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藝術(shù)史上,能稱得上“詩書畫三絕”的大家巨擘,一般認為,唐代有王維,宋代有蘇軾,清代則有鄭板橋。
人們嘗知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畫雙璧已屬不易,其實他書法精湛,也是獨步一時;蘇軾是唐宋八大家之一,其詩書畫堪稱精妙,冠絕人倫,其詞更是領(lǐng)一代風騷;鄭板橋是清代有代表性的文人畫家。一生只畫蘭、竹、菊、石,以草書中長撇運筆,濃淡疏密,風睛雨雪,情態(tài)逼真。自稱“四時不謝之蘭,百節(jié)長青之竹,萬古不敗之石,千秋不變之人”。書法用隸體參入行楷,秀勁瀟灑,自創(chuàng)一體,稱“六分半書”,亦稱“亂石鋪地”,即書中有畫,畫中有書的板橋體。其詩書畫,世稱“三絕”。他還擅長篆刻,所制形式多樣的印章,古樸不俗。他一生撰書過很多對聯(lián),與獨特的書法、印章,形成三美結(jié)合的藝術(shù)珍品。
王維《輞川雪圖》
鄭板橋(1693-1765),原名鄭燮,字克柔,號理庵,又號板橋,人稱板橋先生,江蘇興化人,祖籍蘇州。康熙秀才,雍正十年舉人,乾隆元年(1736年)進士。官山東范縣、濰縣縣令,政績顯著,卸任之后客居揚州,以賣畫為生,為“揚州八怪”重要代表人物,主要作品有《修竹新篁圖》《清光留照圖》《蘭竹芳馨圖》《甘谷菊泉圖》《叢蘭荊棘圖》等。對于他的獨特人格和藝術(shù)成就,同代和后學多有佳評,撿其要者,抄錄幾條:
揚州畫家李鱔(《楹聯(lián)叢話》):三絕詩書畫,一官歸去來。
清代袁枚:板橋書法野孤禪也……亂爬蛇蚓,不足妃稀。
清代學者康有為:乾隆之世,巳厭舊學。冬心(金農(nóng))、板橋參用隸筆,然失則怪,此欲變而不知變者。
清代戲曲家、文學家蔣士銓(《題畫蘭》):板橋作畫如寫蘭,波磔奇古形翩翩,板橋?qū)懱m如作字,秀葉疏花是姿致。
清代“揚州八怪”之一金農(nóng):興化鄭進士板橋風流雅謔,極有書名,狂草古籀,一字一筆,兼眾妙之長。
清末歷史地理學家、金石文字學家、目錄版本學家、書法藝術(shù)家楊守敬(《學書邇言》):板橋行楷,冬心分隸,皆不受前人束縛,自辟蹊徑。然為后學師范,或墮魔道。
書畫家啟功(《論書絕句》):坦白胸襟品最高,神寒骨重墨蕭寥。朱文印小人干占,二百年前舊板橋。
鄭板橋像
鄭板橋一生,以“怪”出名,所謂無“怪”不板橋。但鄭板橋的“怪”,頗有點濟公活佛的味道,“怪”中總含著幾分真誠,幾分幽默,幾分酸辣。但絕不凄楚,更疼不自棄,而是他性格耿介和不合時宜的組成部分,和他本人的性情非常合拍。每當他看到貪官奸民被游街示眾時,便畫一幅梅蘭竹石,掛在犯人身上作為圍屏,以此吸引觀眾,借以警世醒民。
他的“怪”如同做人,板板正正,凡是都可以大方示人,絕不躲躲藏,既當婊子又忙著立牌坊。因此敢于獨立特行,不受陳規(guī)陋俗的束縛。連他的一些出人意表的“嗜好”,也帶上了古怪的標簽,但這些所謂的嗜好,其實并不顯示他的特別,倒是透出了他的真性情。
▲頗有罵名——
鄭板橋濰縣卸任之后,無官一身輕,再回到揚州賣字畫,身價已與前大不相同,求之者多,收入頗有可觀。但他最厭惡那些附儒風雅的暴發(fā)戶,就像揚州一些腦滿腸肥的鹽商大賈之類,縱出高價,他也不加理會。高興時馬上動筆,不高興時,不允還要罵人。他這種怪脾氣,自難為世俗所理解。有一次在為朋友作畫時,他特地題字以作坦率的自供:
“終日作字作畫,不得休息,便要罵人。三日不動筆,又想一幅紙來,以舒其沉悶之氣,此亦吾曹之賤相也。索我畫,偏不畫,不索我畫,偏要畫,極是不可解處。然解人于此,但笑而聽之?!?/p>
▲個人潤例——
