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水葫蘆:長篇紀(jì)實隨筆:消逝的村莊(七)
消逝的村莊
人哄地皮,地哄肚皮。
------水葫蘆
九
“谷雨前后,安瓜點豆”。
剛剛才是播種時節(jié),村子里,好些人家的糧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危機(jī)。
三哥告訴我,他家就剩下一點兒小米和半甕子高粱了。我們家,也差不了多少。我看見,每當(dāng)做飯的時候,母親總是圍著鍋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好像那籠屜里不知道放什么好。菜也少了,而且看不見油花花。
大娘、六大娘她們好幾個女人來我家里串門兒,跟我母親這樣嘮叨:
“你說愁不愁?頓頓飯圍著鍋臺轉(zhuǎn)半天,沒法下手??!"大娘說。
“人常說,‘巧媳婦還難做無米之炊’哩,不用說咱們這些笨蛋了!"六大娘是個紅火人,說完了,自己先哈哈地笑起來。
三個女人一臺戲嘛!照以前,她們都是嘻嘻哈哈的??涩F(xiàn)在,其他幾個人卻笑不出來了。
黑三嬸子納著鞋底兒,不無擔(dān)心地說:“哎,可不要成了前幾年。那可就活不成了!”
大娘說:“不要說那幾年了,提起來我就生氣哩?!?/p>
眾人知道大娘的三個兒子,都是61年、62年扔掉外面的工作跑回來的。怕大娘真的傷心,就不敢再說了。
六大娘把話題重新引到吃飯上來。
她說:“你們是不知道啊,我家那幾個吃飯的,可全是些大肚漢哩,呵呵,能吃得很!我家的大鍋你們都見過的,滿滿的蒸一鍋黃窩窩,一頓就能吃光了!哎,要是沒有吃的了,可得問你們借哩。哈哈哈,唵!”
黑三嬸子笑著說:“好說好說,六嫂啊,只有我們有吃的,舍不得讓你餓死的!呵呵,大家說是不是哩?”
大娘接過來說:“怕的是家家都揭不開鍋哩!”
六大娘突然想起前幾天來村里視察的那個大干部來,就有點兒氣憤地罵道:“那天來的那個干部,你們還記得他是咋說的哩?”
母親說:“記得,不就是說這也能吃,那也能吃么!”
六大娘頓時火冒三丈,大聲地罵道:“那才是個槍崩貨哩!”又說“哎呦呦,這也能吃那也能吃,還叫咱們吃玉米芯哩!可他自己吃什么?對天明子說,‘搟碗面條,炒個菜就行了'他娘的!你說說,他吃面條,叫咱們吃玉米芯兒!還不是壞了心了!我們是什么?是豬?呸!”
平素大大咧咧的六大娘,罵起人來還挺厲害呢!
整個史家崗公社,除了土嶺村有山泉水,剩余的都是些缺水的村莊。不過,靠山吃山嘛!清明節(jié)以后,人們就開始從山上,樹上以及田野里尋找吃的了。
只要是綠色的東西,都會引起人們的注意!
田地里,最初長出來的是蒲公英、小蒜兒等。俗話說“二月二,挑小蒜兒”嘛!其實,我們那里,二月二的時候,說不定積雪還沒有融化哩!再積極的野草,也不會長出來呢!總得到清明節(jié)前后,田地里的黃芽芽,綠草草們,才會露出頭來!緊跟著,樹木也發(fā)青了。首先是柳芽,接著就是榆錢錢了,這些東西,就成了救命的稻草了。
那天,母親又捋回了柳芽,給我們做柳芽菜呢。后來,我寫了這首詩,以示紀(jì)念。
柳芽菜
文/水葫蘆
家鄉(xiāng)的克隆樹
長在墳?zāi)古?/p>
其實,那就是長大了的
哭喪棒
原本是祖先們
給自己的蔭涼
無意中,留給后代
一點點營養(yǎng)
柳芽
春天涂抹的鵝黃
柳芽菜
母親調(diào)出的清香
吃著它呀
我就增添了飯量
吃著它呀
我就在貧困中成長
又看見柳芽
是在城市的街道上
又做了柳芽菜
也只是嘗一嘗
……
2003.4.12
要是下了春雨,能吃的東西就更多了。
田地里,蒲公英、甜苣、苦苣等野菜,就立刻變得綠油油、嫩撲撲的。站到田地里四處瞧瞧,不遠(yuǎn)不近都能看見挖苦菜的人。真還應(yīng)了那句話了,叫做“男人走口外,女人挖野菜”!
不同的是這些年,男人不走口外了,女人們、孩子們,卻依然挖苦菜吃!
立夏以后,雨水充沛了。只要下一兩天的連陰雨,山上或者樹林里,就會長出蘑菇來;田埂、渠塄或者路邊兒,也可以撿到地皮菜。
這些東西,都要比那個干部推薦的玉米芯兒,好吃多了!
什么東西可以吃,什么東西好吃難吃,村里人都清楚!
據(jù)說,人是適應(yīng)性最強(qiáng)的動物。
無論什么艱難困苦,無論什么天災(zāi)人禍,村里人都知道自己想辦法。想辦法解決衣食住行的問題。想辦法頑強(qiáng)地存活下去。
新社會了,為什么還是陷入了少吃沒穿的境遇?天明叔也常常思謀這個問題。
他當(dāng)過志愿軍,還算有點兒文化。所以,他做了比較細(xì)致的分析。比如去年吧,主要原因是秋旱,眼看著吃到嘴里的東西,被旱魔奪走了。所以說,眼前的困難,還是自然災(zāi)害造成的。應(yīng)該歸罪于老天爺!
這一點兒,跟我父親認(rèn)識不同。
父親對天明叔說,咱們自己責(zé)任也很大。你想想,這幾年,學(xué)習(xí)、批判增加了,占用了不少時間。特別是年輕人,活躍得很,好像不喜歡在村里干活兒了!你看看莊稼地里,施肥少了,鋤樓少了,野草明顯多了!坡坡梁梁上,角角垴垴處,也撂荒了不少哩。所以,父親總結(jié)說:“依我說呀,既是天災(zāi),也有人禍!”
天明叔卻阻止了父親,而且悄悄地告誡說:“好我的忙三哥哩,學(xué)習(xí)開會,那都是上頭的要求。全公社,都一樣哩!你這話呀,以后少說!到此為止,到此為止哇!唵!”
父親小名兒叫忙三,他們兄弟當(dāng)中,只有黑三叔和天明叔比他小幾歲,所以,他們就都喊父親“忙三哥”哩。父親知道,天明叔警告他,也是出于好意。而且正像天明叔說的那樣,全公社乃至全國都是這樣哩!
