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和堂哥表妹都是奶奶一手帶大的孩子,她卻只問我討要回報。
長大后我才明白,那是因為只有我的身后空無一人。
我沒有媽媽,我的爸爸總是幫著外人質(zhì)疑我、剝削我、傷害我。
就連我的男朋友眼看我被領導騷擾,也無動于衷。
晚上九點半,一陣噼里啪啦的微信提示音,將我從一堆密密麻麻的數(shù)據(jù)中拉了出來。
我點開閃個不停的微信,家族群里的人正接龍般的瘋狂@我,一條接一條的群消息跳得我眼睛都花了。
大伯:“小苒,奶奶住院了,趕快請假回來一趟。”
大伯母:“抓點兒緊,你奶奶現(xiàn)在身邊離不了人?!?/span>
小姑:“可不是,一晚上都哎呦哎呦叫你的名字,到底是一手帶大的,就念叨著你呢!”
堂哥:“小苒回去我就放心了,碰巧我最近工作挺忙的,也顧不上?!?/span>
表妹:“那外婆就拜托姐姐啦,我剛買了去日本的機票,回來給你帶化妝品?!?/span>
不知是不是一天都沒吃東西的緣故,這一刻我感到胃里一陣抽搐,抽得我火氣也上來了,反手@堂哥和表妹:“這倆不是奶奶一手帶大的嗎?”
群里沉寂了幾分鐘,隨著我爸一句:“讓你回來就回來,作為晚輩,照顧奶奶兩天不是應該的嗎?”
群消息再一次炸開了鍋。
我還沒來得及看下去,吳睿的電話打了進來,我賭氣沒有接,不是把氣撒在他身上,而是我也在生他的氣。
昨天晚上,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我們倆大吵了一架。
我再一次告訴他,我的頂頭上司李主任騷擾我,他不止一次在我拿文件給他簽字的時候,故意摸我的手。
昨天下午,他更是借指導我工作,整個人都貼到了我身上。
隔著夏裝薄薄的衣料,他軟膩膩的大肚腩像一灘死肉般粘在我半邊身子上,中年男人那股子油膩而又厚重的口水味,肆無忌憚得噴薄在我脖頸間。
我簡直惡心得差點兒當他的面一陣作嘔!
可是吳睿,我的男朋友,卻再一次視我臉上的心有余悸為大驚小怪。
他說:“是不是有什么誤會啊?李主任看起來挺和善的,在公司口碑也不錯,再說了,人家指導你工作,靠近一點也正常吧?”
“他整個人都貼了過來,還在我身上蹭來蹭去的!”
“肯定是你想太多啦,說不定他看你跟他女兒差不多大,也把你當成孩子了,就沒太注意分寸?!?/span>
手機鈴聲又響了兩遍,我始終沒有接,吳睿也沒再打過來,偌大而空曠的辦公室又歸于一片寂靜。
我瞥了一眼辦公桌上堆得小山般高的數(shù)據(jù)報表,揉了揉酸澀的眼角,眼淚就這么掉了下來。
臨下班前,李主任將這一堆報表扔到我桌上,他看起來依然那么得和藹寬容:“小方,這些報表今晚得整理出來,明天的會議要用,辛苦你加個班了,沒問題吧?”
末了,他又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不過可別加太晚哦,女孩子熬夜會變丑的,如果實在應付不過來,你打電話給我,我來幫你一起整理?!?/span>
中年男人眼底的欲望和志在必得一目了然。
他太清楚像我這樣無權無勢的實習生有多孤立無援,哪怕他明知我的男朋友也在同一家公司,他也敢明目張膽的性暗示我。
他的眼光也的確毒辣,他賭我不敢聲張,結果他穩(wěn)贏double(雙倍),連那個寵我愛我,承諾一輩子都會對我好的男朋友,都選擇了裝聾作啞。
99+條的群消息定格在了小姑@我爸:“你看看你養(yǎng)的好閨女!”
隨后,我爸第一時間私聊了我:“小苒,聽話,回來照顧奶奶幾天,別讓人說閑話!”
我扔下手機,走到寬大的落地窗前。
慘白的月亮兀自掛在漆黑的夜空中,遠處奢靡的霓虹發(fā)出絢爛的光彩,接連不斷的燈火齊齊閃爍著、跳躍著,我對著玻璃窗上那道單薄而又孤獨的身影淚流滿面。
這個夜晚,這么多這么多的人都惦記著我,我卻只想逃。
我確實是奶奶一手帶大的,可我真的一點兒都不愛她。
她也不愛我,她只愛堂哥,從小到大,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緊著堂哥,剩下的才輪到和我表妹。
家務活卻永遠只是我一個人的,一來表妹比我小,二來她有媽媽可以袒護著她,而我沒有。
小時候,他們都說我媽死了,長大一些,我從左鄰右居的閑言碎語中聽出我媽還活著,只是她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跑了。
我回家問奶奶,奶奶憤憤地瞪著我,刀子一樣的眼神像是想要透過我,扎在我媽身上。
她惡狠狠地詛咒我媽:“她就是死了,跟野男人跑了,半路上被車軋死的!”
