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鋒專訪 微風讀書會ID:weifeng279965337
關中大劫
文/白描
一個間諜,如何造就了一項偉大的水利工程?一條疲秦大計,如何成為強秦之策?”鄭國渠,世界灌溉工程遺產,兩千多年的歷史云煙,一條滿載故事的大渠——
書名:《天下第一渠》
中國版本圖書館CIP數據核字(2018)第278820號
作者:白描
出版社:陜西新華出版?zhèn)髅郊瘓F 太白文藝出版社
機會一失再失,關中大地,將會降臨什么樣的命運?
從我記事起,村里的老輩人就常講民國十八年(1929年)遭年饉的情景。關中人把一年中一料未收稱為饑年,兩料未收稱為荒年,連續(xù)三料未收稱為年饉。而民國十八年年饉是三年六料基本未有收成。有人說是百年一遇,也有人說是三百年一遇?!懊駠四辍边@個稱謂,在家鄉(xiāng)人覺來就是一場噩夢,是心中永遠的創(chuàng)痛。在家鄉(xiāng)的編年史中,它是黑色的,是死亡幽靈的舞蹈和詛咒,是恐怖的地獄之門,是悲傷的淵藪。它業(yè)已成為一個代表著不幸與災難的符號。
而我對它的感覺卻是白色的。
這白色,與我的所經所見有關。
我們村子手巾白村,雖屬涇陽管轄,但距離涇陽縣城七八公里,距離三原縣城四公里。我們把進縣城叫“上縣”,離三原近,所以平日“上縣”,就是去三原。孩提時,一說“上縣”,我就歡欣雀躍,因為進縣城就是逛縣城,一個“逛”字,里面包含著多少憧憬與向往:那一街兩行的商店與鋪面,林林總總的商品,形形色色的人流,彈弦子說書的,敲鑼耍猴的,揮舞大刀賣大力丸的,手拿明晃晃鐵圈圈耍把戲的。自然還有街邊的食物:小攤子上的瓜果梨桃,小鋪子里的羊血饸饹、籠籠肉、泡油糕、雞蛋醪糟、酸辣涼粉……涼粉中最地道的是豌豆涼粉,篩子般大一坨子,雪白雪白,放在鋪子門口的案板上,付上五分錢,店家就會手持一柄旋勺,在坨子上熟練地轉動手腕旋兩圈,條狀的涼粉就出來了。店家手一抓,放進碗里,再撒上鹽,放一勺油潑辣子,澆上醋,遞到你手里。這樣的涼粉吃進嘴里,又滑又順,一吸溜就下了肚,而那酸辣的香味,久久停留在口中。父親曾帶我吃過這涼粉,讓我好生享受。父親還帶我吃過油茶。油茶盛在一個長嘴大鐵壺里,鐵壺像桶一樣粗壯,外面包裹棉套子,放在鋪子門口的粗腿大凳子上,也是五分錢一碗。付了錢,店家張開臂膀,一手端碗,一手抬起大鐵壺柄,壺身傾斜,滾燙的油茶就從長壺嘴滋出來,準確地流進碗里。父親帶我喝油茶是冬天逛三原的“臘八會”時,天寒地凍,一碗油茶下肚,渾身頓時有了熱乎乎的感覺。
除此之外,縣城里還有一樣東西,很是吸引我,那就是“娃娃書”。我們一直把連環(huán)畫小人書叫“娃娃書”,“娃娃書”書攤是最讓我流連忘返的地方。在縣城的某個街角處,靠墻斜支一排薄薄的書架,書架上有一層層架板,每層架板上都有細線繩橫勒著,“娃娃書”就插在上面??匆槐?,兩分錢,有些書薄,也就一分錢。家里大人給五分錢,我可以在書攤前消磨半天,錢花光了,就湊在別的孩子身邊看人家手里的書,當然,他們也常常湊到我身邊看我手里的書。后來看《三國演義》《水滸傳》《說岳全傳》等,都是先看了“娃娃書”,才激起我閱讀原著巨大興趣的。
“上縣”是我的節(jié)日,但也有讓我惶恐膽怯的事情相隨。
從我們家到三原,沿著咸(咸陽)宋(陜北宋家川)公路走,過了三原縣城南的涇惠渠二支渠大橋,公路從平地拐下去,要經過一段兩邊是土崖的凹陷地段。那土崖的斷面,暴露出許多白森森的人的骨骸,腦殼、胯骨、肢骨都有。有幾處密密匝匝橫七豎八地堆積著,胯骨扭曲,人頭骨像嵌在海礁上的大貝殼一樣嵌在黃土里,眼窩嘴巴露出黑洞。人們都說這是民國十八年城里餓死的人,抬到這里草草掩埋,后來修公路把骨骸挖了出來。