父親是個認(rèn)真的人。作為生產(chǎn)隊長,讓人們挨餓,他就覺得很愧疚。但是,又有什么辦法呢?就說昨天吧,本來勞動的好好的,趙三叔說了一句“該學(xué)習(xí)毛主席語錄了?!瘪R上就有積極分子們響應(yīng),手里的活兒,立刻停止。當(dāng)時,是在鷹崖底的幾塊谷地里除草。這里離村子遠(yuǎn),來一次不容易。父親本來打算一個上午就要干完的活兒,現(xiàn)在又?jǐn)R淺了。這樣,下午還得來一趟哩。這不是把時間都浪費在來來回回的路上了么?父親就有些惱火么。
特別是那幾個自稱回村知識青年的后生,父親咋看咋不順眼。看看那樣兒,一天價穿著軍褂,帶著紅袖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前幾年出去串聯(lián),那是搞運(yùn)動,就不說了!可是你既然回到村子里,來到田地里,那就得好好勞動吧!可他們根本不把勞動當(dāng)回事兒!
父親看看他們,氣就不打一處來。不就是看了看大城市么,了不得了?看一看,以為大城市就是你們的了!那你們咋不留在那里哩?咋又灰溜溜地回來了?看來,是耗子,就離不了墻根兒的!父親瞧不起他們,一是不好好干活兒;二是一有辯論會、批判會,就活躍了;三是沒大沒小,喜歡跟長輩們抬杠呢!父親對他們說:“你們呀,還算有文化哩!墨水喝到哪里了?怎么就連個尊老愛幼都不知道哩?”他們聽了,就低頭不啃聲了!這時,父親又心軟了,覺得他們還是娃娃哩,也就說說而已,懶得和他們較真。偶爾有走工或者當(dāng)兵的,要填表,父親全是好話。
父親也反過來想,這些年,愿意跟著自己勤勤懇懇死受的人,除了幾個老家伙,幾個親侄子,又有誰呢?
可是,秋天分糧食的時候,都懂得趕緊往自己家里扛!而且,沒有一個嫌多的。
不勞動能有好收成嗎?這么淺顯的道理,好像只有父親他們幾個人知道!所以,父親常常牢騷滿腹!
“哎!人哄地皮,地哄肚皮。等著天上往下掉白面吧!”父親說。
這話,似乎含著一種感嘆、譏嘲。但更多的,是一種無奈!
三舅來了。而且背來了半口袋玉米。母親高興得不得了。
三舅一邊放下糧食,一邊說:“你們十八頃在陽婆彎子里,雨水少,又曬得厲害!哪里還能打下糧食哩?咱周家垴就不同了,靠著南山,大部分是背陰地,莊稼還算不賴哩!哈哈!”
三舅這個人的特點,就是再苦再窮,也總是樂哈哈的。
但是,三舅也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他對我的母親說:“妹子,咱娘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闭f著眼睛就紅了“最近老是躺在炕上,不想起來了?!?/p>
母親聽了,眼淚就出來了。她一邊兒擦眼淚一邊兒說:“那我得回去看看哩?!庇终f“三哥,那肯定都是咱銀珍伺候哩,今兒我就和你一起回去,替替她,也盡盡孝。哎!養(yǎng)兒養(yǎng)女,還不如個孫子閨女頂事哩!”說完,就整理起東西來,還吩咐我去告訴姐姐和父親一聲。
因為是星期天,我就說:“我也想去,去看姥姥?!?/p>
母親想了想說:“不要去了,你明天還上學(xué)哩?!?/p>
三舅這時候幫我了,他說:“娃娃想去就去吧,見見面。他姥姥也經(jīng)常念叨他哩····”見母親不做聲,三舅又說:“不怕,明天早上叫他哥哥們送回來。誤不了上學(xué)的?!?/p>
母親就點頭答應(yīng)了。
我們一起去看望姥姥。
三舅個子高,腿老長,卻走在我和母親的后面。我就不理解,轉(zhuǎn)過身來問他:“三舅,你是不是餓的走不動了?”
三舅說:“不餓。我是看見你們在前面,就放心?!?/p>
“哦,知道了。你是怕我們丟了呢。嘿嘿嘿”我一邊走一邊說著玩笑話。
到了礦廠附近,我突然想起父親講的日本人的故事來。就問三舅:“三舅,你會不會講日本人的故事?”
三舅咧嘴笑笑說:“哦,那狗日的們可灰哩,咱不說了!”
我卻纏著他:“咋灰來?那你給我講一講呀。”
三舅只好給我講了起來。沒想到,三舅知道的也不少哩。
三舅說,日本人開礦那會兒,土嶺口以北屬于敵占區(qū)。包括史家崗、十八頃在內(nèi);土嶺口以南因為常常有南山游擊隊活動,日本鬼子沒有敢駐扎。但是,他們經(jīng)常去掃蕩。周家垴跟附近幾個村子里,日本鬼子曾經(jīng)殺害了不少老百姓呢!
三舅說,一個下雪天,日本人突然進(jìn)了周家垴。你姥爺因為做買賣,給游擊隊送過日常用品和藥品。日本人知道后通緝過他。還是一個遠(yuǎn)房親戚認(rèn)識個漢奸,你姥爺花錢請這個漢奸喝了酒,還送了人家兩只羊,漢奸就在日本人面前說了些好話,這件事情才算平息。
俗話說得好,“一著被蛇咬,三年怕井繩?!蹦憷褷斈翘靹偤迷诩遥玫饺毡救诉M(jìn)村的消息后,害怕得不行,就跳墻跑了。還沒有來得及清理腳印,日本鬼子就進(jìn)了院子。
一個鬼子看到腳印后,哇哩哇啦一陣叫喊。緊接著,又進(jìn)來了好幾個鬼子和一群偽軍。他們到處搜查,折騰了一頓后,一無所獲。那個當(dāng)官兒的鬼子氣急敗壞,唔哩哇啦叫喊著,鬼子漢奸們就把家里所有的人趕到院子里來。當(dāng)時,咱也是一大家子人哩!你娘還小,才十來歲;三舅已經(jīng)是二十來歲的后生了!心里想,“狗日的,大不了跟你們拼命!”三舅瞅著屋檐下有張鐵鍬,估算到時候就拿它當(dāng)武器了!你姥姥知道三舅的脾氣。知道我一旦火了,就甚也不顧了!于是,就挺身擋到了前面。她說:“你們想咋哩?跟我說?!?/p>
這時候,一個偽軍軍官揪住你姥姥的頭發(fā)問道:“是不是把游擊隊放跑了?”
你姥姥掙脫他的手,說道:“下雪天,哪來的什么游擊隊?”
這個家伙就用手槍砸你姥姥的頭,幾下就把姥姥砸倒了!我跟你二舅正要動手,卻聽見你姥姥喊道:“二子三子,不敢胡鬧!”我倆聽見后,就不動了!狗日的漢奸們,還不過癮似的,朝二舅、三舅和你母親身上、頭上亂打了一頓。直到鬼子軍官滿意了,說聲“開路”,他們才一起走了出去。
事情過后咱才知道,那個打姥姥的偽軍軍官姓曹,還和你姥姥沾著老親哩!
他那樣做,是怕日本人先動手哩。因為日本人一旦動了手,就沒深淺了!他那樣做是為了保護(hù)咱家哩!還算是急中生智哩!三舅說到這里,嘿嘿地笑了笑,然后問我母親說:“妹子,記得哇?你頭上還挨了幾槍托哩!”
母親說:“哪能忘記了?這輩子也記著哩!”
