壇介〕弟子卞玉京稽首了！〔起同旦一邊立介〕
〔副凈扮丁繼之上〕人身難得，大道難聞?！舶輭椤车茏佣±^之稽首了?！财饐窘椤澈钕喙@是講堂，過來隨喜。
〔生急上〕來了！久厭塵中多苦趣，才知世外有仙緣。〔同立一邊介〕
〔外拍案介〕你們兩廊善眾，要把塵心拋盡，才求得向上機緣；若帶一點俗情，免不了輪回千遍。
〔生遮扇看旦，驚介〕那邊站的是俺香君，如何來到此處？〔急上前拉介〕
〔旦驚見介〕你是侯郎，想殺奴也。
【南鮑老催】
想當日猛然舍拋，銀河渺渺誰架橋，墻高更比天際高。書難捎，夢空勞，情無了，出來路兒越迢遙。
〔生指扇介〕看這扇上桃花，叫小生如何報你。看鮮血滿扇開紅桃，正說法天花落。
〔生、旦同取扇看介〕
〔副凈拉生，老旦拉旦介〕法師在壇，不可只顧訴情了。
〔生、旦不理介〕
〔外怒拍案介〕唗！何物兒女，敢到此處調(diào)情?！裁ο聣?，向生、旦手中裂扇擲地介〕我這邊清凈道場，那容得狡童游女，戲謔混雜。
〔丑認介〕阿呀！這是河南侯朝宗相公，法師原認得的。
〔外〕這女子是那個？
〔小生〕弟子認得他，是舊院李香君，原是侯兄聘妾。
〔外〕一向都在何處來？
〔副凈〕侯相公住在弟子采真觀中。
〔老旦〕李香君住在弟子葆真庵中。
〔生向外揖介〕這是張瑤星先生，前日多承超豁。
〔外〕你是侯世兄，幸喜出獄了。俺原為你出家，你可知道么？
〔生〕小生那里曉得。
〔丑〕貧道蔡益所，也是為你出家。這些緣由，待俺從容告你罷。
〔小生〕貧道是藍田叔，特領(lǐng)香君來此尋你，不想果然遇著。
〔生〕丁、卞二師收留之恩，蔡、田二師接引之情，俺與香君世世圖報。
〔旦〕還有那蘇昆生，也隨奴到此。
〔生〕柳敬亭也陪我前來。
〔旦〕這柳、蘇兩位，不避患難，終始相依，更為可感。
〔生〕待咱夫妻還鄉(xiāng)，都要報答的。
〔外〕你們絮絮叨叨，說的俱是那里話。當此地覆天翻，還戀情根欲種，豈不可笑！
〔生〕此言差矣！從來男女室家，人之大倫，離合悲歡，情有所鐘，先生如何管得？
〔外怒介〕呵呸！兩個癡蟲，你看國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這點花月情根，割他不斷么？
【北水仙子】
堪嘆你兒女嬌，不管那桑海變。艷語淫詞太絮叨，將錦片前程，牽衣握手神前告。怎知道姻緣簿久已勾銷；翅楞楞鴛鴦夢醒好開交，碎紛紛團圓寶鏡不堅牢。羞答答當場弄丑惹的旁人笑，明蕩蕩大路勸你早奔逃。
〔生揖介〕幾句話，說的小生冷汗淋漓，如夢忽醒。
〔外〕你可曉得么？
〔生〕弟子曉得了。
〔外〕既然曉得，就此拜丁繼之為師罷。
〔生拜副凈介〕
〔旦〕弟子也曉得了。
〔外〕既然也曉得，就此拜卞玉京為師罷。
〔旦拜老旦介〕
〔外吩咐副凈、老旦介〕與他換了道扮。
〔生、旦換衣介〕
〔副凈、老旦〕請法師升座，待弟子引見。
〔外升座介〕
〔副凈領(lǐng)生，老旦領(lǐng)旦，拜外介〕
【南雙聲子】
芟情苗，芟情苗，看玉葉金枝凋；割愛胞，割愛胞，聽鳳子龍孫號。水漚漂，水漚漂；石火敲，石火敲；剩浮生一半，才受師教。
〔外指介〕男有男境，上應(yīng)離方；快向南山之南，修真學(xué)道去。
〔生〕是，大道才知是，濃情悔認真。