這是去縣城的必經之路,走過這一段,才是三原縣城的南門。每次來回經過這里,那些白骨都令我心生恐懼,覺得那里盡是鬼魂。有一次父親帶我去三原戲園子看田德年的戲,看完戲很晚了,我隨父親往家走,路過白骨土崖我很害怕。父親曾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有個孤老漢得噎食病(食道癌)死了,停在靈堂等候第二天下葬。夜晚村里幾個年輕人聚在一塊兒閑諞,比誰的膽子大,一個不服一個。最后張三對李四說,你說你膽子大,老漢是得噎食病餓死的,我這里有個饃,你要是敢拿去給那餓死鬼嘴里喂,我就服你。李四說,這有啥不敢,去就去。喂還是沒喂,明兒個一早驗證。孤老漢住的是村外一棟獨屋,李四那膽子也確實夠大的,推開門,借著靈堂里昏暗的燭光,揭開死人的蒙臉紙,掰了一疙瘩饃,扒開嘴塞了進去。轉身要走,誰知這時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死人突然開口說話:我還要吃。李四頭發(fā)都奓起來了,大叫一聲,撒開腿就往外跑?;厝グ咽虑榻涍^給張三幾個一說,開始誰也不信,卻又見他轉顏失色,驚魂未定,不像是說謊,也都不吭聲了。第二天一早起靈抬埋孤老漢,張三幾個看見尸首嘴角有饃渣渣,想起昨晚李四說的情景,嚇得連忙后退,叫都叫不到跟前。
看戲回家那晚路過白骨土崖,我想起父親說的這個故事,心就怦怦跳起來。這里的白骨都是餓死鬼,會不會也向我要饃吃?這么一想,就覺得頭皮發(fā)麻,脊背冷風颼颼。我不敢朝兩邊看,緊緊抓著父親的衣角,直到走上二支渠大橋,才敢大口出氣。
那白骨給我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家鄉(xiāng)人關于白骨來歷的傳說不是虛構。寫作本書,我查閱歷史資料,看到“西北災情視察團”給陜西省賑務委員會主席、民政廳廳長鄧長耀的報告,其中一份報告記載有:“視察團同人于卅日,赴省北一帶調查,由草灘過渡,平昔一望汪洋之渭涇兩大河流,今因久旱消瘦,水量僅存尺許,道旁死尸屢見不鮮。將近三原,偶覺奇臭觸鼻,系萬人坑餓殍之腐化者……”
那存留累累白骨的地方,應該就是視察團看到的萬人坑。
民國十八年年饉是指1928年至1930年持續(xù)三年的北方八省大饑荒。這場大饑荒導致一千三百多萬人死亡,而其中又以關中旱災最為嚴重。因此一般關中人對“民國十八年年饉”最為耿耿于懷。
這次大年饉,距離1898年至1901年的災荒過去不到三十年。
災難實際上從1928年就拉開了序幕。
▲民國十八年關中大饑饉(圖片選自《民國賑災史料初編》)
這一年從春季起,關中大部分地區(qū)就滴雨未降,冬季無雪,麥種下地無法發(fā)芽,夏秋連料絕收??嗖豢把缘霓r民期盼第二年時來運轉風調雨順,哪料1929年旱情更甚,井泉涸竭,河道斷流,寬闊的渭河平時可以通舟舸,而當年卻在河道里行馬車,甚至連根深葉茂的多年老樹也大半枯萎。引涇灌區(qū)龍洞渠本來灌溉能力就不足,這一來更是難以為繼。以引涇灌溉受益最大的涇陽為例,可灌土地僅占全縣可耕地面積的百分之二三,夏糧勉強收獲不到兩成,而秋糧干脆就顆粒未收。往年綠野千里的關中平原,是時整個赤地枯焦,滿目蒼涼,慘不忍睹。
從1928至1930年,不僅關中和華北,全國各地都發(fā)生了不同程度的災荒。各地為了有效地組織人力、物力進行賑災救濟工作,從民間到政府紛紛成立了賑災組織。陜西省于1928年10月成立了“陜西省救災委員會”,并在各縣成立了“救災分會”。陜西救災委員會于1929年4月改組為陜西省賑務會。1929年南京政府成立“全國賑災委員會”,當年9月,“全國賑災委員會”派出“西北災情視察團”赴陜。視察團抵達西安后,分赴關中各縣視察災情,據實向上和對外報告。