三舅一路走一路說,不知不覺就到周家垴村邊了。
往常,姥姥知道我們來,就會在村口等著??墒沁@一回,看不見她的身影了。我說聲“不聽了”,就朝姥姥家飛奔而去。
我破門而入,和當(dāng)年的日本人也沒什么兩樣。多希望聽到那句“們娃真是個猛張飛”??!可還沒有聽到。進(jìn)屋后,一眼就看見銀珍姐姐在給姥姥喂飯哩!
“姥姥!”我大叫一聲,趴到了炕沿邊兒。
姥姥聽見了,她笑著,答應(yīng)著,掙扎著,想坐起來。
“哈哈,們娃來了!”銀珍姐姐放過手里的碗,趕快把姥姥扶起來。再把枕頭往姥姥腰間拉拉,姥姥就坐得穩(wěn)當(dāng)了。我拉住姥姥的手,感覺熱熱的。
這時候,三舅和母親也進(jìn)來了。
“娘!”母親叫一聲,爬上炕去,抱住姥姥,就泣不成聲了。幾個人哭了一會兒。擦了淚,然后拉呱起來。
母親說:“娘,咋就成這樣了呢!”說著替姥姥整理了一下頭發(fā)。
姥姥說:“傻孩子,娘不是好好的么?!庇终f“還能見上們娃們一面哩!哈哈,老天爺有眼哩!”
說完了就朝我瞅瞅;“們娃過來,姥姥還給你留了好東西呢?!崩牙颜f著,就從枕頭邊的一個盒子里摸出一抓子香蕉來。
銀珍姐姐接過來,問我:“這東西叫什么來?”
我說:“知道,叫香蕉?!闭f完,就從她手里搶過來。
我覺得,這香蕉大概就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了。比蘋果好吃十倍、百倍!三哥、二樹燈他們,見都沒有見過哩!
數(shù)了數(shù),六根兒!記不得是第幾次吃香蕉了!每一次都是大舅給姥姥,姥姥又留給我的。這一次,我分給每人一根兒,我就留下兩根了。
我想起來了,這東西得剝了皮了吃哩!就剝開一根兒,先喂姥姥吃。姥姥就笑著表揚(yáng)我說:“們娃長大了,醒得親姥姥了!呵呵,真親哩!”又說:“姥姥不想吃,們娃吃哇。”眾人也都讓我吃,我就自顧自地吃了。
那天晚上,我和姥姥、母親睡在一個土炕上。
周家垴本來就在南山腳下了,而姥姥家有在周家垴的最南端。這南山可比我們十八頃的東山雄偉多了!白天的時候,我站在院子里就看了半天呢,我懷疑那山上絕對有狼或者老虎哩!而且,我看見姥姥家的圍墻很低,有一處還塌了豁子?,F(xiàn)在睡在炕上,屋子里漆黑一團(tuán)。我就有些害怕!我就抱得母親緊緊的,悄悄問她說:“娘,你說狼要是跳進(jìn)院子里,會不會開開家門哩?”
母親噗嗤笑了。她說:“狼又不是人,家門插好了,它咋能進(jìn)來哩?”
姥姥聽見了,也笑著說道:“哪有什么狼哩?天天開山放炮的,狼早就跑得沒影兒了呢!不怕不怕,們娃睡覺哇?!彼€伸過手來摸摸我的頭,我就趕快把頭鉆進(jìn)被窩里了!
讓人沒想到的是,這次見面,成了我跟姥姥的最后一面。也成了和姥姥一起住的最后一個夜晚。
母親怕我耽誤念書,第二天早早起床做飯。吃過飯以后,讓二表哥把我送回了家。
我的母親,伺候姥姥大概有十來天,突然患了牙疼??!俗話說“眼疼不算病,疼起來要了命!”母親不能睡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天價疼得繞地轉(zhuǎn)圈圈兒哩!哪里還能伺候病人?只好回來了?;貋砗?,赤腳醫(yī)生張貴庭根本看不了,姐姐就跟她去了史家崗醫(yī)院。
這會兒,史家崗醫(yī)院的院長成了閆良俊大夫。母親知道,他就是閆隆秀的兒子??梢哉f是子承父業(yè)了!這閻良俊說母親是風(fēng)火牙痛,給開了些止痛藥,就讓回來了。
母親還是不放心姥姥,就讓姐姐替她去伺候了??墒牵憬銊倓?cè)チ怂?、五天,就哭著回來了。她說姥姥突然去世了!
母親聽了,一下子就氣得昏了過去。她已經(jīng)落下了這樣的病根兒。 姐姐顧不得哭了,趕快站到院子里,高聲喊叫大娘。大娘家、大哥家和我家都是隔著一堵墻。平時有個事兒,一吆喝,就聽見了。大娘應(yīng)了一聲,不一會兒,踮著小腳跑了進(jìn)來。她已經(jīng)有了經(jīng)驗,一進(jìn)來,又是噴水又是掐人中,幾下子就把母親弄醒了!
母親醒了后看見大娘,又重新哭開了。
大娘就開導(dǎo)她說:“人死不能復(fù)生,誰也沒辦法!咱做兒女的,氣是氣哩,可也得想開了,哭一哭就行了?!庇终f:“你這還不錯哩,總算伺候了幾天哩!我娘那會兒,你是知道的,一下子就沒了!我連個面也沒見著。不過,聽人說了,老人在最后一刻,該見誰就會見到誰,不該見的就總是見不著。強(qiáng)求,后悔都沒用的! ”
聽了大娘的話,母親的情緒漸漸穩(wěn)定下來。可是,照樣吃不下飯去,牙疼病也越來越厲害了!
忍著牙痛的折磨,母親還是去了周家垴。姥姥出殯那天,父親和姐姐也都去了 ,唯獨沒讓我去。我不知道為什么?他們把我留給了大娘。
大娘說:“姥姥已經(jīng)沒有了。去了也沒用了!”
大娘很照顧我,可我一點兒不開心。
打發(fā)了姥姥,父親、母親和姐姐,相跟著回來了。
母親的牙疼病,更厲害了。我看見她左邊兒的臉,腫得厲害。第二天,父親趕著隊里的馬車,請來了蔣村的針灸名醫(yī)韓高迎。
這個韓高迎的醫(yī)術(shù)是祖?zhèn)鞯?。?jù)說,他的父親給閻錫山還扎過針,治過病哩! 當(dāng)年,在五臺、定襄兩縣,他父親的名字,幾乎沒有不知道的。 我的母親有幸請到了名醫(yī),他說這是神經(jīng)性牙疼。只扎了三回針,就說沒問題了。我父親、母親,雖然點頭稱謝,卻也是半信半疑!可是,過了半月,一月,真的沒有再疼過!還有什么理由疑惑人家哩?從此以后,母親一輩子再沒有牙痛過。
另外,把脈的時候,老中醫(yī)還意外地發(fā)現(xiàn)母親有孕在身!這可把父母親都嚇了一跳!母親說:“這可咋辦哩?這么大歲數(shù)了,不能生了吧?”
老中醫(yī)就問他們說:“你們幾個孩子呀?”
