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曲唱段是用來歌唱的,唱詞朗朗上口十分利于流傳,相反佶屈聱牙則會讓演員無法張口。許多傳統(tǒng)戲的唱詞雖然質樸無華,卻能得到廣泛的傳唱。一段“蘇三離了洪洞縣”,語言樸素到了極點,但全段的韻腳上仄下平,二二三的節(jié)奏符合板腔體的規(guī)律,【西皮流水】的旋律流暢,所以家喻戶曉。作為戲曲編劇不但要有良好的文學功底和淵博的歷史知識,還要有一定的演唱能力。不求字正腔圓,但起碼對所寫劇種的板式、聲腔要有一定的了解。
我們國家的劇種豐富多彩,各個劇種在遵循戲曲普遍規(guī)律的同時,又各有特色,編劇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必須照顧到各劇種、各聲腔的特點,不能遍地開花。因為不同方言、不同聲腔的劇種在平仄、韻轍上有很大的差別。在移植其他劇種的劇目時,如果不顧及劇種和方言的差別,不但無法保留原作的精華,反而會落個“畫虎不成反類犬”的局面。京劇、秦腔、晉劇等用官話演唱的板腔體劇種,唱詞基本是上仄下平的七字句、十字句,韻腳遵循“十三轍”。而越劇等用南方語音演唱的劇種則不然,如《紅樓夢》中那段經典的“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其中“岫”“柳”“友”三字,都是由求轍仄聲,卻被放在了下句,而“浮”是姑蘇轍平聲,卻被安排在了上句。試想如果板腔體劇種盲目移植這段唱詞,演員必然滿口倒字,聽眾也會覺得不習慣。
秦腔《劈棺驚夢》移植自越劇《蝴蝶夢》,田氏劈棺時有這樣一段唱:
王孫他聲聲呼痛好凄慘,
肝腸斷、心痛碎、愛有托、情可慰,大禍陡起神思亂。(下句,仄聲,言前轍)
夫君他不幸猝死黃泉去,(一七轍)
楚王孫頭痛欲裂待救援。
舊情未了新情逼,(上句,平聲,一七轍)
悲淚難干美夢難圓。
情急無計難兩全,(上句,平聲,言前轍)
狠下心腸去劈棺。
我與他兩載夫妻共相隨,(上句,平聲,灰堆轍)
我與他茅舍青燈同相伴。(下句,仄聲,言前轍)
雖無戀情如膠漆,(上句,平聲,一七轍)
也常齊眉共舉案。(下句,仄聲,言前轍)
雖無恩愛似甘露,(上句,姑蘇轍)
也曾關心共冷暖。(下句,仄聲,言前轍)
如今他尸骨未寒剛入殮,
怎忍心劈棺取腦恩情斷。(下句,仄聲,言前轍)
這段十六句的唱詞, 共有四個轍口,長短參差不齊,顯得十分凌亂,更違背了板腔體上仄下平的規(guī)律。這是改編者沒有演唱經驗,不顧兩個劇種的語言差別,盲目搬照越劇原本造成的后果。
著名編劇魏明倫曾說過:“我這一輩子只寫川劇,其他劇種不敢碰,因為我唱川劇出身,知道川劇的斤兩?!钡F(xiàn)在一個常見的現(xiàn)象是,一個著名編劇往往同時為幾個不同的劇種編寫劇本。哪怕這位編劇再博學,恐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傳統(tǒng)戲的唱詞都是韻文,韻文有韻文的規(guī)矩,不但節(jié)奏、平仄、轍口(即韻腳)需要顧及,遣詞造句也要有一定的文學性。汪曾祺先生有文《用韻文想》,提倡劇作家培養(yǎng)韻文思維,不要把唱詞寫得太白太水。但目前許多新編戲的唱詞不但拗口,而且編劇為了追求所謂的時代感,在歷史劇中加入現(xiàn)代感很強的詞句,導致“雷句”頻出,觀眾感到很不適應。
獲第六屆中國京劇節(jié)二等獎的《重瞳項羽》(濟南市京劇院演出),就顛覆性地加入了不少時尚唱詞?!傍欓T宴”一場中,張良獻計,劉邦面露喜色大贊,樊噲卻在一旁“背躬”:“這計謀就是忽悠!”而項羽和虞姬的夫妻情義,被范增如此形容:“蒼天?。∧愠删偷囊粚︸R背夫妻,必是一對非常男女!”范增感嘆自己和項羽理念不同:“項羽兒啊項羽兒——我對你真乃是恨得可愛,愛得可恨,我是又恨又愛疼在心。”據(jù)媒體報道,這些時尚唱詞每每一出,即引發(fā)觀眾大笑。在“別姬”一場,虞姬和霸王竟唱出了這樣兩句:“我要為你生一個小霸王”,“我要你與我生一個小虞姬,讓你這蝴蝶花代代流芳!”面對這樣的唱詞,觀眾笑場不及,還能有什么慷慨悲壯的感受呢?
昆曲本以唱詞典雅聞名,可某些新編昆曲唱詞過于直白,上演之后,引發(fā)惡評不斷,被指“唱詞像順口溜”“白開水一般”,顯然編劇缺乏曲學家的素質。如上海昆劇團2014年推出的新編昆劇《川上吟》中曹丕的一段唱:
“見佳人黯然模樣,
則教我心疼又怏怏。
手中這詞章,
更添我神傷。
思量,
且將此賦試嬌娘。
悲涼,
愿伊手自了禍秧?!?/span>
要說這支曲子調寄【山坡羊】,只怕看慣了《游園驚夢》的昆曲觀眾要吃驚的。
莎士比亞在倫敦的劇院做過提詞人、臨時演員,曹禺在南開中學時就是話劇活躍分子,還親自扮演過《玩偶之家》的主角娜拉。古往今來,凡偉大的劇作家,幾乎都曾有舞臺演出的經驗。縱觀我們目前舞臺上這些缺點明顯的新編戲,舞臺性差、不便于表演幾乎是共性。如果我們的編劇不愛戲,不看戲,不學戲,不閱讀傳統(tǒng)的劇本,不與演員交流,一味閉門造車,那么不論獲了多少大獎,演一出丟一出的命運是不可避免的,戲曲也就永遠談不到復興。
《新世紀劇壇》2016-04
京劇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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