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丘三看 第三十九期）
文/老丘
一
紅樓夢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薛寶釵和林黛玉一番推心置腹的談心交心，兩人冰釋前嫌，成了真正的好閨蜜。
這一情節(jié)，是紅樓夢的標志性事件，是釵黛關系的分水嶺。
這也是極具爭議性的事件。幾百年來，圍繞這一事件，紅迷們打了無數(shù)口水仗：寶釵就這樣收服了黛玉？黛玉就這樣歸順了寶釵？“金玉姻緣”和“木石前盟”的斗爭就這樣和平解決了？寶黛釵之間的三角戀愛就這樣結束了？
這個話題太復雜，說的人太多，各種觀點都有。有的說，這是寶釵的大陰謀，是她對付林黛玉的軟刀子，甚至給黛玉送的燕窩，都是慢性毒藥；有的說，以林黛玉的冰雪聰明，還看不出薛寶釵的伎倆？她不過是將計就計，陪寶姐姐玩玩罷了；還有的說，她倆是真的和好了，釵黛從此真的合一了……
是是非非，紛紛擾擾。有一位讀者留言說，他對這一情節(jié)感到不解，薛林二人怎么就握手言和，還義結金蘭，曹雪芹為什么要這樣寫，真的是讓釵黛合一嗎？
讀者的需求就是老丘寫作的方向。這段時間，老丘認真研讀這一事件的前后經(jīng)過，略有一些心得，與大家交流，也算是對這位讀者的回應。
二
先簡要介紹一下這個重要情節(jié)。
有一天，薛寶釵來看望林黛玉。說起黛玉的病，薛寶釵提出，找個好醫(yī)生，好好看一看，這樣年年復發(fā)，不是個常法。
林黛玉說，不中用，怎么都治不好。
薛寶釵就說，要好好吃飯，還有，你平時吃的藥不對路，最好每天喝燕窩粥。
林黛玉聽了這話，徹底向薛寶釵敞開心扉，說了一大段掏心窩子的話。大概有這樣幾層意思：一是肯定薛寶釵的為人，推翻她藏奸的認識；二是反思自己的錯誤，承認自己想多了；三是接受薛寶釵的批評，表達對她的感激；四是訴說自己在賈府的境遇，表示無法天天吃燕窩。
然后又開了幾句玩笑，薛寶釵就表態(tài)，說她會罩著林黛玉，提出，由她給林黛玉提供燕窩。林黛玉坦然接受。
金蘭互剖的大致情況就是這樣，這一章節(jié)信息量很大，感興趣的讀者可以找原文來看一下。
金蘭互剖并不是突然發(fā)生的，前面還發(fā)生了一件事，就是薛寶釵批評教導林黛玉，可以算是前奏。
有一次，林黛玉在一個公開場合，引用了《牡丹亭》、《西廂記》的兩句話。在那個年代，這兩本書都是黃書，閨中女兒豈可看閱？你當眾引用黃書里的“淫詞艷句”，那還得了？事后，薛寶釵單獨把林黛玉叫到自己住處，指出她的錯誤。然后講了一通大道理，說得林黛玉心下暗服。
在金蘭互剖的過程中，林黛玉專門提到此事，說寶姐姐教導的對，我應該感激。
三
這兩件事之前，林黛玉和薛寶釵關系很緊張，明爭暗斗，冷嘲熱諷，誰也不讓半步。
薛寶釵人緣好，林黛玉很不爽、很郁悶；賈寶玉和薛寶釵一起出現(xiàn)，林黛玉吃醋，賭氣走開；薛寶釵被賈寶玉比作楊貴妃，又氣又怒，林黛玉在一旁幸災樂禍……可以說，林黛玉的小心眼，大部分都用在薛寶釵身上了。
薛寶釵呢？雖然豁達大方，但也不是沒脾氣。賈寶玉把她比作楊貴妃，她以罵丫頭為名，指桑罵槐。然后又借林黛玉問戲之機，嘲諷二玉。
按照前四十回左右的形勢來看，兩人的斗爭只會越來越激烈，怎么就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呢？
四
我們看到，在化干戈為玉帛的過程中，薛寶釵是主動的。那么，薛寶釵為什么主動求和，親近林黛玉呢？
老丘發(fā)現(xiàn)，最根本的，是賈寶玉夢中的一句話，讓她對“金玉姻緣”心灰意冷。
有一天中午，薛寶釵來找賈寶玉，結果寶玉正在睡午覺，襲人在床邊做針線。她和襲人聊了一會兒天，襲人借故出去了，她就坐在襲人的位置上拿起針線來做。（這是一個很曖昧的畫面，關于這一段，歷來也是爭論不休，老丘暫且不提。）
結果，薛寶釵就聽到賈寶玉在夢中喊罵，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