鄭板橋賣畫,全為生計,不像歷來文人畫家那樣猶抱琵琶半遮面,自己給自己搞許多冠冕堂皇的借口,甚至編些專為騙傻子的理由。板橋覺得,既然已經(jīng)邁進市場,索性大大方方的。他制定《板橋潤格》,成為中國畫家明碼標價賣畫的第一人?!按蠓?兩,中幅4兩,小幅2兩,條幅對聯(lián)1兩,扇子斗方5錢。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現(xiàn)銀則心中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為賴賬。年老體倦,亦不能陪諸君作無益語言也?!边€在最后附了一首詩:“畫竹多于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任渠話舊論交接,只當秋風過耳邊?!泵髅魇撬撞豢赡偷氖拢鲋T板橋,轉(zhuǎn)覺其俗得分外可愛,概因他是出于率真,不見一絲虛假,更無一點狂妄輕薄之氣。
▲好吃狗肉——
板橋制潤格,規(guī)定凡求其書畫者,應(yīng)先付定金,并作潤例,頗為風趣。當時,許多豪門巨紳,廳堂點綴,常以得到板橋書畫為榮。但板橋不慕名利,不畏權(quán)勢,生平最不喜為那些官宦劣紳們作書贈畫,這在他老人家的潤格里是不便聲明的。所以為此鉆空子的人也不少。
有一次,一幫豪紳為得到他的書畫,預(yù)先用計,設(shè)下陷阱。他們風聞板橋愛吃狗肉,就在他偕友外出郊游的必經(jīng)之路上,借村民的茅舍,烹煮了一鍋香噴噴的狗肉,待板橋一行經(jīng)過時,“主人”便笑臉相迎,以狗肉好酒相待。板橋不疑,開懷暢飲,連贊不止。飯罷,主人端出文房四寶,言請大人留聯(lián)以作紀念。板橋深覺今有口福,便不假思索,立刻應(yīng)諾,隨即起身提筆,并詢問主人大名,署款以酬雅意。書畢,盡興而歸。后來,在一次宴席上,他偶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作品堂而皇之就掛在那里,震驚之余,方知受騙,十分后悔,但也只能暗暗在心里懊惱一番。
板橋畫作《芝蘭如意圖》
這種因貪嗜被騙的事,在他一生中遇到不止一次,常常都是覺悟太晚,只能“啞巴吃黃連”,暗自責罵一番就翻篇過去,不會特別掛在心上。但如果相同的事,被人如法炮制,竟能繼續(xù)得手,那就真的無法容忍了,為此,板橋破天荒地對自己罷了工,一改“書畫難隔三日,三餐不離酒盞”這長年雷打不動的日常作息,并親制一則自罰帖,實打?qū)嵉亍巴.嫲偃?,戒酒三春”,以對自己“好吃狗肉”貪饞陋習,實施嚴厲懲罰。
所謂何事,如此驚天動地?這還要從他54歲時由范縣改任濰縣知縣的一次遭遇說起。
濰縣自古為東萊首邑,是當時山東乃至中國豬鬃加工業(yè)基地之一。清乾隆年間,濰縣城里有一個獨霸一方的大豬鬃商,名叫李武正,其父李文財,原是濰縣北鄉(xiāng)的豬鬃販子,開始時在城里買了兩間茅草房子,作為落腳之用。由于他太守本分,經(jīng)營了大半輩子豬鬃,也沒掙什么錢,更別說創(chuàng)下什么家業(yè)。但生意到了李李武正手里,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這李武正心狠手辣,善于鉆營,精于算計,為人狡猾,對鄉(xiāng)里也是百般盤剝,敲詐有術(shù)。看著兒子凈賺不義之財,李文財又急又惱,卻又勸阻不了,每當爭執(zhí)起來,李武正便罵老子“老不中用,少管閑事!”李文財氣病交加,不久便撒手而去。這樣,李武正就更加肆無忌憚,生意越做越大。他在濰縣、青島、天津一帶游走經(jīng)商,喜歡結(jié)交狐朋狗友,一時可謂是“買賣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僅僅十幾年功夫,就成了濰縣屈指可數(shù)的富戶,他在縣城東關(guān)建起上百間瓦房,辦豬鬃加工收購點,為了炫耀和顯示排場,扯下父親在世時的舊招牌,掛上新字號“魯東鬃行”,大門內(nèi)外整天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富商大賈進進出出,絡(luò)繹不絕。
