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年盛夏，熱得惱人，一日中午在書房小寐，一陣滲透著香氣的涼風，把我從夢中擾醒，睜開眼，滿空滿地，盡是玉蘭花，在開在放，我還沉在玉蘭繁華的夢中……悠悠覺出清墨之氣是從書房角落鳥紋木美人臥榻上生出，我就近一看，難怪這香氣，難怪這玉蘭繁華的夢，原來，劉嵐畫的一幅玉蘭花斗方摺放在書摞上，莫非還真是劉嵐的筆墨把玉蘭花的精魂都勾調(diào)出來了，玉蘭花神，夢散花色。
二 、要說劉嵐最讓我感動的一幅畫，是他畫終南山野生萱草，畫作起名《忘憂草》。十幾年前，這幅畫在觀摩展一亮相，把觀眾的眼光和我的心就吸引住了?？帐璧目臻g，獨有一株萱草在巖間，生命活在清白的紙上，姿影修葉，嫩黃花蕊，像有心事跟你說，情態(tài)像母親或愛人，令你生出心往和皈依，它挺姿曳曳在空靈的世界，恍惚進你情感紅塵的深處。別人讀出讀不出，當時，我被這簡簡單單的一幅畫沉迷了。我暗自妒羨這家伙，一支筆寥寥幾下，幾抹顏色，就著閑草，能收攝一個人的心魂，令你屏住小氣，激動不出言語。要說對中國水墨畫的認知，劉嵐的這幅《忘憂草》，使我品出沁心魅力，無盡妙趣。
三 、劉嵐偏愛畫鯰魚，他生活在終南山下灃河岸邊，村子周圍是大片的稻田和絲綢繡片一樣的荷塘，不僅秋天有景色，就是到了深冬，一塘一塘的殘荷，兀立在淤泥凈水上面，田埂走過的農(nóng)人，像走在畫中。不用畫家經(jīng)營，就出生動。所以，劉嵐一批巨幅的荷塘景致，能鮮出花色，溢出清氣，引出讓你偷摘一朵半開粉荷的私想。畫里游著鴛鴦，藏著鷺鷥；再細看，隱隱的感出畫里沒有畫出的一雙少年的眼神，自畫里流出記憶的幽光，一抹或淺或深的顏色，或濃或淡的鄉(xiāng)情，他把青澀苦甘用水墨慢慢化開。劉嵐幼年記憶說不上甜蜜，幸虧家鄉(xiāng)出產(chǎn)山水花鳥魚蟲，讓他幾十年后用畫筆從故鄉(xiāng)的記事中活現(xiàn)成了他的畫作。只有在這種意義上，故鄉(xiāng)才能成為他情感和精神的藝術之源。劉嵐畫過一幅鯰魚，三尺小幅，只是一尾，從畫面無盡處游進畫幅中央，蒼白空無世界，那尾鯰魚將要游出畫面，還欲留下一瞥，魚眼含光是悠閑？驚恐？游動的神態(tài)像是要逃逸，使畫面重回干凈的白。劉嵐用溫潤水墨色氣把那尾鯰魚留給了這個世界，這幅畫當年在陜西省群眾藝術館一經(jīng)展出，想捉這條鯰魚的觀者不下數(shù)十人。劉嵐說，畫上這條鯰魚，是他小時候在灃河里曾經(jīng)捉住的一條魚，雙手從混濁的水里攥住光滑蠕動的魚身，劉嵐不只感到驚喜，更覺出鯰魚求生掙扎的痛苦和欲望。他將魚捧到了眼前，魚睜大的圓眼令他莫名傷感，電光一樣擊了他幼小的心靈。他把魚放回河里，魚重回水中的身影姿態(tài)終于變成劉嵐宣紙筆墨暈開的生命精靈。
四、劉嵐喜好朋友，每年新年，天干地支十二屬相，哪個屬相年份，他都記著周圍好友的屬相，畫上一批猴或可愛的豬，給朋友打電話，讓來把自己和他的祝福領回去。遇到蛇相，你就不能森森的畫一條蛇吧，劉嵐有辦法，把它抹弄成小龍，也騰云，又出水，盡是吉祥喜氣。多年畫下來，有一個半輪回了。我屬虎，劉嵐已經(jīng)畫好了幾種虎相，古松下老僧伏虎圖，峭壁間出山猛虎，還有一只虎在望月，顧盼生情，看了都很高興。我說，今年我給你出個新題目，虎乃萬山之獸，山林之王，畫虎都講威勢，兇猛，伏了的虎則安詳，今兒個你能不能畫一幅“慈悲虎”。劉嵐一聽，凝神沒言，一會兒來了神氣，展紙搬墨，先線后墨再色，又添了些松石，月光下，一尊虎菩薩現(xiàn)上紙面。佛說大千世界本自具足如來本性，這心性自現(xiàn)的慈悲虎，令我立時傾倒，虎我雙忘。