母親聽不得這樣的話,就想起來幾個夭折的孩子,立刻眼淚汪汪,難受起來了。
父親只好替母親答話說:“生是多生了,可留下的才兩個,一兒一女。”
老中醫(yī)一下就明白了父親的意思。他說:“那就生下吧。從脈象看,應(yīng)該是個男娃哩!”
第二年正月里,母親真的生了我的弟弟。老中醫(yī)卻沒有預(yù)料到母親的難產(chǎn),哎!他畢竟不是神仙??!這樣的名醫(yī),可惜的是沒有了傳人。蔣村有人說,他是有兒子的,只是跟著國民黨跑到臺灣去了!也有人說他的兒子早死了,是在和日本鬼子的戰(zhàn)斗中戰(zhàn)死的。因為他兒子是國民黨,所以不算烈士,他也就不提這事兒了!
他和老伴兒一直過著平淡的日子。給人看病,也只收很少的藥費。如果只是扎針,他常常對病人說:“ 收你一盒兒紙煙錢就行了?!苯o我母親扎了三回,只要了三塊錢。父母親覺得沾了老中醫(yī)的光,覺得不過意,得補(bǔ)敬人家哩!秋后,父親就給老中醫(yī)送了些小米、黃米面。
還有人說 老中醫(yī)
也是收過徒弟的。后來,卻發(fā)現(xiàn)徒弟是個心術(shù)不正的人,就將他逐出師門了。再收徒弟吧,覺得為時已晚······
一些事情,常常會留下遺憾的!
十
三妗子死的早,三舅既當(dāng)?shù)之?dāng)娘,拉扯著五個孩子。
三舅不僅是個好父親,還是個孝順兒子哩!大舅一家人在太原工作,一年回不來幾次。雖然也接濟(jì)家里,但畢竟指望不上多少!二舅短命,在姥爺之前就病逝了。所以,照料姥姥的擔(dān)子,自然也落在了三舅肩上。可謂上有老,下有小??!
多少年來,三舅苦撐苦熬,吃盡了苦,受盡了罪。記不得暗自流了多少辛酸的眼淚。
眼看著孩子們漸漸長大,三舅覺得有了盼頭。也對得起死去的妻子了!三舅的五個孩子,其實都很懂事。老大叫周雨順,也就是我的大表哥,不僅人長得好看,又特別孝順。初中畢業(yè)后,覺得自己身為長兄,該替父親分擔(dān)一點兒責(zé)任和義務(wù)了。本來成績不錯的他,毅然放棄讀高中的機(jī)會,回村賺工分了。
他勤勞樸實,表現(xiàn)很好。村干部們,都很喜歡他。加之長得帥氣,而且虎背熊腰,剛剛二十歲,就當(dāng)了民兵連長。說來巧得很!那一年,公社給了新家村大隊一個招工指標(biāo),還是鐵路工人呢!村支書首先推薦大表哥,其他干部們也一致表示贊成。我的大表哥,一下子就去了朔縣火車站,當(dāng)了鐵路工人。
雖然,鐵路工人也很辛苦,但畢竟農(nóng)戶變成了市民戶啊,待遇也不錯!三舅很高興,逢人就講他這個大兒子,而且嘮叨個沒完。幾年后,大表哥憑著自己聰明能干,憑著長得英俊帥氣,一個百貨公司的姑娘,喜歡上了他!不久,兩人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
大表哥寫回信來,把這件事兒告訴了家里。大喜事兒呀!親戚朋友知道了,都替三舅高興哩!可我的三舅,高興之余立刻愁眉不展了!三舅為什么發(fā)愁哩?很簡單,沒錢啊!你想想,那個年代里,一個光棍拉扯著四五個孩子,還有一個老人,能不窮么?
眼看著兒子領(lǐng)回來新媳婦兒,家里卻窮得叮當(dāng)響!我的三舅,真的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了!
分文拿不出來!怎么辦?思來想去,三舅覺得只好四處借錢了。我父母也給湊了一些,具體多少,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的姥姥,得知大孫子要娶媳婦兒,高興得不得了!知道三兒子沒錢,就把縫在夾襖里的幾十塊錢都掏出來了!
突然,大表哥領(lǐng)著姑娘回來相親來了。
一起回來的,還有姑娘的父母親哩!更讓三舅生氣的是大表哥居然連封信都沒有寫回來!什么路數(shù)??!三舅一下子傻了!
灰桌子冷板凳的,這叫個甚哩!三舅除了哈哈哈的朝未來親家點頭呵腰,快連東南西北都不知道了!親家倒是隨和,跟他握手,問這問那,還一根接一根地給他敬煙哩。
三舅寒暄幾句,就拉著大表哥除了院子。低聲罵開了:“還有你這樣做事的哩?唵!你叫我的老臉往哪兒擱哩!唵?狗日的!”
大表哥卻笑了。他解釋說:“電話打不通,寫信來不及了?!比缓笥中χ参克f:“爹,你不要怕。咱家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嘛!人家遲早會知道的!”
三舅一甩袖子,說道:“胡說!起碼咱也能拾掇拾掇嘛!你看看,這叫個甚哩?這不是要壞事嘛!”
三舅家,確實太破爛。
不知道幾年沒有粉刷家了。頂棚、山墻都是黑黑的,后墻上還掉了灰皮,雖然掉了皮的部分基本上被一張連年有余的年畫遮住了,可還能看出來。因為燒柴草,鍋臺被煙熏黑了,地上盡是柴草末子和茬子沾回來的泥土。大表哥也意識到了,不能責(zé)怪父親罵他,確實是太唐突了!
晚上住宿,被子還沒有著落哩!姥姥把自己舍不得蓋的那床鍛被子從大躺柜里拿出來了,可也不夠呀!三個客人哩,銀珍姐姐只好出去借被子去了。好不容易借回來兩床半新的花線呢被子,全家人這才舒了口氣。讓客人住哪個屋哩?三舅思謀著,拿不定主意。大表哥出去看了看,覺得哪個屋子都不合適。姥姥說:“讓客人都住我屋里,我跟銀珍、銀香住幾夜!”大家聽了,覺得只好如此了!好在這朔縣來的親家,一點兒沒有嫌棄三舅以及三舅家的破房爛院。于是,三舅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婚姻是天定的!”
大兒子結(jié)婚后,三舅又恢復(fù)了成天哈哈哈的樣子。緊接著,兩個女兒也相繼出嫁了。大表姐周銀珍,自由戀愛,找了個本村的后生。二表姐周銀香,嫁到了我們村的炭嶺底。女婿叫郭巨文,跟我們孫家還沾著老親哩!他在太原西山煤礦當(dāng)電工。父親知道,說他在煤礦上干得不錯。這個表姐夫不能時?;貋?,二表姐就跟著他去了太原。
二表哥、三表哥,還沒到娶媳婦兒的年齡,但已經(jīng)是全勞力了。三舅想,三個人都賺工分,用不了幾年,就還上所有的欠款了。感覺有了希望,干活兒也不覺得累了。
周家垴的
人們,都夸三舅有功勞,也為他越來越好的日子感到高興。三舅呢,不知道為什么,總是說這樣的話:“哈哈,天生受罪鬼的命!恐怕是罪受夠了,人也就到頭了!”