〔副凈領(lǐng)生從左下〕
〔外指介〕女有女界，下合坎道；快向北山之北，修真學(xué)道去。
〔旦〕是，回頭皆幻景，對面是何人。
〔老旦領(lǐng)旦從右下〕
〔外下座大笑三聲介〕
【北尾聲】
你看他兩分襟，不把臨去秋波掉。虧了俺桃花扇扯碎一條條，再不許癡蟲兒自吐柔絲縛萬遭。
白骨青灰長艾蕭， 桃花扇底送南朝；
不因重做興亡夢， 兒女濃情何處消。
余韻 正問答間，老贊禮攜弦提壺而至，見是柳、蘇二人，趨前喚之。敬亭、昆生拱手同問曰：“老相公焉得到此？”老贊禮曰：“老夫住在燕子磯邊，今乃戊子年九月十七日，是福德星君降生之辰。我同山中眾社友到福德神祠祭賽已畢，路過此間。”昆生復(fù)問曰：“攜此弦子酒壺何用？”老贊禮曰：“見笑見笑，老夫編成幾句神弦歌，名曰《問蒼天》，今日彈唱樂神，社散之時，分得一瓶福酒，適與二位相遇，即在此同飲三杯如何？”敬亭曰：“安敢取擾?！崩腺澏Y笑曰：“此之謂有福同享。”三人乃席地坐飲，昆生曰：“可能將神弦歌使我等細細領(lǐng)略乎？”老贊禮頷首曰：“極可使得，老夫心事正欲向二位請教也?！蹦藦椣叶唬?/font> （問蒼天）新歷數(shù)，順治朝，五年戊子；九月秋，十七日，嘉會良時。擊神鼓，揚靈旗，鄉(xiāng)鄰賽社；老逸民，剃白發(fā)，也到業(yè)祠。椒作棟，桂為楣，唐修晉建；碧和金，丹間粉，畫壁精奇。貌赫赫，氣揚揚福德名位，山之珍，海之寶，總掌無遺。超祖禰，邁君師，千人上壽；焚郁蘭，奠清醑，奪戶爭墀。草笠底，有一人，掀須長嘆；貧者貧，富者富，造命奚為？我與爾，較生辰，同月同日；囊無錢，灶斷火，不啻乞兒。六十歲，花甲周，桑榆暮矣；亂離人，太平犬，未有亨期。稱玉斝，坐瓊筵，爾餐我看；誰為靈，誰為蠢，貴賤失宜。臣稽首，叫九閽，開聾啟目貴；宣命司，檢祿籍，何故差池。金闕遠，紫宸高，蒼天夢夢；迎神來，送神去，與馬風馳。歌舞罷，雞豚收，須臾社散；倚柘槐，對斜日，獨自凝思。濁享富，清享名，或分兩例；內(nèi)才多，外財少，應(yīng)不同規(guī)。熱似火，福德君，庸人父母；冷如冰，文昌帝，秀士宗師。神有短，圣有虧，誰能足愿；地難填，天難補，造化如斯。釋盡了，胸中愁，欣欣微笑；江自流，云自卷，我又何疑。 其歌作巫人腔，柳、蘇拍手以和之。老贊禮唱畢，連稱獻丑，昆生贊曰：“妙絕，妙絕！較之《離騷》《九歌》，庸何多讓。”敬亭曰：“失敬，失敬！老相公殆是財神轉(zhuǎn)世耶？”老贊禮曰：“請干此酒?！崩ド《嬛粕嘣唬骸叭绱斯丫?，實是難吃?！本赐ぴ唬骸坝扌謪s備有下酒之物。昆生問是何物，敬亭曰：“汝試猜之?！崩ド唬骸叭晁姓撸贿^魚鱉蝦蟹而已?！本赐u頭曰：“否，否?！崩ド唬骸拔醋R有何異味？”敬亭以手指口曰：“是我口中之舌?！崩腺澏Y先問曰：“汝舌如何下酒讓客？”敬亭笑曰：“汝亦知古人以《漢書》下酒乎？此舌能說《漢書》豈非下酒之物？昆生曰：“我與老歌斟酒，老哥即將《漢書》說來?！崩腺澏Y連聲稱妙曰：“第恐菜多酒少耳?！本赐ぴ唬骸凹热弧稘h書》太長，我有新編一首彈詞，名曰《秣陵秋》，以此下酒何如？”老贊禮曰：“其即南京近事否？”敬亭曰：“然?！崩ドυ唬骸按耸俏业榷勀慷弥拢耆羯儆兄囌`，須當受罰?！