別看李武正派頭很大,闊氣非常,其實肚圓腹空,斗大的字不識幾個,與人交往時總怕被瞧不起,就一心裝扮書香門第,冒充有學問的人。他在自己的大院里設(shè)了“圣賢書齋”,八仙桌上擺設(shè)著文房四寶,書架上裝滿了古雜書籍,還不惜銀兩買來名人字畫,把書房四壁掛得琳瑯滿目,置身其中,還真叫人感到有了幾分文明排場。可惜,一屋的名流佳作中,唯獨不見當堂知縣大人的墨寶。一次。當?shù)匾晃娜擞^賞了李武正收藏的字畫后,隨手留下這樣兩句詩:“搬來天下名山水,難移咫尺板橋竹?!崩钗湔腥四盍?,心里翻江倒海很不是滋味。
其實,李武正身居濰縣城,哪能不知道鄭板橋字畫珍貴有名,又何嘗不想求得幾幅。怎奈鄭板橋脾氣古怪,凡事“厚窶子而左富商”,對于窮苦人,他幾乎有求必應(yīng),但對于李武正這等刁詐奸商,別說為之作畫,連面也難求一見。板橋到任濰縣后,李武正曾數(shù)次專程拜訪,總是被拒之門外,其做50壽辰時專門派人下帖子去請,板橋仍不加理睬。
李武正的這點心事,別人不是不知,但都怕得罪惹惱他,不提而已?,F(xiàn)在,李武正聽到這兩句詩,雖感氣惱,但也把他給激出辦法來了。當即,他吩咐手下放出風去,誰要能幫他請鄭板橋畫一幅墨竹,愿出一千兩銀子做酬報。
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李武正的這一千兩白銀,還真招來一個見錢眼開的勢利小人,名叫杜四。此種人物,江湖上也稱之為掮客,專門在名人之間做拉皮條的生意。
這杜四是個窮秀才,家住離縣城不遠的白浪河西岸,已經(jīng)60出頭。此人雖有幾分學識,但一貫品行不端,年輕時吃喝嫖賭,在煙花坊中沾染了一身壞毛病,到老來既無妻室焉有子女?孤身一人,寒酸潦倒,想教書混碗飯吃都無人敢用,只好東挪西借,湊合度日。他一聽說大財主李武正出一千兩銀子謀取鄭板橋的墨竹,便動了心,紅了眼,挖空心思想鬼點子。苦思冥想好幾天,還終于讓他想出了一個歪點子。
于是,他先去拜訪李武正。李武正一聽是老二流子杜四,開始也不想見,但知其來意后,才勉強見他。杜四進來,奴才一樣又是點頭,又是躬身,殷勤巴結(jié),生怕被趕出去。李武正也不看他,坐在椅子上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你說有辦法求到鄭板橋鄭老爺?shù)牡哪瘢恢呛瘟挤??”杜四連忙湊上去,沾沾自喜地如此這般說了一通,李武正還是半信半疑,犯了一會嘰咕,怎奈他求畫心切,既然杜四自告奮勇來了,不妨破費點小錢,讓他去試一試。便叫人拿了20兩銀子丟給杜四,說道:“先拿20兩,事成之后,按實付酬,不會虧待你的。不過,你也記住,我可是要他的墨竹?!倍潘倪B忙答應(yīng):“那是那是,包小人身上了。”
板橋《蘭竹圖》
時值陽春三月,杜四拿了從李武正那兒得到的20兩銀子,把自己靠河邊的三間房舍修葺一新,又將窗下幾簇修竹整理一番,還租了幾十盆各式各樣的花草,擺放在屋檐下。房內(nèi)布置了八仙桌、太師椅,文房四寶一應(yīng)俱全,還放上幾本《三國演義》《七俠五義》等說部之類,一番收拾之后,看上去還很有點落魄文人的風雅。擺放停當后,他便每日在河岸上坐著釣魚,儼然一副姜太公悠然自若的做派。
原來,這杜四久住白浪河邊,這里風光別致,板橋每年春暖花開之際,和賞春的人群一起,常來此處游覽觀景。以前只因自己墮落至此,名聲又不好,卻還不泯羞恥之心,所以每當看見板橋路過,總是躲躲藏藏,生怕被人碰見。今春他卻一反常態(tài),為了茍活,將丟棄殘留的一絲斯文;為得到李武正的千兩白銀,要憑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在“揚州八怪”之首的鄭板橋面前耍耍花招,騙一幅墨竹畫兒。
不出杜四所料,清明后的一日,恰是雨過天晴,白浪河兩岸花紅柳綠,景色誘人。鄭板橋處理完公事,獨自素裝,來到白浪河邊,信步順流觀光。他放眼四顧,看百花含露,楊柳吐新,蔥翠欲滴,桃李爭妍,花枝招展,流水瀲滟,映面閃光,一派生機勃勃景象。置身這清幽明媚的世界,欣賞這如畫的旖旎風光,好不令人心曠神怡。板橋不禁詩興大發(fā),朗聲吟了一首《竹枝詞》:
城上春云拂畫樓,城邊春水泊天流。
昨宵雨過千山碧,亂落桃花出澗溝。
吟誦聲剛落,只聽旁邊有人連連稱道:“妙!妙!縣大老爺不愧為當今才子,出口成章,令人欽佩不已!”