其實我對我媽一點記憶都沒有,更談不上有什么感情,只是被她怨毒的眼神嚇到了,她卻像魔怔了一樣,操起一把掃帚,劈頭蓋臉抽在我身上。
“你這個小沒良心的,我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這么大,你卻還惦記著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太讓人寒心了!”
“你惦記她,你去找她去啊,看她要不要你?你爸也是造了大孽了,才娶了你媽,生了你這小白眼狼!”
“我對你不好嗎?缺你吃缺你喝了,虧待你了嗎?”
憑心而言,她除了格外偏心堂哥之外,也著實不算虧待我,只是她會反復強調(diào)她對我的每一份付出。
比如小時候,她給我們?nèi)齻€孩子一人買了一瓶娃哈哈,她會問堂哥夠不夠,問表妹喜不喜歡,卻只會問我,奶奶對你好不好?
再比如堂哥生病了,她會自責自己沒照顧好,表妹生病了,她會碎碎念怎么還不好。
我生病了,她卻會在每一次喂我吃藥的時候,都不忘重復一遍:“沒有我,你早就病死了,記住沒?”
還比如,我們得去離家十公里以外的縣城念初中時,她帶我們?nèi)ベI自行車,回來以后,她只讓我一個人給她打了欠條。
那些年,她讓我像個乞丐一樣,每天捧著碗等待她的施舍,這些年,她又搖身一變,變成了我的債主,理直氣壯地問我追討曾賞我的每一口飯。
家里的冰箱壞了找我出錢買新的,逢年過節(jié)不給她包紅包就給臉色看,每一回有個頭疼腦熱的,必然會第一時間傳召我回去侍疾。
有一年暑假,她不小心摔斷了腿,我留在醫(yī)院二十四小時不離身地照顧她,給她擦身喂飯,端屎端尿,同病房的人都夸我孝順。
她也跟著大家一起笑,扭頭卻對我說:“我要是不小心摔死了,那就便宜你了,還沒享到你福呢。”
第二天,堂哥來看她,到了飯點,她就以醫(yī)院食堂伙食不好為由,再三催促堂哥回家吃飯。
那時候我已經(jīng)在醫(yī)院陪護她快兩個星期了,面對她時的那種還債般的窒息感與身體上的疲累,早已將我逼至崩潰的邊緣。
我瞬間就崩不住了,張開雙臂一把攔住堂哥,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憑什么?這不公平!”
后來,堂哥還是準時回家吃飯了,我也還是留了下來,直到她康復出院。
再后來,她每一回住院,我就請護工替我照顧她。
我爸知道后氣得斷了我的生活費,我就用我的獎學金請,獎學金不夠時,我就做家教賺兼職費請。
最艱難的一次,我不惜厚著臉皮跟我的學生家長借錢請,當我認認真真得給一個陌生人打欠條時,我就知道,我們之間最后那一點血脈相連的情分也斷了。
趕在天亮之前,我將整理好的報表整整齊齊地放到了李主任的辦公桌上,然后站回窗前。
第一縷陽光照進來的時候,我再一次往那個爛熟于心的戶頭轉了一筆錢,幾乎是我實習以來所有的積蓄。
和吳睿冷戰(zhàn)的第五天,李主任指名我陪他去見一個重要客戶,然而他卻在飯桌上帶頭灌我酒。
我不知道我喝了多少,只知道我奮力推開他靠過來的身子,一個人踉蹌走在回家的路上時,腦子里嗡嗡嗡響個不停。
一會兒是我爸冷冷地質(zhì)問:“又拿錢來打發(fā),你知不知道大家都說你冷血!”
一會兒是李主任滿面笑容地威脅:“聰明人別干傻事,沒好處的?!?/span>
我不得不承認,他點醒了我,躺在我郵箱里的那封舉報信就算發(fā)出去了又怎么樣?能順利送到上層領導手里嗎?上層領導會看嗎?會信嗎?
不會的,魚死了網(wǎng)通常也不會破的,誰會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實習生去動公司的元老?