當(dāng)年,姥爺家的家境和我們家相比,是差了一些。
姥爺活著的時候,也不過有幾十畝山坡薄地。一大家人的生活,主要靠姥爺做小買賣維持。當(dāng)時,姥爺養(yǎng)著幾匹馬,跟村里人合伙兒組成了馬幫。他們的路線,主要是從家鄉(xiāng)到內(nèi)蒙。好像聽母親說過,當(dāng)時內(nèi)蒙有“歸化城”,就是姥爺他們常去的地方。
姥爺他們從定襄東峪或者盂縣靠近定襄的村子里收購了核桃、紅棗和黑棗,以及其他的日用百貨,送往“歸化城”。再從那里販回藥材、皮毛等東西。特別是秋冬季節(jié),農(nóng)閑時候,他們來來回回不停地跑。賺得一些辛苦錢,然后買地蓋房,貼補(bǔ)家用。
姥爺那種營生也是有危險的,比如遇上惡劣的天氣,比如遇上兵痞、土匪等等。有時候,只好舍財保命。母親說,她小時候,記得一年里,姥爺總是在外面奔波,在家也住不了幾天。姥姥總是掐算著日子,估計姥爺快要回來的時候,常常站在村北的土坡上了望著。
姥爺叫周雙喜,我們村里好多老人都認(rèn)識他。
比如我的二爺孫隆富,和我姥爺還是朋友關(guān)系哩。這些都是父親告訴我的,還說他跟母親的婚事,也是二爺給促成的哩!當(dāng)年,父親和母親才剛剛十七歲。二爺就找我爺爺說媒來了。
爺爺說:“三兒還小哩,等幾年哇!”
二爺說:“哥,等甚哩!三兒只是個子矮,年齡不小了?!?/p>
爺爺無論什么事情,總是見不得這個親弟弟死纏爛磨。就說:“那你看著張羅哇。”
二爺?shù)昧?,就自做主張,幾天后,父親就把母親娶了回來。我聽說,父親他們好幾個兄弟,都是二爺給說的大媒哩!
我在街上玩的時候,二爺把我喊過去。他的眼睛,一會兒睜大,一會兒瞇縫起來,盯著我看了又看,像看一件稀奇古怪的東西似的。突然,冒出這樣的話:“像,像得很!”
我看他一眼,心里想,鬼才知道你說什么理!
“我的娃娃喲,和你姥爺真像哩!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脫出來的??!呵呵!”二爺?shù)男⊙劬πΤ梢粭l縫兒,白胡子還一抖一抖的。接下來,還用那雙干柴似的老手摸我腦袋哩!
我立刻躲開!我覺得這個二爺真難看!真討厭!
姥爺姥姥本來有四個孩子。三男一女。母親最小。
從姥爺往上數(shù)三代,周家都沒有閨女。母親這一輩兒,她也是唯一的一個。缺者為貴!所以,母親就成了周家所有人的掌上明珠。姥爺姥姥更是慣著她,簡直就是公主一個。
姥爺每回來一次,總會給母親帶回禮物。母親說,姥爺帶著帶著就再也找不到稀罕的東西了。好吃的幾乎都吃過了,好玩的也玩膩了。像梳妝盒,鏡子之類,像各種材質(zhì)的簪子、梳子和卡子,以及手帕,頭巾等,母親應(yīng)有盡有。不稀罕了,也就到處亂扔,漸漸遺失了。這就讓母親養(yǎng)成了一種習(xí)慣,覺得什么東西都看不起,無所謂。以至于嫁過來以后,母親也我的跟幾個大娘、嬸子不同。幾乎看不起任何東西。所以,在困難時期,母親很隨意地把一些金銀首飾拿出去,給我們換回了日常用品。而大娘、六大娘她們,就一直保存著。 我想,這就與她們的出身和經(jīng)歷有一定的關(guān)系。
母親嫁過來的時候,什么也不會做,我的娘娘不但沒有嫌棄,而是格外地偏袒。最初,大娘、二大娘她們還嫉妒哩!
“臉蛋漂亮些倒有理了!笨的甚也不會做!” 她們偷偷這樣說。
但母親還是聽見了。這些話刺激了她,她就下決心跟娘娘學(xué)針線活兒,家務(wù)活兒。終于飯也會做了,衣服也會縫了。母親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豁達(dá),從不計較人。大娘、二大娘慢慢就品出來了。所以,妯娌幾個最終處得挺好。姥姥就對娘娘說:“親家母,還是你比我會調(diào)教哩!”
姥姥也曾經(jīng)夭折過幾個孩子。 想起來,數(shù)二舅傷她的心了。
大舅、二舅從小就跟著姥爺做生意,大舅做什么都是循規(guī)蹈矩,穩(wěn)重老成。二舅卻聰明好學(xué),干什么都有自己的做法和想法。常常給姥爺他們帶來驚喜!而且,二舅寫一手好字,打得一手好算盤。每當(dāng)過年的時候,村里人喜歡來姥姥家找二舅寫對聯(lián)。 他文化不高,卻愛好讀書。就是出門做事,也總要挑幾本書隨身攜帶。每到一地,還喜歡收集故事、民歌和對聯(lián),漸漸的,肚子里的東西就多了起來。比如他給村里編的秧歌:《賣扁食》、《奶娃娃》,比如給村西曹二狗家編的對聯(lián):“門前車馬非為貴,家有兒孫不算窮”。送給灶王爺?shù)膶β?lián):“灶君鍋臺坐,四季香饃饃”送給財神的對聯(lián):“財賜心善人,神佑積德家”······
可惜的是二舅二十一歲娶過媳婦兒,二十二歲,他就得急病去世了。只有那些秧歌和對聯(lián),倒是在我們這一代流傳了下來 。
二舅去世后,姥爺也一病不起,第二年也撒手人寰了。
姥姥覺得天塌了一樣,成天以淚洗面。大舅也沒心情做生意了,整天呆在家里,無所事事 。三舅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兒。
有一天,三舅把大舅叫到院子里的葡萄樹下,開門見山地說:“大哥,你得出去做事哩。家里這些地,我一個人還不夠種哩!”
大舅聽了,先是一愣,似乎想說什么,但欲言又止。次日,就告別母親和妻兒,背個包袱走了。
從那以后,大舅輾轉(zhuǎn)了好幾個地方,吃了好多的苦。最后,朋友們幫助,在太原鋼鐵廠當(dāng)了一名工人。
大舅回來接妻子兒女的時候,人們過來祝賀。
三舅當(dāng)著眾人的面,居然得意洋洋地說:“不是我攆他,他能當(dāng)了工人?還不是和我一樣欺負(fù)土坷拉哩!”
姥姥說,三舅的特點,就是反說反有理正說正有理!
大舅倒沒說什么,大妗子卻總是覺得三舅不順眼!