板橋舉目一看,原來是一位年過花甲的老先生模樣的人,滿面笑容走了過來。只見他須發(fā)斑白,身著青衫,手握魚竿,頗有些落魄文人氣度。舉止落落大方,一時產(chǎn)生好感,忙答話道:“先生尊姓,家住哪里?”杜四用魚竿一指:“貧生姓李,陋舍便是。鄭大老爺經(jīng)常觀光至此,貧生只怕打擾老爺,所以從未拜謁,望恕貧生無禮!”板橋道:“不妨!不妨!”他一邊說,一邊向著小小茅舍掃視,只見這土房茅舍看似簡陋,然而從矮墻上露出的院內(nèi)風光,想來都是優(yōu)雅別致。幾株香氣誘人的桃花,正含著笑顏探出頭來,仿佛欲向來客傾談;桃花一側(cè),幾簇修竹亭亭玉立,蔥翠挺拔,更增添了院內(nèi)生機。板橋忖思,這里好似世外桃源,頗有點江南意味。如此美景佳色,往日為何未曾留意呢?今兒既來,必得多看幾眼。
杜四見板橋為景色所迷,一時興起,也想顯示一下才華,以博板橋歡心,于是也信口謅道:
春桃翠竹心蕩漾,世間佳景園中藏。
難怪身居陋舍中,白浪河邊賽蘇杭。
板橋聽罷,輕輕頷首,隨口贊了兩句。杜四趁機上前施禮道:“老爺過獎了。寒舍尚有丁香、玉蘭、海棠、柑橘等江南花木,老爺若有興趣,請到里面觀賞。不知老爺能否賞光?”
板橋久別家鄉(xiāng),又游興正濃,一聽有江南花木,并不推辭。于是,由杜四前頭引路,進了柴門。板橋一眼望去,滿目花草競相怒放,五彩繽紛,競吐芳艷,他捋一捋花白胡須,神情爽快,言道:“如此佳景,來北方很少見到。先生園藝實乃不凡?!?/p>
杜四見時機已到,忙道:“貧生不才,但久聞大人官清才絕,德高望重,今日光臨寒舍,乃貧生三生有幸。今室內(nèi)適存狗肉一盆,此乃桃花盛開時節(jié),這里素有‘桃花狗肉’美名,大人不嫌棄,請暢飲幾杯,以略表貧生仰慕之意?!彼呎f邊窺探板橋表情。板橋平生最愛吃狗肉,何況“桃花狗肉”早有耳聞,又盛情難卻,未再多想,便點頭應(yīng)允了。
酒肉備齊,兩人對飲起來?!疤一ü啡狻泵逼鋵?,別有風味板橋興趣尤濃,不由開懷暢飲。兩人談笑風生,甚是投機,不覺太陽已壓樹梢,板橋酒已半酣,杜四見時機成熟,忙起身上前作揖道:“大人墨竹名揚天下,貧生久盼不得,今大人親至,懇請留一墨竹,不知使得否?如蒙恩賜,貧生終生夙愿償矣。”
板橋感其真摯,一口應(yīng)允。杜四趕緊搬出備好的筆墨紙硯,在旁侍候。借著酒興,板橋提筆揮墨,頃刻,活生生一幅墨竹,剛勁有力,躍然紙上。杜四手舞足蹈,欣喜若狂。
板橋畫蘭及書法
板橋畫完,剛要擱筆。杜四叫道:“請大人題跋。”板橋問:“先生大名?”杜四答道:“卑名武正?!卑鍢騽傄獣鴮懀D(zhuǎn)念一想,臉色陡變,駐筆問道:“這李武正不是‘魯東鬃行’大老板的名字嗎?”杜四急忙狡辯:“貧生是與鬃行老板重名,不過我要大他十歲,人家是富商,我乃一介寒生,怎能與他相比!與這奸商重名,深感晦氣,但姓名乃父母所賜,不可擅自更換,這又有什么辦法呢?”