五、中國畫傳統(tǒng)分為山水、花鳥、人物幾大類，有的畫家將此分類視為坑壕城墻。劉嵐不然，他用水墨和色彩把世界上的山川、花鳥、人影氣色都抹在畫紙上，終南山、神禾塬、阿姑泉的牡丹、青禪寺的玉蘭，還有他窗外的紫薇、故鄉(xiāng)的蓮池荷影，有古紙書上的蘇軾、屈原、夢里教他畫畫的青藤徐渭，斑斑跡跡都簇擁成他的藝術世界。劉嵐畫人物輕易不顯手。二○○二年我從陜北專請木匠制作核桃木書架，在小扇門上想出些花樣兒，我想到劉嵐。用八幅人物想把中國三千年歷史文化表現(xiàn)出來，就以老子、孔子、屈原、俞伯牙、鐘子期、李白、蘇軾、八大山人、徐渭、曹雪芹，經(jīng)史、琴棋、書畫、詩文、國粹皆備。二尺見方的木板上勾勒一個孔子，劉嵐僅用十分鐘?？鬃幼谝活w大樹下講經(jīng)授徒，連樹上的鳥都飛下來落在旁邊聽老夫子講《論語》，巧得令木匠薛師直咂嘴，劉老師畫的人兒刻著來勁兒。李白邀月吟詩；蘇軾月夜泛舟游赤壁；劉嵐讓徐渭和八大山人在一樹芭蕉樹下共同做一幅畫；伯牙子期還出妙，旁有一爐香，琴音將煙香從半空中引繞得忽東忽西，一對知音契心默示，不知方外世界山間日月……至今，那八副人物木雕立在我的書房里，泛著栗色的暗光，誰看蝕誰的眼。那一年西安的一位收藏家錯把它認作出自蒲城一帶的老貨，畫兒絕對好，準是大手筆。我給他賣了個小關子說劉嵐畫的。晚上回家后，半夜他打電話問我，他查書畫大詞典，沒查出古代有叫劉嵐的畫家，我說他人現(xiàn)在就在長安。
六、劉嵐的夫人幾次在我面前抱怨劉嵐見風就是雨：小心畫畫把你畫神了！一問才知道，半夜看八大山人的畫冊，興奮得睡不著覺，第二天天一亮買火車票直奔南昌青云譜參拜八大故居和紀念館，游走數(shù)日，我才記起他看到真跡后給我打電話的那份激動。劉嵐還偏愛揚州八怪里的李鱓，為此兩下?lián)P州，偏在無錫博物館里親睹李鱓花果蔬冊頁真跡，偌大展室，百件真跡，唯李鱓蓮藕上的青泥花、海棠葉瓣上的香氣、荸薺根部的嫩芽讓他丟心不下。古人原來不古啊！對幾百年后畫中溢出的生氣仙氣活氣，劉嵐說，你對古人不服不行！李苦禪先生也是劉嵐仰慕的一位大師。先生的墨荷蒼鷹，把劉嵐攪擾得不到山東跑一趟不成。在大師的紀念館里，他獻上一只家鄉(xiāng)荷塘采來的蓮蓬，默默地奉上一片心香。只要你看見劉嵐畫的那幅《高天蒼鷹圖》，你就能感知到蒼茫氣派的精神源頭。
七、二零一三年夏天就要到了，我又盼著劉嵐畫的折扇。今年不知他又會出一把什么樣的竹骨折紙，是畫一只鳥，一尾魚，一角粽還是西瓜菊花，山風，我猜不出，只有劉嵐知道。我翻檢出十幾年來劉嵐贈的折扇，點數(shù)下來共十四把。壬辰端午，劉嵐新送來一把，我賦詩一首：暑中悶汗熱籠蒸，劉嵐畫扇盜清風，艾綠杏黃惹心動，不及劉郎贈扇情。（壬辰端午奇熱，畫家劉嵐贈扇一幀，艾草一只，黃杏三枚，清杯二口，甚喜，遂口占絕句憑贈）。過天，到劉嵐畫室操筆草書，留墨為記。如今想起來，十幾年贈扇，說起來算是一樁雅事，一段畫事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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