這一年的夏天,我們村的莊稼長得還算不賴。
村里的廣播員水蓮姐姐,在高音喇叭里不止一次地說諸如此類的話?!皷|風(fēng)浩蕩,紅旗飄揚(yáng),祖國形勢一片大好。我們十八頃大隊,也和全國一樣。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抓革命,促生產(chǎn),取得了較好的成績。社員同志們,今年,各個生產(chǎn)隊的莊稼長勢喜人,不要有特殊情況,一定會迎來一個豐收年。各個生產(chǎn)隊,還要加強(qiáng)管理,保護(hù)我們的勝利果實······”
不過,人們也煎熬得差不多了。幾乎所有的人家,都再一次嘗到了“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苦頭了。村子里,接連不斷地發(fā)生了偷盜的事情,驚動了公社的公安特派員梁作紅。這個人,破案子還算內(nèi)行。不過,打人也夠狠的。春夏之交的時候,三隊的糧庫被盜了。糧庫里也不過存著一囤高粱和一囤谷子。保管員侯亮亮說谷子少了,少了足足有一口袋。他報告了三隊隊長侯生海,侯生海覺得事情大,趕緊報告了天明叔。天明叔一個電話,公社特派員梁作紅就騎著一輛破舊的三輪摩托風(fēng)馳電掣地到了。
梁作紅停好車,過來跟天明叔說了句幾句話,就撥拉開眾人,走進(jìn)庫房里勘察。
人們包圍著,交頭接耳,等待著消息。一會兒,他出來了??辈斓搅耸裁?,他沒做聲,就揮揮手,就讓人散了。
人們紛紛議論說:
“看來,這個梁特派也扯求蛋!”
“你以為他是包公,還是狄仁杰哩!再說了,現(xiàn)場也沒留下什么痕跡。”
“咋能沒痕跡哩?那是他看不見!”
可是,兩天后,人家說案子破了。飼養(yǎng)員劉四毛成了盜竊犯!
人們都懷疑是弄錯了。還有人說梁作紅純粹是欺負(fù)老實人哩!
眾說紛紜?!ぁぁぁぁぁぁぁぁぁ?/p>
可是,劉四毛卻供認(rèn)不諱。
而且,大庭廣眾面前,他使勁兒抽了自己幾個嘴巴子。然后淚流滿面地說:“對不起大伙兒,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我父親有些兒不相信,懷疑是不是屈打成招!還過去專門問了他幾句。
他看看我父親,可憐巴巴地說:“叔,就是我來!哎,看見孩子們餓得實在不行了,我才·····呵呵呵!我糊涂??!呵呵呵······”
父親相信了??墒?,父親可憐他,覺得老實人做了糊涂事!就湊到特派員梁作紅跟前,給劉四毛求情。跟前還有不少人,也順著父親說話,希望饒過他。
梁作紅卻鐵青著臉,搖搖頭。
最后,把韓四毛帶走了。
又一次,樹文嫂子偷了幾個嫩玉米。被看田的老吉六逮住了。
樹文嫂子還是小媳婦呢!長得俊俏,卻是好小偷小摸。平時,一些看田的后生見她俊俏,就給她留了面子。即便發(fā)現(xiàn)她籃子里藏了個玉米棒子或者紅薯什么的,只是咋呼幾句,逗逗樂,就讓過去了。這回遇到了老吉六,可遭了殃。老吉六認(rèn)死理,對她這個侄媳婦兒,照樣抓住不放,寧是往大隊部拉。
站在街上的光棍兒、后生們看見后,就跟著起哄。幾個膽大的就上來幫助老吉六拉扯,還趁機(jī)在樹文嫂子身上揣摸起來! 樹文嫂子急了,一邊哭一邊叫罵,還抬手抽了誰一巴掌。那些人挨了打還是不放手!平時看著樹文嫂子就眼饞,好不容易逮住了機(jī)會,怎么會放手呢?
老吉六六十多歲了,看不慣這種事情。對這些后生們大罵起來:“甚么些東西哩!都給老子滾開!”說著還朝一個后生屁股上踢了一腳。眾人就哄笑著跑開了。
老吉六看看樹文嫂子哭成了淚人兒,好像覺得對不起她似的。眼睛眨了幾下,心生一計。悄悄對樹文嫂子說:“侄媳婦兒,你跑了哇。叔逮了你,這會兒有些后悔了?!?/p>
樹文嫂子抬眼看看老吉六,有些不相信。
她嫁到十八頃好幾年了,知道這個老吉六是村里的旗桿,厲害著呢!
所以,她搖搖頭,不跑!
天明叔聽見喊叫聲,從大隊部走出來。
看見老吉六押著樹文嫂子,就什么都明白了。這個侄媳婦兒,因為偷隊里的玉米、山藥蛋等東西被人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不止一回兩回了。天明叔記得,自己也不止一次罵過她。罵她的時候,她總是點頭哈腰的??梢环懦鋈?,還是故伎重演。
這一次,被老吉六逮住,決不能輕饒。
天明叔當(dāng)下決定,罰她家五十個工。老吉六聽了,眼睛吧嗒吧嗒地眨著,再看看這個侄媳婦兒,沒說話,走了。
那時候,男人一天賺一個工(十分兒),女人賺七分兒。那不是她和丈夫一個月就白勞動了嗎?樹文嫂子有些心疼,就趕快給天明叔跪下了。
天明叔作為叔公,又不敢拉她。只是不住地說著“起來起來”!屋子里,卻只有他們兩個人,這樣實在不好看。就哄她說:“侄媳婦兒,你不要這樣。先起來,咱看咋樣處理合適些?唵?”
小媳婦兒這才站起身。她流著淚,哀求道:“叔,你就繞我一回哇。”
天明叔心里想,我何止饒了你一回呢?我總不能十回八回地饒你哇!
就說:“你回去哇,叫樹文來見我?!?/p>
小媳婦兒聽了,撲通一聲又跪下了。天明叔看見,有些不忍心。水泥地上,“撲通”一聲跪下,膝蓋會疼的!于是,天明叔不由地就伸手拉了一把。
夏天里,小媳婦兒只穿了件粉色半袖衫。天明叔的手,就攥住了小媳婦的胳膊。這一攥不要緊,天明叔覺得像觸了電一樣,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撂開手了,可眼睛一看,還緊緊地攥著哩!于是,慌忙松開。天明叔感覺心跳得厲害,渾身出汗了!他慢慢坐下來,揮揮手說道:“你快走哇?!?/p>
小媳婦還是不放心,問道:“叔,不罰了?”
天明叔說:“哦,不罰了?!?/p>
小媳婦這才站起身,歡快地走了。
天明叔不敢看她,舒了口氣。
村子里,小偷小摸的事情時有發(fā)生。
人們餓急了,也情有可原。我的父親卻是老腦筋,堅決不讓我們拿外邊一顆糧食。他說:“就是餓死,也不能偷東西!”