他們只會棄車保帥,殘忍地將推我出來做看不見的炮灰。
我沮喪極了,一路跌跌撞撞,感覺回家的路好長好長,我走了好久好久,直到看到徘徊在路燈下的吳睿,那顆晃蕩了一整晚的心才猛然墜地,腿也跟著軟得扶都扶不起來。
吳睿將我抱到沙發(fā)上,替我脫鞋,喂我喝水,幫我擦臉,甚至徒手接我的嘔吐物,眉頭皺也沒皺一下,還一臉溫柔地寬慰我。
我差一點兒就要原諒他了,從沒有人對我這么好。
我像從前那樣抱著他的腰問他:“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
他也還像從前那樣回答我:“因為我愛你啊,不對你好對誰好?”
怪就怪我問了從前沒有問過的問題,我委屈巴巴地看著他:“你還是不相信我嗎?李主任真的欺負我,他剛剛手都快伸進我衣服里了?!?/span>
他一下子跳了起來:“伸進你衣服里了?”
我忙不迭地點了點頭。
如果他細心一點,就會看到我迷離的目光都變得清亮了起來,我那么滿懷期待地看著他,等著他堅定地走到我的身后。
然而,半晌,我卻聽到了他無能的責備,他說:“你也是,你明知道他對你心懷不軌,就不該單獨跟他去應酬,就算實在推不掉,你好得也穿嚴實點,你看看你這裙子。”
那一刻,我混沌的腦神經(jīng)一根根繃起,眼前的世界仍在微微搖晃著,可我卻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這個男人,同我無能而又懦弱的父親一樣,根本就不會保護我!
我想起我將堂哥攔在病房里哭訴不公平時,大伯母立馬跳出來用力推開我,將高她一個頭的堂哥護在身后,反過來尖著嗓門,質(zhì)問我在病房里哭哭啼啼像什么樣子?
我爸見狀倒立馬也跳了出來,卻站在了我的對立面,他也推搡著我,讓我道歉,我梗著脖子,死咬嘴唇,就是一言不發(fā)。
最后,他在親戚們細細碎碎的指責聲中,狠狠將我臭罵了一頓:“真是越大越不像話了,讓你盡點孝心你也要攀比?供你讀這么多年書就讀成這樣子?我看下學期別讀算了!”
我忽然間就明白了,為什么我和堂哥表妹都是奶奶的孫輩,也都是她一手帶大的孩子,她卻只問我討要回報。
因為只有我的身后空無一人。
就在這時,我看到李主任的名字點亮了吳睿的手機屏幕,下意識的一把搶了過來。
隨后,我又聽到了李主任那虛偽中透著一抹挑釁的腔調(diào):“小吳啊,小方安全到家了吧?我是真沒想到小方酒量這么淺,還沒喝兩杯就醉糊涂了,說了不少胡話,我看她那樣,還尋思著早些送她回去,誰知道一眨眼,人就沒了?!?/span>
“到了,到了。”我剛想開口,手機就又被吳睿搶了回去。
他一臉防備地看著我,而他臉上,露出了同樣的虛偽:“您放心,小苒安全到家了,不好意思啊主任,讓您費心了。”
我真是太可笑了,直到他掛斷電話的前一秒,我還在期待他會為我討回公道,哪怕只是一句毫無震懾力的警告。
我冷笑著質(zhì)問他:“所以,你也覺得我在說胡話了是不是?”
他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只是悶頭為我沖蜂蜜水,然后像從前那樣自己先喝一口,試好水溫才遞到我嘴邊。
“吳睿,你女朋友被別的男人摸,你連屁都不敢放,你還是個男人嗎?”
我氣得一揮手,玻璃杯在他腳邊炸裂開來,我和他都不約而同地縮了縮手,不知道是被熱水濺到,還是被碎玻璃扎到,我們都被刺痛了。
他瞪著我,眼眶紅得嚇人:“想當男人還不容易,我現(xiàn)在就可以去暴揍他一頓!”
“然后呢?進局子?收拾東西滾蛋?帶著你喝西北風?方苒,你不是不知道,我當初是費了多大的勁才能留下來,我的人生不允許我這么任性,我得罪不起!”