我的手頭有一份《民國賑災史料初編》,在《災情與災賑》部分,收錄了視察團向陜西省賑務會和全國各大報館發(fā)出的三十九份電文,通報陜西的災情。其中有如下內容:
其二
上海香港四號日報公會鑒:視察團灰晨赴省垣西北二鄉(xiāng),東菜園、韓原店、孫家灣、炕底寨、二府莊、大白楊、火燒壁、西十里鋪等處視察,田黍枯萎,焦如火焚,高只尺余,收獲不足一成,棉花亦然。居民十室九空,拆房售賣者十之四五,樹皮果實,早經采罄,現食糠秕土粉,災民遍野,日有餓斃。因無麥籽,田未耕者十有八九,明年春麥,仍恐無望。是晚六時,教育廳長黃統(tǒng)及各校長,于鐘樓天文臺歡迎視察團及滬漢慈善代表,席間述陳陜省災情及饑民種種慘狀時,聲淚俱下。西北災情視察團真。
其三
陜西省賑務主席鄧,常務委員楊鈞鑒:雄霆奉諭陪西北災情視察團赴各縣實地視察,灰日陪往長安縣西北二鄉(xiāng)勘災,由南京賑災委員會代表田君杰生致許主席一電云:“南京賑災委員會許俊老鈞鑒,視察團灰日至長安縣西北二鄉(xiāng)勘災。車出北門,時于五分鐘內,瞥見餓尸十余抬往萬人坑,其為同人未見及未掩埋者,多不勝計。同人連經東菜園、孫家灣、炕底寨一帶數十村,居民房屋十九拆除變賣。據父老云,已三年六料未收,所賴以活命者惟糠秕野草而已,死亡人數在十分之三以上。外逃者尤眾,道旁行人大都踉蹌不能自主。每過一村,災民多哭苦哀訴,目擊慘狀,不覺涕淚沾襟?,F赤地連阡,欲種無籽,欲耕無畜,大好美田,今已變?yōu)榛耐粒醋毯?。又經大白楊村,視見一商人收買土地,居民聞風而尾隨求售者十余人,平素價值五十余金之地,刻售七八元,買主尚不肯受,有房產者如此,困苦無產者概可想見矣。職田杰生真?!笨睘那樾危谔锎黼妰仍敿氷愂?,謹抄錄如左,奉聞,蔡雄霆叩。
其五
陜西省賑務主席鄧,常務委員楊鈞鑒:雄霆奉諭陪西北災情視察團,于真日由省垣啟程,前往咸陽興平武功等縣,賑災委員會代表田君杰生,在武功致電賑委會暨南京復旦通訊社,其文曰:“南京賑災委員會主席許俊老,復旦通訊社田丹佛先生鈞鑒:同人等真日往省西各縣視察,陜省政府特備汽車、兵弁護送,并由賑務會蔡雄霆先生領導,首至咸陽,據縣長李君言,該縣人口十三萬,去冬迄今死三萬,逃二萬余,均為急切待賑者,現有滬濟生會,撥款四千元,修文王陵,以工代賑,既存古跡,又活民命,用意甚善,繼過興平縣,有所謂才村者,即董仲舒之故里,一年前尚有居民六十余家,今所存不及四分之一,當該縣死亡速率正盛時,每日裹尸之蘆席費,在六十元以上,次至武功,該縣人口十八萬,餓死七萬,逃亡五萬余,均為老幼待斃者,近城四十里無人煙,只大寨一堡,前有八百余戶,現存者僅六家耳,人民求生不得,轉而求死,故投河者有之,墜井者有之,吞煙懸梁者亦有之,至于婦女多被慘無人道之人販賣以(已)去,在啞柏竟有人市。價格高者八元,低者三四元不等。婦女出賣后,小兒無人照管,街頭巷尾呼爹喚娘者盡是。此種災童,已被縣政府及濟生會收容約五六百名,濟生會在該縣辦賑最力,放款亦多。據該會放賑委員張賢清先生云:自伊辦賑十三年來,從未見有如武功之慘重者。經歷之言,可證陜?yōu)囊话咭樱毺锝苌滴??!敝P注,謹錄奉文,蔡雄霆叩元。
其九