三哥他們給兔子割草,常常在籮筐里藏幾個山藥蛋回來。我卻不敢!只能在地里吃個蔓菁、蘿卜什么的。
蕎麥地里的蔓菁,總是比谷地、山藥地里的好吃。剝了皮咬一口,水大而且甜甜的。有時候,也跟著他們啃紅薯和嫩玉米?;蛘邠煨└刹?,燒熟了吃。但絕不敢拿回到家里。
那一年,我們家吃過各種樹葉子,菜團(tuán)子。高粱、谷子都舍不得蛻皮,粉碎機(jī)上一浪子磨出來,還得參合著樹葉子吃呢。
雖然,國家救濟(jì)了紅薯干兒,也不是很多。
紅薯干兒那東西,磨了面蒸河撈吃。紅薯干兒看上去還是灰白色的,可磨面后蒸熟了就立馬變成了黑褐色。而且,只要揭開鍋蓋,滿屋子都是甜絲絲的氣味!
母親做這種河撈,已經(jīng)很拿手了。蒸了滿滿一大鍋,只是蘸了鹽湯吃。最初還覺得可以,可連續(xù)吃就不行了!跟高粱面也差多了哩!那一年,沒有油花花的茶飯,真正的清湯寡水。
人都吃不飽,誰家還舍得喂雞喂豬,人們就常常把雞、豬等長嘴的東西趕了出去。隨便到那里吃飽了,晚上就會回來的。
天明叔看見了,就常常在高音喇叭里提醒大家:“社員同志們,社員同志們請注意,把你們的豬和雞都趕回去。糟蹋了莊稼,咱們吃什么!唵!如果不聽勸告,責(zé)任自負(fù)。唵!”
經(jīng)常這樣廣播,可沒有幾個人聽他的話。
好多的豬呀雞呀到處亂跑,雞就常常把雞蛋丟在了大場的柴柴棍棍里邊。我有好幾次撿到了呢!撿回去讓母親煮著吃,母親卻讓我給人家送回去。
我問道:“給誰家送?”
母親回答不上來,我倆就哈哈哈地笑!然后,就給我炒著吃了。好高興??!后來,我經(jīng)常去大場里,這兒瞅瞅,那兒看看的,也確實撿到過好幾次哩!
秋天到了, 大人們忙得不可開交。
我們村里的田地,能進(jìn)去車的很少。所以,大部分的莊稼要靠人的脊背往回背。先是玉米和高粱,然后是谷子、糜子和豆類。最后是蕎麥、山藥蛋和蔬菜·····
整個大場里會圍成莊稼的“堡壘”,谷垛比人還要高哩,中間還要空出場面來,準(zhǔn)備打糧食。男人們往回收割,女人們在大場里打場。除了玉米可以分棒子,別的都要打成一粒粒的糧食。 打糧食用的工具很多,有的我叫也叫不來。聽聽秧歌里唱的歌詞就知道了:“--------叉杷落杠簸箕扇車,毛驢子拉上碌碡咕嚕嚕地轉(zhuǎn)喲,打得那糧食堆成了山么的吶哈啊咦啊哎---”
幾句歌詞,就唱出了六七種打糧食的工具哩!
那時候,村里面的學(xué)校是要放秋假的。
也不像現(xiàn)在的孩子,又是假期作業(yè),又是補(bǔ)課什么的。我們頂多背幾篇課文。一個秋假,除了割草、撿糧食,就是玩兒了。
大場里,白天打糧食,晚上分糧食。像玉米棒子、老南瓜等等,早就分完了。定襄人多屋頂幾乎是平的,后邊兒略微高點兒,便于雨水流下來。屋頂是白灰抹的,家家戶戶都會在屋頂上曬糧食。
母親挺著大肚子,還是去了大場里勞動。
六大娘十婦女隊長,她給我母親安排了掐谷穗的活兒。我沒事兒干,就在跟前幫她。大娘就給我講了個故事(謎語)讓我猜。
她說:“狼似的嚎,虎似的臥,又尾巴又沒毛,長的一身黑燎泡?!?/p>
“扇車?!蔽掖鸬?。父親講過,我立馬就猜出來了。
這時候,福保嫂子走過來。她本來是打場的人,聽見我們這邊兒紅火,就湊了過來。“我講一個,你們猜!”她說。
大娘說:“好好,你講你講!”
福保嫂子朝四處看了看:“嬸子、大娘們,我這可是葷講素破的,你們聽了,不要往歪里想,更不要罵我!哈哈哈”
“講你的吧,為個紅火,沒人罵你!”
福保嫂子就說了:“木匠的雞雞鐵匠的蛋,兩個人抬起一個人看。哈哈哈”
還沒有等到人們罵她,早已經(jīng)笑著跑遠(yuǎn)了。
她臨走的時候,還隨手拍了我一下。說:“嫂子沒有看見你哩!哈哈”
這個女人真是的,故事講得好好的,讓她攪了。
晚上,分高粱。
人們還沒有到齊。早來的人,就鉆在為了看場蓋的那個小茅屋里。馬猴哥一見人多,就愿意講他最拿手的鬼故事。有不敢聽的,就悄悄躲了出去;也有想聽的就湊了進(jìn)來。小屋子里鋪著糜秸,能坐也能站著。馬猴哥就講開了:“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我也是聽人講的哩!那時候,咱們村才十來戶人家,村東頭的老槐樹跟前就鬧鬼。有時候半夜哭,有時候黑夜路過時,能夠看見燈光。人們怕呀,天一黑,誰也不敢出門兒。有個膽大的,不知道是誰家的爺爺來,不信邪!專門做了把桃木劍,半夜出去捉鬼。結(jié)果呢,鬼吧他給捉了!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首。一看,呀哈哈!嘴里邊填滿了土,憋死了!你們說怕不怕?哈哈”
他每次講故事,都是這樣慢慢騰騰的,但是,挺吸引人的。我膽子小,卻偏偏喜歡聽!聽了后,就不敢單獨回家了。
分糧食先要抓鬮,然后排隊領(lǐng)糧食。我們家常常是我來抓。我手氣好,一抓就是前幾個。
我們二隊分糧食,當(dāng)然是父親估算了。
一堆糧食在那里,就得判斷出每人分多少斤。這種活兒比較難!不過,我父親有訣竅哩!通過他估算后,一般不會不夠的,而且也剩不下多少。
父親說:“剩下點不要緊,可以再分。不夠了就會有麻煩?!?/p>
所以,人們總是等他來,他說分幾斤就分幾斤。分糧食用長桿子大稱,兩個后生抬著杠子,生產(chǎn)隊會計樹元哥把著稱砣。這是權(quán)力的象征,一般人是把不了秤砣的。
哦,忘記告訴你們了。白天福保嫂子講得故事(謎語)的答案就是這桿大稱呀!真的是葷搗素破呢!這種謎語很多的。比如:
?。?)紅綾子褲扯一綻,露出老漢的黑大蛋。(謎底是花椒)
?。?)上也毛,下也毛,黑夜睡下毛對毛。(謎底是眼睛)
?。?)一物生來五寸長,跟著小姐入洞房;
一股一股流白水,一陣不如一陣長。(謎底是白蠟)
一邊分糧食,一邊還有人組織摔跤。
忻縣、定襄和原平,都喜歡摔跤這項運(yùn)動。每年都有人組織撓羊賽。官方、民間都常常有活動,歷史悠久。
我們村大人們,摔跤最厲害的是愣五子和狗剩子。兩人不相上下,常常各有勝負(fù)。孩子們里邊,三哥孫躍根最厲害。誰也摔不過他。
這種摔跤屬于中國式,可以穿衣服,招式多,變化快,而且靈活多樣。差距大時,你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就早就倒在那里了!演戲的時候,等戲散了,常常伴有摔跤。前半夜看戲,后半夜摔跤,有文有武,互相映襯,相得益彰。村子里組織摔跤,一般是撓羊賽,當(dāng)了撓羊漢,還真能贏回來一只大綿羊哩!