“所以,從一開始你就不是不相信,而是不想相信是吧?”我的眼睛里漸漸起了霧,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看不清他了,也不想看了。
于是,我閉上了眼睛,沒再看他一眼:“滾吧,吳睿?!?/span>
三個月實習期滿,我被抽調(diào)到第三分公司。
第三分公司是集團分公司里最拉胯的一個,雖說也在S市,但要人才沒人才,要資源沒資源,接的都是大家挑剩下的項目,既辛苦又沒錢,年年都在虧損的邊緣。
我在眾人困惑而又飽含同情的目光下,一臉漠然地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收拾東西。
按理說,我以綜合第一的成績順利通過轉正考核,即便不能留在總部,至少也該被分到像第二分公司這樣的嫡系分部。
可就像李主任說的,我的聰明勁總是用在不對的地方,所以他慷慨得把我這個預備人才,轉送給了貧瘠的第三分公司。
路過他的辦公室時,他隔著百葉窗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目光如蛇信子般黏膩陰森,勾起我一身的涼意。
我慢慢頓住腳步,能感覺到滿腔的怒火在熊熊燃燒,可到最后,也沒有抬起頭瞪他一眼的勇氣。
我的新領導姓徐,是第三分公司領導層里唯一的一個女領導,剛剛三十歲出頭,已絲毫不見年輕女人的嬌弱,渾身散發(fā)著一種黑云壓城般的強大氣場。
她工作作風嚴厲,對下屬要求也很高,大家都對她敬而遠之,唯有我初生牛犢不怕虎,迎風而上,搶著跟進她負責的項目。
她對參數(shù)數(shù)值要求高,那我就一口氣準備三家廠家資料。
她要求設計方案精煉且新穎,那我就干脆跳出單位內(nèi)部沿襲了十幾年的固定模板,另起爐灶。
她凡事注重細節(jié),為了將文件裝訂得工整對稱,我就反復在廢紙上練習,直至下意識地養(yǎng)成了在文件左側兩厘米處下釘,無論何時用直尺衡量,訂書釘均在同一水平線上為止。
她交待下來的任務,別人要用一周才能完成,我會趕在三天內(nèi)搞定,別人能做到七八分,我就一定會做到百分百。
我每天就像打了雞血一樣,晚上躺在床上,腦子里都在不停地播報工作進度,亢奮到連我自己都害怕。
可繃久的橡皮筋總會有斷裂的一天。
我在一次熬夜做了一宿的PPT,第二天開會的時候,對著清晰的投影儀,腦子里突然一片空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以為素有“鐵娘子”之稱的徐總一定會嚴厲地訓斥我,但是她沒有,她只是暫停了會議,單獨把我留了下來,陪我坐了很久。
然后,她握了握我冰涼而又微微顫抖的手,緩聲寬慰我:“沒關系,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span>
我抬眼怔怔地望著她,一顆積攢了許久的淚珠迅速劃過臉頰。
我想不明白,為什么我能得到身邊每一個人的認可,卻唯獨始終等不到我爸一個肯定的眼神。
小時候,幾個孩子中只有我能做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飯菜,左鄰右居都夸我能干,只有我爸冷哼一聲:“圍著鍋碗瓢盆轉能有什么出息?”
等到我各科成績突飛猛進,一路綠燈,一口氣考進一所知名985院校,成了很多家長口中別人家的孩子,他卻因為我沒有像堂哥那樣,在飯桌上主動給長輩們敬酒而數(shù)落我:“整天蔫了吧唧的,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光會死讀書有什么用?”
于是,上了大學,我積極競選班干部,加入學生會,主持過大小無數(shù)個晚會活動,還在學生媒體中心擔任記者部部長,采訪過不少來校訪問的各界名流。
我有一張站在校長身側的照片被貼在了學校的公告欄上,照片里我身穿白衣黑裙,梳著簡單利落的馬尾,正向一群來訪者介紹著什么。
或許是光線的緣故,又或許拍攝角度的有意為之,星星點點的陽光穿過我身后的銀杏樹葉,在我身上落下細雨似的光點,引來了密密麻麻的贊美。
我把照片發(fā)給我爸看,等了好半天,等來了一潑涼水:“有錢拿嗎?一天天盡整這些花里胡哨的,能幫你找到一份好工作嗎?”
后來,我經(jīng)校領導內(nèi)推到現(xiàn)在這家大型央企,捧上了人人羨慕的金飯碗,母校更是在我順利轉正后,特邀我回去給學弟學妹們開一場分享會。
然而,前不久我爸得知我轉正之后年薪不過十五萬后,那輕蔑而又飽含失望的語氣,仿佛電流般直直灌進我耳朵里。
我握著手機僵立在喧鬧的人群中,茫然到一時只聽得到腦子里嗡嗡嗡的盲音。
他說:“不是大公司嗎,就給這么點兒?你表妹都沒讀過大學,處了個對象,人家里給安排了一個工作,啥事沒有,每天就去打個卡,一個月還給她開八九千呢!”
末了,他還長嘆了一口氣:“真是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你這書算是白讀了!”