陜西省賑務主席鄧,常務委員楊鈞鑒:……“涇陽高陵等縣與三原大致相同,秋收不到二成,種麥不及十分之一,死亡及外逃者,平均占各縣人口之半,其余大都為急切待賑者。耀縣已三季未收,去冬迄今,死萬余,逃三千,現災民五萬,待賑甚殷??倘钥汉?,糧價激增,一月以來,小麥每石由五十元漲至七十元,種麥時期將過,日內若不得甘霖,播種愆期,險象前途,不堪設想。富平災情與耀縣相仿,麥田無力下種者二千頃,現秋盡冬來,各縣災民,非死于饑,即死于寒,萬望鈞座及各委員,大聲疾呼,為民請命,職田杰生叩皓?!痹僖暡靾F員馬芷祥又以個名義,電天津各報館,內容與該團致滬日報公會者約略相同。明晨視察大荔東鄉(xiāng),后赴朝邑,特電馳聞,蔡雄霆叩皓。
賑務專員李明高在視察涇陽災情后,向陜西省賑務會呈文:
涇原賑務視察專員李明高及涇陽賑務分會主席孫國慶調查災況(十八年十一月十九日)
呈為呈報事,竊奉鈞會第五號委令,視察涇原災況一案,等因奉此,專員遵于十月二十九日先到三原賑務分會,已將調查各情形呈報在案。茲于十一月五日抵涇陽賑務分會,晤縣長孫國慶會商遵照辦事綱要,詳為確查。分會辦過平糶施賑施粥各事,皆系核實,并無上下其手等弊,且調查屬縣災情過重,各鄉(xiāng)房屋,大半拆毀,傾家破產,四壁兀立,人民多住古廟席棚,鬻妻賣子者,不計其數。死亡四千余人,逃亡一千六百余家,亦四千余人。全境秋禾枯槁,麥未下種,所有渠井各地,種麥僅有百分之六七,秋收亦十分之一二耳,此僅就九月終調查如此,嗣后更慘,尚未榷查。現種麥時期已過,至今雨澤未沾,歉年未轉,而奇荒又來,國慶現權縣篆,有親民之實,視民遭此災荒,寢食難安,欲及時拯救,賑款告罄,難為無米之炊。所幸茲蒙鈞會委專員視察屬縣災況,眾皆歡騰,轉懇委員會同呈請鈞會設法救濟。值此冬令,饑寒交迫,擬懇繼續(xù)辦粥場,但困于款項,無計可施,惟有伏懇鈞會,格外施仁,速發(fā)賑款,以為煮粥布施棉衣之用,則十萬災黎,頂感大德無涯矣,所有奉令會同查造災況等表各緣由,理合具文,呈請鑒核。謹呈陜西省賑務會主席鄧。
與此同時,全國各大報紙對陜西的災情也有持續(xù)報道。
《大公報》1929年4月9日:
郿(眉)縣之井溝村,有郭氏夫婦二人,因絕食日久,無法生活。適正月望后,有逃難出山者三人行抵該村,饑疲已甚。一人進郭家乞食,余皆在外等候。逾時不返,二人進入室內窺看,此人竟被郭氏夫婦縛于柱上,手巾塞口,以刀斫傷頭部,血流如注。兩臂之肉,已割煮中。二人視之駭走,即狂奔槐芽鎮(zhèn)向駐軍報告。隨即派隊將郭氏夫婦拿回審問,該犯直言不諱云:食糧早絕,無以為生,已食死尸三具,活人兩身,懇速槍決,免再受這饑餓之罪。又該縣王村有楊姓者,亦因饑餓難忍,竟將一餓至奄奄待斃之人殺而食之。陜西亦有烹食兒童之事。故各縣兒童不敢出戶,防被人劫去烹食。
《申報》1929年4月28日:
食人慘劇,愈演愈烈,犬鼠野性,更為上肴。一部分災民,自一九二八年秋季以來,恒以人肉充饑。初僅割食無名死尸,后雖家人父子之肉,亦能下咽。近則隱僻地方,往往捕食生人。
《大公報》1929年5月5日:
隴縣南七新莊柳姓一家,死亡殆盡,最后其父將其十二歲的女兒吃了。花石巖地方亦有被吃死尸一具。以前報告餓斃者,尚多游手;近日死亡枕藉者,純系良民。現在各縣餓死者,每日二千人以上,且日復日有增加。
《大公報》1929年5月6日:
陜?yōu)那橛兀吼I殍載道伏尸累累,春雨失時生機斷絕。近日陜省餓斃之饑民,僅西安一隅日必數十人。市面死尸累累,觸目皆是。賑務會每日接到災民餓死照片,盈千累萬。隴縣鐵佛寺去年有煙戶六十余家,現在絕戶已十余家。房已拆完,死亡四十余口;活埋妻者十余人;逃亡在外者二十余口。順八渡以南,本有四十八戶,現在僅剩八戶。民食僅有苜蓿一種。真是民有菜色,面皮青腫。每斗麥價已漲至十元。