那一年,我們生產(chǎn)隊,還真是豐收了。
正兒八經(jīng)的糧食就每人分了370多斤。加上山藥蛋、南瓜和紅薯,在加上工貸糧,哪一家都是大囤子堆起小囤子滿了。莊稼人,最喜歡的就是土地和糧食!人們的臉上,重新出現(xiàn)了笑容。其它兩個生產(chǎn)隊,跟我們二隊也差不了多少。所以,整個村子呈現(xiàn)出一派喜慶景象。
天明叔也非常高興,就讓水蓮姐姐在高音喇叭里給人們讀報紙上的文章。告訴人們,誰又被打倒了;哪里武斗死人了;中國又制造了什么武器等等·····
有人聽見了,也有人聽不見。聽到的人們,反應(yīng)也各不相同。倒是水蓮姐姐的普通話一天比一天見長,人們說她的播音水平,已經(jīng)超過公社的播音員了。
姐姐她們那五朵姐妹花,三朵已經(jīng)是名花有主了!只有姐姐和水蓮姐姐,還沒又確定下來。因為她們兩個商量好了,非軍人不嫁。
緣分,常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鬧年伯伯家的大兒媳庭嫂,說她有個奶兄弟不錯,還給姐姐看了照片。我跟母親也看見了,覺得還可以。我說:“看相片。還真是英俊哩?”姐姐就揍我!她說:“你個小叛徒,是不是想趕你姐走哩?”母親跟庭嫂說好了,可人一下還見不到!
軍人和老百姓不一樣,我們也理解。趁這個時候,母親叫大嫂回去了解了一下。大嫂和庭嫂都是王家莊人。和這個后生一個村。其實,我父親和后生的父親老早就一起開過會,只是不很了解。
大嫂回去了一趟,果然不辱使命。打聽了個一清二楚。
后生的父親叫王全喜,在定襄縣也是出名的老黨員了。解放后,一直在村里當(dāng)支書。他有三個兒子,當(dāng)兵的是二兒子。大嫂說,什么都好,就是從小奶出去過,三、四歲才接回來,怕是不親了!
父親和母親商量,如果見面后不是十分滿意,也就算了。
國慶節(jié)的時候,人家就來了。第一眼,我就看中了!人們也都說好。
身材魁梧,精神抖擻。那身軍裝,也特別扶人。父親接過紙煙,趕忙讓座,吩咐姐姐過來倒茶。母親也把早就準(zhǔn)備好了的瓜子和花生一起端了過來。大嫂和庭嫂也都在場,感覺氣氛很是融洽。大嫂和后生聊得很開心呢。姐姐給眾人倒好了茶水,就出去了。
我慌忙跑出去,問她:“姐,看對了沒有?”
姐姐的臉紅紅的,告訴我說:“姐還沒看見哩!”
我嚇了一跳!那么大個人,居然沒有看見?讓人怎么相信!
姐姐看見我吃驚地樣子,就笑著糾正了剛才的話:“不是沒看見,是沒看清楚人家的臉!”
我就笑了:“那你看什么了?”
她打我一下。問道:“你看見了,說怎么樣?”
我急忙說:“好!我就想叫他姐夫了!”
姐姐說:“你敢!羞不羞!”又要打我,我撒腿跑回了家。
人們還在嘰嘰喳喳地告訴哩。庭嫂見我進(jìn)來,問道:“寶寶,你姐呢? ”
我說:“在院里?!?/p>
大嫂說:“姑娘么,準(zhǔn)是害羞哩!”
院子里,又進(jìn)來好多的人。水蓮姐姐、秀娥姐姐也來了。她們這才簇?fù)碇憬氵M(jìn)得門來。這一次,我親眼看見姐姐瞄了那后生一眼,然后才把視線挪開。
一下子進(jìn)來這么多姑娘,那后生也不是先前那么自然了。他好像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口袋里掏掏,卻什么也沒有拿出來。我想,這次,姐姐肯定看好了。
第二天,庭嫂帶來回話。男方?jīng)]有意見。然后問:“咱們哩?”
其實,昨天晚上我們家也商量好了。都一致同意的。可是,母親沒有這樣說。她告訴庭嫂:“問你妹子,她愿意就行!”
庭嫂就把目光投向了姐姐。
姐姐做出扭捏的樣子。說:“我也不知道。嫂子,你看呢?我聽你的好了?!?/p>
庭嫂說:“那我可就做主了!”她說著環(huán)視大家一眼“一邊是奶弟弟,一邊是小姑子,我覺得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哩!”
然后,又禮貌地問父親和母親:“叔,嬸兒,你們看我說的不錯吧?”
父親和母親呵呵地笑著,點點頭。這件事情就算拍板了。
庭嫂臨出門時撂下一句話:“沒有特殊情況,誰家也不能反悔。唵!”
母親當(dāng)面夸獎?wù)f:“你庭嫂呀,作甚也是能干哩!”
要放到現(xiàn)在,姐姐的婚姻就是閃婚。
那后生回來了一個月,相親,訂婚,結(jié)婚。一口氣辦了三件事。他們敲定,結(jié)婚要去部隊,辦一個革命化的婚禮。我們家都答應(yīng)了。
我吃了人家的好多好吃的,還得到幾個又大又帶夜光的毛主席像章呢!真是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我能反對嗎?哈哈!
八月十五前,那后生(不知道該不該叫姐夫)還送來了五斤月餅,兩瓶白酒。十五那天,一大早就把姐姐接走了。那個八月十五,是我們家月餅最多的一個八月十五。父親和母親給親戚們送了些。其余的,我們慢慢地分著吃了。
那天,是個星期天,我呆在家里。
姐姐跟我說,她明天就要跟著姐夫去部隊哩!
我有些舍不得,手里擺弄著那幾個毛主席像章,不知道說什么好。第二天,我早早去上學(xué)了。等到中午放學(xué)回來,才知道姐姐真的走了。這時候,我才不住地問這問那,問姐姐去了哪里?什么時候回來?會不會寫信等等。母親告訴我,姐姐他們?nèi)チ撕颖笔埣铱?。也沒說什么時候回來。但到時候會寫信的。
我想念姐姐,常常翻日歷看。數(shù)著她走幾天了,盼望她早些回來。
2011.12.24
?。ㄎ赐甏m(xù))
作者簡介:水葫蘆,本名孫登保,中學(xué)化學(xué)高級教師。山西人,從小愛好文學(xué),偶有文字見于報紙雜志,或因長相,或因文字,被朋友稱為“山藥蛋派”傳人。有詩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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