薛寶釵聽了這話什么反應？曹雪芹只用了四個字：不覺怔了。
無限心事、千言萬語，就在這四個字里面。
可以想象，賈寶玉的這句夢話，簡直就是一把利劍，直刺薛寶釵心口。
看似氣勢強盛的“金玉姻緣”，被賈寶玉一句夢話擊破，薛寶釵怎能不神傷？怎能不心灰？
她終于認識到，寶玉心中沒有她，只有林黛玉。就算有“金玉姻緣”之說為自己助陣，她也永遠取代不了林黛玉在賈寶玉心中的位置。
所以，她對“金玉姻緣”失去了興趣和信心。如此一來，她哪里還有心氣和林黛玉斗？算了吧，我退出，我成全你們，我祝福你們！金蘭互剖之后，書中再沒有提“金玉姻緣”，反而是寶黛的結合呼之欲出。
老丘以為，這就是薛寶釵主動求和的心路歷程。至于說她玩心機，對林黛玉欲擒故縱，甚至送的燕窩有毒，那是宮斗戲看多了，把紅樓夢看成甄嬛傳了。
五
那林黛玉呢？她對薛寶釵主動求和有沒有懷疑？是真的和薛寶釵一笑泯恩仇了嗎？
老丘認為，林黛玉是真心接受了薛寶釵伸出的橄欖枝，把寶姐姐當作了自己的好閨蜜。
首先，當天晚上，薛寶釵走時，林黛玉就請求她，你晚上再來陪我說會兒話。晚上下雨，林黛玉一直在等薛寶釵，知道她來不了了，才去看書寫詩。
后來，又通過賈寶玉的眼睛，看出寶黛關系與過去不同，竟更比他人好十倍。賈寶玉感到很奇怪，還專門問林黛玉是怎么回事。林黛玉向?qū)氂裾f明了她倆關系轉(zhuǎn)變的經(jīng)過，特意說：“誰知她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她藏奸?！?/p>
當然，林黛玉接受薛寶釵也有個過程。薛寶釵教導她少看雜書，她嘴上答“是”，其實口服心不服。剛過了一會兒，她就以開玩笑的方式，對薛寶釵的批評進行回擊。不過薛寶釵這次沒有反擊，反而和她更加親密。
如此這般，發(fā)展到金蘭互剖，林黛玉才徹底解除防御，向薛寶釵交出自己的真心。
六
林薛二人握手言合，從林黛玉方面來說，最根本的原因，是賈寶玉正式向她表白了，她對寶玉的感情確定了、放心了。她確信，寶姐姐奪不走自己在寶玉心中的位置。
以前，寶釵剛來時，黛玉明顯感到強大的威脅。寶玉本來就是個多情公子，見了姐姐忘了妹妹。特別是“金玉姻緣”之說，讓林黛玉如臨大敵、十分緊張。所以，林黛玉敏感、多疑、小心眼，經(jīng)常和寶玉鬧別扭，為了“金玉”二字和寶玉又哭又鬧。
后來，賈寶玉駁斥史湘云仕途經(jīng)濟的勸諫，說了一句：“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合他生分了?！?/p>
這句話，林黛玉恰好在窗外聽到了，又喜又驚又悲又嘆，終于知道寶玉是個知己。然后，寶玉出來，一番交流之后，對她說了三個字：“你放心！”賈寶玉還要說什么，林黛玉說：“有什么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也就是說，至此，林黛玉消除了對賈寶玉感情所屬的懷疑。
接下來，寶玉挨打，在床上躺著養(yǎng)傷，特意派晴雯給林黛玉送來兩塊舊手帕，再次表明心跡。林黛玉百感交集，終于確信了賈寶玉對她的真愛。
所以，懷著對愛情的自信，當情敵主動求和時，林黛玉還有必要不依不饒，拒敵于心門之外嗎？
老丘認為，這就是林黛玉向薛寶釵坦露真心、化敵為友的心路歷程。
七
金蘭互剖之后，寶黛釵之間的關系一片陽光，林黛玉的小心眼、壞脾氣就消失了。紅樓夢基本上就沒什么感情戲了，后面進入家族興衰戲。
那么，是否真的就“釵黛合一”了呢？老丘認為，并非如此，林黛玉還是林黛玉，薛寶釵還是薛寶釵，倆人的性格特點、為人處事風格，還是迥然不同。特別是薛寶釵，雖然投降了，不斗了，但她并沒有像林黛玉那樣，完全敞開自己的內(nèi)心，還是該裝逼的裝逼，該討好的討好，不過是在和林黛玉的關系上，不再那么針鋒相對了。因為那并不是她的本性，她是希望能獲得所有人好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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