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在《西行漫記》中對這場災難也有記載:“在赤日炎炎下,久旱無雨的黃土高原一片死寂,沒有綠色,樹木光禿禿的,樹葉被摘光了,樹皮也被剝凈了。路邊橫著骷髏似的死尸,沒有肌肉,骨頭脆如蛋殼。飽受饑荒缺衣無食的少女,半裸著身子被裝上運牲口的貨車運往上海的妓院。路邊的尸體都是骨瘦如柴,稍有一點肉的立即被吞噬掉了。這是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〇年的大饑荒的一角?!?/p>
作為十三朝古都的西安,情況不比農村好多少。1926年,鎮(zhèn)嵩軍圍困西安八個月,城內餓死者過半。解圍之后,西安人還沒來得及恢復元氣,1929年的災荒便接踵而至,過去沒有死于兵匪之患的人們,如今又在劫難逃地流離輾轉死于溝壑之中。這場大饑荒使官商云集的省會西安城中,到處都是沒有人管的饑民餓殍。一撥一撥的災民逃難到城市,饑寒交迫的難民使西安陷于崩潰之中。宗鳴安先生在《西安舊事》中,對西安的遭遇有許多詳細的記述。書中敘述道,父母不忍孩子饑餓痛苦,有的一狠心就直接把孩子弄死,還有的人餓極了,竟然吃起人來。書中有許多記錄當時慘狀的照片。有一幅是一家?guī)卓谌损I死在西安街頭,死在人行道上的幾個,被人們堆上一些土掩蓋了一下,一個死在馬路上,只穿著短褲,倒斃在街頭,卻無人來管。周圍的人,有的在做自己的事情,行色匆匆,仿佛沒有看到一樣;還有的人,在家門口看著。還有一幅是宜君縣災民,一個母親倒斃在那里,旁邊至少有三個不足五歲的孩子,一個只有上衣,另外兩個全身赤露,也都餓死了。母親的旁邊還有一根棍子,或許是用來轟趕那些惡狗,或許是用來支撐已經完全無力的身軀。經歷過大饑荒的老人們如此訴說饑餓而死的感覺:走著,走著,就跌倒了,人就死了,像是睡著了一樣……
上述引用的災情報告和報道,截至1929年12月底,1930年、1931年的災情并未包含在內。民間有諺:不怕年饉頭,只怕年饉尾。災難,并沒有到此結束,大災之后必有大疫。1932年,關中地區(qū)爆發(fā)了“虎烈拉”,即霍亂。此疫6月19日從潼關一居民開始,由東向西迅速波及西安,繼而很快蔓延到全陜的東府、西府、陜北及陜南部分地區(qū)。這一烈性傳染病流行之烈空前曠古,染病者發(fā)熱惡寒,上吐下瀉,眼睛凹陷,抽筋轉腿,因而也叫“轉筋呼嚕瀉”。全省災及五十七縣,死亡十三四萬人。而流行西府三月之久,各縣村莊幾乎家家不免,如虢鎮(zhèn),人們在南北兩頭挖了兩個“萬人坑”。剛開始,先死的人還用棺材盛殮,等到越來越多的人感染死亡,棺材已經不夠用了,只好用席子一卷。等到后來,很多人家全部死絕,最后死的人往往已經沒有人去抬尸掩埋,暴尸于家中無人過問。一群一群的野狗走街串巷,入村進戶啃食死尸……當時有段順口溜:
李四早上埋張三,
中午李四升了天。
劉二王五去送葬,
月落雙赴鬼門關。
在瘟疫襲擊之下,很多村鎮(zhèn)人煙凋零。死亡的氣息引來狼群,一些沒有病死餓死的老弱婦幼最后又遭遇到了狼群的殘害,這種聳人聽聞的慘劇在當時不絕于耳。
大饑荒災難爆發(fā)之時,在陜西省內外無數有識之士奔走呼吁之下,全國不少政府機關、民間團體及個人紛紛捐款捐物支援陜西賑災。至1930年1月,共收到賑款1489500元,其中南京政府、全國賑災委員會,馮玉祥、胡次珊、宋哲元諸先生及上海紅十字會、北平世界紅十字會等慈善團體都捐了大量的款項。此外,還收到了從全國各地零星募捐來的款項37700多元。其中,有捐幾百幾千的,也有捐幾十的。有個署名“人民自衛(wèi)團隱名氏”的捐款人捐了一元錢?!锻倏h志》的《合作救濟志》一章,記載有“民國十七年,自夏至冬不雨。十八年,旱災,大饑,斗粟七元余,人食樹皮樹根殆盡,死者種籽費三千無算。省賑會發(fā)賑二千元,面粉二百袋,華洋義賑會發(fā)洋一千元,省政府撥發(fā)種籽費三千元,地方捐賑六千三百六十八元”。1929年這一年中,陜西省賑務會代表奔走于南北諸省,一方面努力募捐,一方面從漢口和上海等地購買糧食。另外還獲得賑災公債二百萬元,實得一百三十三萬元。這些錢物糧食對于陜西八百萬災民來說雖是杯水車薪,但還是解決了一部分災民的困難。