本赐ぴ唬骸耙欢o誤，汝試聽之。”乃手彈弦子，作盲女彈詞調(diào)唱曰： （秣陵秋） 陳隋煙月恨茫茫，井帶胭脂土帶香； 駘蕩柳綿沾客鬢，叮嚀鶯舌腦人腸。 中興朝市繁華續(xù)，遺孽兒孫氣焰張； 只勸樓臺追后主，不愁弓矢下殘?zhí)啤?/font> 蛾眉越女才承選，燕子吳歈早擅場； 力士簽名搜笛步，龜年協(xié)律奉椒房。 西昆詞賦新溫李，烏巷冠裳舊謝王； 院院宮妝金翠鏡，朝朝楚夢雨云床。 五侯閫外空狼燧，二水洲邊自雀舫； 指馬誰攻秦相詐，入林都畏阮生狂。 春燈已錯從頭認，社黨重鉤無縫藏； 借手殺仇長樂老，脅肩媚貴半閑堂。 龍鐘閣部啼梅嶺，跋扈將軍噪武昌； 九曲河流晴喚渡，千尋江岸夜移防。 瓊花劫到雕欄損，玉樹歌終畫殿涼； 滄海迷家龍寂寞，風流失伴鳳徬徨。 青衣銜璧何年返，碧血濺沙此地亡； 南內(nèi)湯地仍蔓草，東陵輦路又斜陽。 全開鎖鑰淮揚泗，難整乾坤左史黃。 建帝飄零烈帝慘，英宗困頓武宗荒； 那知還有福王一，臨去秋波淚數(shù)行。 彈詞唱畢，昆生曰：“妙甚，妙甚！果然原原本本，一無謬誤?！崩腺澏Y亦擊節(jié)稱美曰：“雖是幾句彈詞，竟似吳梅村一首長歌。”昆生曰：“老哥學(xué)問大進，應(yīng)敬一杯。”敬亭笑曰：“奈何使我飲寡酒乎？”昆生曰：“愚弟亦備有下酒物在此?！本赐ぴ唬骸叭晁姓?，定是山淆野蔌無疑?！崩ド唬骸胺且?，非也?！蹦俗驈哪暇┵u柴帶回來者?！本赐ぴ唬骸昂尾蝗砉蚕?？”昆生以手指口曰：“亦即我口中之舌也?！崩腺澏Y曰：“如何又是此舌？”昆生曰：“實告二位：我三年未到南京，昨日忽然有興，進城賣柴，路過孝陵，見此寶城享殿已成芻牧之場。”敬亭急問曰：“未知皇城如何？”昆生曰：“若說皇城，則墻傾宮倒，滿地蒿萊矣?！崩腺澏Y不覺下淚曰：“不料光景至此?！崩ド鷱?fù)曰：“我又一逕走到秦淮，悄立多時，竟不見往來人影?！本赐ぴ唬骸伴L橋舊院，是我等熟游之地，汝亦往觀否？”昆生曰：“焉有不去之理，長橋已無片板，舊院僅存瓦礫?！本赐ご沸亻L嘆曰：“慟死我也！”昆生曰：“其時疾忙回首，一路傷心，編成一套北曲，名為《哀江南》，待我唱來。因拍板作弋陽腔，唱曰：“俺樵夫呵！”自乙酉以迄于今，屈指已三載矣。蘇昆生與香君在山住宿，從未歸家，往來牛首、樓霞，采樵度日。柳敬亭與彼同志，自送朝宗修道后，即在此買一小舟，捕魚為業(yè)。一漁一樵，時相邂逅，或歌或唱，盡可逍遙。是日昆生柴擔早歇，專候敬亭到此，促膝閑話，而敬亭已從龍?zhí)督?，罷釣歸來矣。值此秋雨新晴，波光似練，正欲尋昆生飲酒談心，一路蕩槳而來。遙見昆生歇擔盹睡，想是醉臥糟邱耳，乃上岸喚之醒。昆生驚視之，忙曰：“大哥果然來矣?！本赐ぴ唬骸百t弟殆已偏杯耶？”昆生搖首曰：“柴未賣去，安得有酒?！本赐ぴ唬骸坝扌忠辔促u魚，彼此囊空，如之奈何？”昆生尋思半晌，乃拍手曰：“有一代酒之法在此：汝輸水，我輸柴，二人煮茗清談，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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