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好久不見嚶！這個是很早就想寫的一篇筆記，雖然內(nèi)容短小且不專業(yè)，但……就是想寫哈哈哈哈哈哈：）圖是今年洛陽的花（因為朱敦儒也是洛陽人嘛）~另外，別管那個題目！我也不造那是啥~
顛倒一場大夢
——朱敦儒《西江月》與他詞并解
2016/6/23瑾懷
曾聽陶然填的《東籬把酒》，里面唱道“書千行，紅塵多少奇才；風云散，葬塵?！?。詞中并無警句，配上妹子清透的嗓音，竟到了心里去，多年未曾忘記。也讀過朱敦儒（1081-1159，字希真，號巖壑，“洛中八俊”之“詞俊”）的《樵歌》（又稱《太平樵歌》），看到過這樣一闕詞：
西江月
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
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
青史幾番春夢，紅塵多少奇才。
不須計較與安排，領(lǐng)取而今現(xiàn)在。
朱敦儒晚年致仕，頗多隱居獨樂之辭，這一首是代表作。詞風明白爽朗，含義一看便知——我有花有酒有時間又沒拘束，反正春秋不過一場大夢，紅塵也沒剩幾個人才，何必算計呢，順天安命，開心就好。其實整個《樵歌》多半是這么個意思，說到底是為了紓解心中的憾恨。不過，若是這排解只是自我排解的話，這首詞就和千千萬萬首歸隱田園享受當下的詞都不會有太大區(qū)別了——我一直也是這么理解的，所以對它興趣不大，直到看見這樣一個版本：
西江月
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
自歌自舞自開懷，無拘無束無礙。
青史幾番春夢，黃泉多少奇才。
不須計較與安排，領(lǐng)取而今現(xiàn)在。
只動了兩個字，“紅塵”寫作“黃泉?！?/span>
流傳的版本以前者居多，但我覺得，大概后者才是原句。
朱敦儒曾經(jīng)婉拒過兩次官位，自敘“麋鹿之性，自樂閑曠，爵祿非所愿也”，這份歸隱避世之心在他一生的首尾恰好相接，好像這就是他的本意。但他盛年時曾寫過“好景何曾虛過？勝友是處相留。向伊川雪夜，洛浦花朝，占斷狂游”，敢說“不曾虛過”，那是何等的輕狂意氣，縱然不與經(jīng)國致仕，也是要占盡此生風流的。紹興二年他“幡然而起”開始做官，是因故人這樣的一勸：“今天子側(cè)席幽士，翼宣中興，譙定召于蜀，蘇庠召于浙，張自牧召于長蘆，莫不聲流天京，風動郡國，君何為棲茅茹藿，白首巖谷乎！”所以他是為了“聲流天京，風動郡國”，干一番事業(yè)名垂青史，誰不向往呢？國家動蕩離亂、戰(zhàn)火不熄的時候他又寫“回首妖氛未掃，問人間、英雄何處？奇謀報國，可憐無用，塵昏白羽”，一變向來的灑然心境，是南宋靖康之變后愛國詞調(diào)里的先聲。如此深沉之志，終非虛言。
說“不須計較”，說“領(lǐng)取而今”，不過是因為——回首此時，曾經(jīng)同游的豪俊皆已不在，曾經(jīng)共談時局的摯友俱向永訣——黃泉多少奇才！
時值邪佞當?shù)?、忠賢盡歿之局。青史昭昭寫著無數(shù)的盛世明君賢臣——皆是春夢，而舉世憑望，多少奇才，盡歸黃土。此句一出，原本的“自歌自舞自開懷”平生出一唱三嘆的寂寞，“且喜無拘無礙”更像是妥協(xié)、無奈與茍且。“深杯酒滿”成了借酒澆愁，“小圃花開”都像是花不解語。
這一嘆的伏筆，在詞首便已確定。由現(xiàn)實中的春夢到青史之春夢，再到“黃泉多少奇才”一氣呵成，不吐不快。再回看，若是換做“紅塵”便有些繞了，紅塵多少奇才與我何干？大抵是因為想說黃泉，但有礙粉飾太平之事，顛倒說就——紅塵奇才少，那便是黃泉奇才多了吧。只是這樣一來，茫茫人世，不知幾人可懂。
就著這樣的情感基調(diào)再看點題的兩句，我覺得更像是自嘲。時不知我，故作樵歌。若不與奇才共赴黃泉，大概也只能在人間“領(lǐng)取”而今現(xiàn)在。
朱敦儒致仕之后曾因秦檜之勸而復出，周必大說“其實希真老愛其子，而畏避竄逐，不敢不起，識者憐之?！彼麅?nèi)里婉曲的心態(tài)變化，我覺得此詞之中，盡可體味。
臨江仙
堪笑一場顛倒夢，元來恰似浮云。
塵勞何事最相親？今朝忙到夜，過臘又逢春。
流水滔滔無住處，飛光忽忽西沉。
世間誰是百年人？個中須著眼，認取自家身。
《樵歌》里還有這樣一首詞，常與上首并提，共同代表朱敦儒晚年清淡超脫的心境。因為上首中的“不須計較與安排，領(lǐng)取而今現(xiàn)在”和這一首里的“個中須著眼，認取自家身”明白曉暢，淺顯易懂，許多人諸事不順的時候就會拿出來念念，覺得活在當下還是及時行樂得好，覺得朱敦儒說得對。
但我讀了還是覺得哀戚。
他這一生經(jīng)歷過壯游行樂、國破家亡、官場浮沉和漁歌樵隱，“堪笑一場顛倒夢，元來恰似浮云”，所以忍不住發(fā)問——“塵勞何事最相親”？
沒有回答。
從朝到暮、從冬到春，流水不停、韶光易逝——“世間誰是百年人”？
也沒有回答。
整首詞不過十句，兩句發(fā)問都是無解的，其他的內(nèi)容不過是描述他在光陰中的行跡，我實在是讀不出什么曠達來?！敖癯Φ揭?，過臘又逢春”，但不知“塵勞何事”；“個中須著眼，認取自家身”，仍不知能否過得百年。薛勵若《宋詞通》中所言“勉作曠達狂之語，用以自解”我想才是比較客觀的評價。
可能許多人看朱敦儒的詞，都是從這首開始：
鷓鴣天·西都作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懶慢帶疏狂。
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流云借月章。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
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還是因為他“晚節(jié)不終”的事兒，有人寫詩說：“少室山人久掛冠，不知何事到長安。如今縱插梅花醉，未必王侯著眼看?！?/span>詩中所言，他本人不會不懂。我覺得“認取自家身”或許是這個意思：看清楚自己的立場，做什么擔什么，走一步是一步，但是得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這個解法恰恰與慣常所說他看破紅塵、寄與老莊，輕松自適、自得其樂的心境不符。但當年那個卓爾不群的朱敦儒、疏狂風流的朱敦儒、愛梅愛酒的朱敦儒，若真遂了忘懷顛倒、享受當下之心，把余生盡付天意莫測而不自量自譴——我恐會更難過吧。
P.S.原文鏈接是陳與義“簡齋”系列里的第二篇，里面也有提到過朱敦儒的一首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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