同時,陜西賑務會在西安地區(qū)設立了婦孺收容所,收養(yǎng)流離失所的婦女和兒童。第一收容所在四川會館,第二收容所在城隍廟,第三收容所在一家平民住所,第四收容所在紅十字會,第五收容所在商縣會館,第六收容所在城南興善寺。同時西安四周及各縣都設置了施粥場,由賑務會發(fā)給受賑者食粥票,填明地址姓名,并造冊給粥場存查。施粥時,檢票員查驗食粥票,核對底冊,然后饑民持竹簽排隊進場,男女分列,老弱在前,少壯在后,每人一勺。為防止饑民飽食過度撐死,每人最多只能吃兩勺。食粥后竹簽收回,食粥票發(fā)還本人。
在辦施粥場和收容所的同時,省賑務會還積極進行了平糶、開渠、區(qū)田、鑿井、籌賑等事宜。1930年,華北慈善會會長朱子橋來陜賑災,在災情最重的扶風縣參拜法門寺。朱子橋在此起草了“重修法門寺真身寶塔義賑”倡議,呼吁全國各界繼續(xù)賑災。
陜西賑務艱難而持續(xù)地進行。其實早于大規(guī)模的賑災行動、大饑饉爆發(fā)時遠在上海的一位涇陽人就時刻關注著家鄉(xiāng)的災情,他就是于右任。
于右任經歷過1898年到1902年那次陜西災荒。那幾年,于右任正往來游學于涇陽味經書院、崇實書院和三原宏道書院。當時陜西學政衙門設在三原,于右任以歲試第一補廩膳生,得到督學葉爾愷賞識,被視為西北奇才。后沈淇泉繼葉爾愷督學關中,亦對于右任另眼相待。陜西災起,沈淇泉委派二十歲的于右任為三原粥場場長,負責救濟饑民。1900年春粥場關閉,沈淇泉送其入陜西中學堂。那一次賑災,于右任就以樂于為桑梓服務的精神和出色的才干贏得很高的聲譽。
▲于右任故居小院(李勝靈攝)
于右任的老家在斗口于村。因為歷代引涇灌溉渠道從村前經過,這里設一斗口,澆灌幾個村子的土地,村子因此而得名。但1929年大旱災時,渠水早已不復流淌,原來村子里所有土地均是水澆地,現在一片焦土。其時于右任任國民政府審計院院長,家鄉(xiāng)的災情讓他寢食難安。他思考良久,決定操辦一件事情。
他要為兒子望德舉辦婚禮。
這次婚禮聲勢浩大,地點選在上海一品香,事前廣發(fā)請?zhí)檠押?。他的舉動讓人不解。大家知道于右任向來行事低調,崇尚簡樸,不喜鋪排,這次為何一反常態(tài)?再一想,也就理解了。望德是于右任的長子,迎娶的是曾任北京大學校長、教育總長的胡仁源的女公子胡瑛,介紹人是大律師王開疆和陸仲漁,證婚人則是于右任的恩師、著名教育家、復旦大學創(chuàng)始人、震旦大學首任校長馬相伯。這么兩個家庭聯(lián)姻,這么重要的人物做介紹人和證婚人,喜事當然馬虎不得。
婚禮舉辦過程中,在證婚人和來賓致辭后,于右任走到眾人面前致答謝詞。他的聲音有點顫抖,先對大家表示感謝,緊接著話題一轉,講起陜西的災情。他說:“此次陜?yōu)闹畤乐?,家書講,村無人煙,餓殍遍野,逃荒難民一個個鳩形鵠面,賣兒賣女求生,更甚者為人食人之慘狀。我本擬早日回陜探看災情,因足病未能即行,并非在滬上待兒子的婚禮。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之溺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猶己之饑也。久抱與家鄉(xiāng)父老餓死同己餓死的宗旨……”說到這里,他的眼里已有了淚花,停頓了一下,才接著說:“今日望德、胡瑛之婚禮,借此擴大呼號。親友所贈賀儀悉數轉交家鄉(xiāng)賑災之用,并謝親友慷慨為陜助賑的熱誠!”