板橋已有幾分醉意,聽過他一番狡辯,也就信以為真。心想,天下重名重姓之人甚多,也不足為奇,于是不假思索,題上了名字,落了款。書畢,天色將晚,便告辭回衙。杜四裝出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千恩萬謝,送出去老遠?;氐椒績?nèi),來不及收拾酒桌,便卷起墨竹圖,急急忙忙奔“魯東鬃行”交差去了。
話說那李武正得到板橋真跡,甚為歡喜。可又舍不得一千兩銀子,他讓管家拿出二百兩打發(fā)杜四。見他食言,杜四吵將起來,李武正怕傳出去壞了名聲,又給添了20兩,命人將其轟了出去。當晚,李武正歡喜得一夜沒睡好。翌日一早,便令家人大擺宴席,柬請全城名紳大賈,以便炫耀,裝潢門面。這一天,李家廳堂之內(nèi)熱鬧非凡。
板橋早堂過后,剛要出外查訪。忽聽衙役稟報,說有不少紳賈齊聚李武正家赴宴,祝賀縣大老爺為其作畫題跋。板橋頓時恍然大悟,知是昨晚酒后被杜四騙了。于是差人到東北門外去傳杜四。差役回稟,杜四家門反鎖,院內(nèi)一片狼藉。一打聽才知,杜四知事不好,怕吃官司,揣著李武正給的銀子,早已溜之大吉。
板橋聽完,氣的周身打顫,長嘆一聲,道:“凡吾畫蘭、畫竹、畫石,用以慰天下之勞人,非以供天下安享之人也!昨日只因貪杯,受人欺騙,實是后悔莫及。”于是令衙役伺候筆墨,鄭重其事地給自己題寫了一首“戒詩”:
貪杯辱身,理當受責。
停畫百日,戒酒三春。
據(jù)說,一貫嗜酒如命,癡心為畫的鄭板橋自即日起,果真一百天未作畫,一個月未曾飲酒,足戒之后,方重返日常。
蘇軾《枯木竹石圖》
由此可見,一個心性堅定的人,就是要防微杜漸,敢于對自己的不自覺痛下狠心,只有卸掉負累,才能輕裝前行。也只有這樣,一個具有大才能、大氣節(jié)的人,才能守得初心,終生不被流俗所污,不被奸詐所欺,不被磨難擊垮,經(jīng)得百般世事,胸藏萬壑,包容天下,既成得大事,建得偉業(yè),又品行端正,臻于完美。哪怕不為世俗所容,但心靈如冰雪純凈,擁有一份誰也無法奪走的愛,一寸一寸建構(gòu)起自己完整的人生,俯仰之間無愧天地。
鄭板橋是公認的公正廉明,才華橫溢的正人君子,卻以“揚州八怪”之首傳名后世,究其原因,不外是“不合時宜”。他剛直不阿,不畏權(quán)貴,與人為善,好抱不平。因此,與那些貪贓枉法,仗勢欺人,嫌貧愛富,虛偽逢迎的種種丑惡世俗格不入。他寫字作文都有自己的思想立場和獨特洞見,他工詩詞,直攄血性,格高思遠,描寫民間疾苦頗為深切,決不同流合污,隨聲附和,故在一般人看來,他一言一行無不為“怪”。鄭板橋?qū)θ藢κ?,都有他自己的深刻見解,決不人云亦云,隨聲附和,因而也被稱之為“怪”。他見不得人都把自己的聰明才智,統(tǒng)統(tǒng)用于鉆營名利,斤斤計較個人的榮辱得失,有感于此,他只能自我解嘲,憤而大書“難得糊涂”。
他為官清正,在任一十二載,為百姓辦了不少好事,因開倉救災(zāi),觸忤權(quán)貴,得罪了豪紳大吏,不得已,只能因病休乞而拋官封印。在當時“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清朝官場,只有他離任時仍然兩袖清風,囊空如洗,兩頭毛驢馱著全部家當,回歸揚州、興化,賣畫到老。他一生所著詩文甚多,匯編成《鄭板橋集》,內(nèi)容多描寫入民生活的疾苦,憐憫之心頗為深切。他對文藝創(chuàng)作的見解異常精辟,人們都贊揚他過目成誦,他卻說:“讀書以過目成誦為能,最是不濟事?!彼鲝埛磸?fù)鉆研,去偽存真,靈活運用,不能滿足于照本宣科,速記背誦。他無論詩、文、書、畫、印皆富創(chuàng)造之精神,其文宏博雄麗,開心明理,為世稱道,所寫《家書》、《道情》,自然坦率,為后人傳唱,經(jīng)久不衰。
乙酉年(1765年)乾隆三十年十二月十二日,鄭板橋病逝于興化城內(nèi)升仙蕩畔擁綠園中,葬于城東之管莊(今大垛鎮(zhèn)管阮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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