徐總給我放了一周的假,我拉上窗簾昏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拖著一個大大的行李箱,飛去三亞看海。
在三亞的最后一天,我遇見了去三亞出差的楊俊寧。
當時我正站在熙熙攘攘的海鮮市場,和一個中年女人吵得面紅耳赤,她八九歲的女兒趁機折回屋里,接了一盆冷水全潑到了我身上。
我抹了一把臉,在女人的驚呼聲中,彎腰端起身旁裝了半盆水的魚盆,毫不手軟地潑了回去。
那天,所有人都指責我再怎么樣也不該對一個孩子動手時,只有楊俊寧不動聲色地將我擋在了身后。
楊俊寧是一名律師,我很欣賞他那一身的正氣,或許是受職業(yè)影響的緣故,我常常能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種天然的保護欲。
他會在電影切入血腥畫面的第一時間捂住我的眼睛;會在我遭受質(zhì)疑時,堅定地站在我身旁;還會在我與別人發(fā)生爭執(zhí)時,將我拉到他的身后。
他得知我那被領導騷擾的遭遇后,很用力地抱了抱我,我聽到他說“別怕”的時候,眼淚瞬間就掉了下來。
后來我好像真的就沒有那么怕了。
因為我的手機里多了一個緊急聯(lián)系人,我的云盤里多了一套專業(yè)而完整的證據(jù)鏈,都是李主任荒唐無恥的嘴臉。
他本想立馬為我討回公道,被我拒絕后連連搖頭:“你啊你,都有我了,怎么還這么慫!”
然后他又提到了三亞的那對母女,仍為我感到不忿:“當時我可全看到了,是那個女人先指著你的鼻子破口大罵的,那個小女孩在潑你之前,還咬你踢你,這樣你都沒有還手。”
他還問起我們爭執(zhí)的原因,我淡然一笑說都過去了。
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告訴他,我們突然惡語相向是因為我問她:“你還記得方苒嗎?”
更不會告訴他,那個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的女人,是我空白記憶里的生母,那個踢我咬我的小女孩,是我同母異父的妹妹。
所以他不能理解,為什么我寧愿分手也不愿意去討好他的母親,他以為我討厭他的母親,其實不是,我只是討厭討好的感覺。
我忘不了我媽看我時那充滿怨懟的眼神,更忘不她連珠帶炮似的聲聲質(zhì)問:
“你知道我在你們老方家過的什么日子嗎?我每天像個丫鬟似的伺候你奶奶,像個保姆似的給你們那一大家子人洗衣做飯。
“逛集市買回一袋蘋果,挑大的送到你大伯家,挑紅的拿去給你小姑吃,逢年過節(jié),你們一大家子人圍在一張桌上吃香喝辣,就剩我還在廚房燒最后一道湯,等你們打牌的打牌,看春晚的看春晚,我還得泡在一堆臟碗臟盆里。
“即便如此,我還是一句怨言都沒有,誰叫我娘家窮呢,這是我的命,我認!可我那么卑微的討好你們每一個人,你們除了對我呼來喝去,就是擺明面上的嫌棄!”
“最可惡的是你爸,他明知道我受了委屈,還是一聲不吭,我每次躲在房間里抹眼淚,他都跟瞎了一樣視而不見。
“有一回我實在沒忍住跟你小姑吵架,你奶奶幫著你小姑一起推我罵我,你爸都進門了,明明親眼看到了這一幕,卻一句話沒說,轉身就又走了?!?/span>
她越說越激動,一步步逼近我,近到我能從她瞳孔里看到惶然無措的自己,其實那一刻,我就已經(jīng)不怪她了。
沒有人比我更能感同身受,我只是想提醒她,她口口聲聲說的“你們”里沒有我。
“當年我還只是個襁褓里的嬰兒,我......”
“那你也怪不得我狠心,都是被你們一家子人逼的!”她眸光閃了閃,在瞥見身后竄出來的小女兒后,又迅速凝結成冰,冷冷地射向我:“你爸毀了我前半生,我現(xiàn)在好不容易有了新的生活,你又要來毀我后半輩子的幸福嗎?”
后來,楊俊寧跑到我們公司樓下堵我,蹙眉追問我:“我就讓你給我媽洗兩串提子怎么過分了?你能不能不要這么嬌氣呢!”
我冷冷反駁道:“有讓第一次上門的客人給主人洗水果的嗎?”
“那不是我媽愛吃嘛,再說你也算不上客人,你們以后是要成為一家人的,你討好她一回怎么了?”
我低頭輕笑了一聲,定定地看向他的眼睛,問他:“你能保證就一回嗎?”
他目光虛晃了幾下,沒有看我,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就不能愛屋及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