至此,人們方才明白于右任這次造勢操辦兒子婚禮的用心,很是感動,有些人加款補禮,資助于右任賑災。
1929年8月,五十一歲的于右任等不得足疾痊愈,返陜視察災情,將募集到的款項賑濟災民。他在斗口于村住了幾天,先往伯母房太夫人的墳頭祭掃。關中饑民盜掘墳墓,尋找值錢的東西換取食物,房太夫人之墓,亦被挖掘。于右任為老夫人負土修墳,然后去龍洞渠北支渠查看。
涇渠沿著村西的墚修建,墚就是漢堤墚,一直向東北延伸,蜿蜒到三原縣城西。墚是歷代引涇渠淘出沙土堆積起來的,渠水數年間不曾流淌,渠岸和兩旁的莊稼地里寸草不生。在斗口旁,于右任抓起一把黃土,淚流滿面。赤土,滿目赤土,這里早先遍地都是綠油油的莊稼?。?/p>
告別家鄉(xiāng),回歸上海后,于右任作詩《北歸》:
臥病久蹉跎,歸程計幾何?
難攜東海雨,苦執(zhí)魯陽戈。
人與山河老,詩真血淚多。
渭南還渭北,惆悵莫經過。
另有《斗口村掃墓雜詩》六首,其中二首如下:
水環(huán)三面白公渠,垂老重來省故居。
猶記阿娘哭阿母,報兒今歲讀何書。
發(fā)冢原情亦可憐,報恩無計慰黃泉。
關西赤地人相食,白首孤兒哭暮年。
1930年,于右任又籌到一筆賑款,購買小米一百多石,秋季他又一次回陜賑災,開設粥場,救濟災民。此次返陜他留有詩作:
遲我遺黎有幾何?天饕人虐兩難過。
河聲岳色都非昔,老人入關涕淚多。
此時楊虎城主政陜西,他親迎于右任,陪其到各處視察賑濟。除了賑災,他們都清楚要從根本上解決渭北旱魃為虐的問題,關鍵是興修水利。他們修渠的愿望迫切而強烈,冀望以涇水之利,換來鄭白之沃。
關中大地在歷經慘痛災難之后,重修涇渠已是刻不容緩。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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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描,作家、教授、文學教育家、玉文化學者,陜西師范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駐院作家。曾任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中國工藝美術學會玉文化專業(yè)委員會副會長、中國玉文化研究會副會長兼玉雕專業(yè)委員會會長,現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作協(xié)作家書畫院執(zhí)行院長,中國玉文化研究會佛造像專業(yè)委員會會長,兼職中國傳媒大學、對外經貿大學、延安大學等高校客座教授。
在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評論、文學教育之外,長期從事玉文化研究和玉雕藝術評論工作,出版和發(fā)表玉文化專著《翡翠中華》《中華玉文化與中華民族精神》《中華文化的尊榮徵徽》《玉演天華》等。連續(xù)多年主編《中國玉器百花獎獲獎作品集3》并擔任總鑒評,多次主持全國性玉文化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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