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豆生南國

文: 純之

我叫許南國，性別：男。

下班的路上，我滿腦子都是回家要做什么菜，冰箱里剩了1根白蘿卜，還有2根胡蘿卜，幾個甜椒，沒有肉，有4個雞蛋，1個紅薯，完全搭配不到一起去。

結(jié)果是我買了一份紅燒豆腐外賣飯還有5包裝的康師傅。今天零下16°，偏南風(fēng)，風(fēng)很大，我縮了縮脖子，回家。

回家以后，把外賣放在我媽的面前，這么說特像罵人。我把紅燒豆腐外賣飯放在茶幾上，再推著母親的輪椅，把她推到茶幾前，筷子打開放在她的左手上，轉(zhuǎn)身去開電視，然后我再自己去廚房煮一袋香辣牛肉面，外加一個荷包蛋。

“謝謝你，同志，一會兒我愛人就回來了，這個你還是拿回去吧?！?br>

我回頭看看我媽，然后繼續(xù)煮面：“您先吃吧，這是您愛人托我給您帶回來的，他說今天晚一點回來?！?/p>

“哦，謝謝你啊，同志?！?/p>

我媽媽蔣紅豆，老年癡呆，一個月也就有31天能把我認(rèn)錯，其它時間都挺好的。

吃過面，我看了一會兒國足，倒水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我媽，發(fā)現(xiàn)她一直盯著門口，左手水杯里的水，一口也沒喝過，就那么一直看著門的方向，我想她應(yīng)該是等我爸吧。

我媽可能發(fā)現(xiàn)有人在看她，于是她回頭看了我一眼，朝我微微一笑說：“您好?！?br>

我每到這個時候都有點難受，每次都像是被人狠狠的踢了心口一腳，突然間就不會呼吸了，然后心口那里一抽一抽的疼痛，用力往外呼氣，也只皺的鼻子一抽一抽的，和心口的疼痛一樣，搞的我要發(fā)瘋，顫抖的手指已經(jīng)夾不住煙，我卻還是硬往嘴里送。

原來我總覺得，任何疼痛都是會有一個期限的，再大再難的傷，過個十年八年也一定愈合了，但那只證明了，讓你疼的那件事和那個傷是那么微不足道，微不足道到可以輕易忘記，或者換上替代品。

“媽，我是南國，我是你兒子?！蔽衣脑谖覌屆媲岸紫?，說這句重復(fù)了百萬遍的話。

我媽看著我臉，笑的很溫暖：“你長得很像我愛人，等他回來了，我介紹給你認(rèn)識?！?/p>

“媽，我是南國，你生的兒子，屁股上還有一塊紅色的胎記，你記得么？”

“南國？”我媽的表情很迷惘，我的心被揪的更難受了。

“嗯，你說紅豆生南國，你說這是我爸念得最好聽的一首詩，你說我是你兒子，所以你取名叫南國，你還告訴我，要是有一天你把我忘了，我就說這個給你聽你記得么？”我有點哽咽，每次說到這兒我都控制不住情緒。

“哦，南國啊，好兒子，你結(jié)婚了么？”我媽還是笑的很溫暖，就像她還記得我一樣。

我沒忍住，還是哭了，嚎啕大哭，哭的我覺得昨天的我，去年的我，18歲的我，還在襁褓中的我都聽見了，他們都用可憐的眼神看著我，用渴慕的眼神看著我媽。

我總以為我對這個事情的麻木程度，不足以讓我經(jīng)常哭，當(dāng)時拿到醫(yī)生的診斷書的時候，我也覺得我一定能承擔(dān)的了，但是真的發(fā)生了，我卻經(jīng)常承受不住，總是在我媽面前哭的像個孩子，我希望她能抱抱我，安慰我?？墒沁@種情況幾乎沒發(fā)生過。

我坐在地上，喘著粗氣，想控制住眼淚，但是我突然間想到，我沒有媽了，我沒有媽媽了，然后眼淚就停不住了。6年前我爸去世的時候，我都沒有這種感覺?？涩F(xiàn)在我媽在我眼前，我卻沒有媽了。

我始終都記得那一天，我下班回來，看見我媽穿著厚外套坐在家里的沙發(fā)上，白色的衣服上有很多干涸的黃色液體的痕跡，渾身上下散發(fā)著腐爛的酸菜的味道，我皺著鼻子就嚷嚷：“媽你干什么啊，你這樣還讓不讓人活了，快把衣服扔了，你趕緊去洗洗，哎，你做飯了么？”

我媽看著我的眼神有點渾濁，說道：“南南，媽媽今天給你搟面條，你快去洗洗手，一會等你爸爸回來咱們一起吃?！?/p>

我當(dāng)時聽完頭發(fā)都豎起來了，因為那時我爸已經(jīng)過世2年了。

“媽，你說什么?！?/p>

“我說快去洗手，準(zhǔn)備吃飯，你爸馬上就回來了?！?/p>

我上前去摸了摸我媽的頭，感覺不是很熱，看我媽的樣子也不像是和我開玩笑，我就趕緊拉著我媽去了醫(yī)院。

看完醫(yī)生之后，我顫抖著扶著我媽回家，沒辦法想象以后我該怎么生活。

我現(xiàn)在活的還湊合。

擦干凈眼淚之后，我開始給我媽擦臉，洗腳，然后解開把我媽綁在輪椅上的繩子，輕輕的揉著那些被綁之后的痕跡。按了按我媽的肚子，問她想不想上廁所，她搖了搖頭，下一刻就尿在了褲子上。

終于哄的我媽睡著了，我檢查了一下家里的門窗煤氣之后，就拿出折疊單人床，放在我媽房間的門口，然后躺下準(zhǔn)備睡覺。這么做主要是因為我害怕，我害怕她忘記了她現(xiàn)在不用檢查窗戶，我害怕她從窗臺上掉下去，我害怕她一趟趟的去廁所，我在這里，她要什么都有我。

我曾經(jīng)覺得我住的這個城市太小了，夜店一共就5家，芝華士是180元送一個大果盤和5瓶軟飲?？墒俏椰F(xiàn)在覺得我家里都大的讓我發(fā)慌。

夜里是最難受的時候，我總是會在夜里想起過去的很多事情，所以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冰箱時不時的嗡嗡作響，對面三樓那戶人家總是點著一盞小紅燈，我總懷疑那里住著邪教分子，惴惴不安，又覺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好了。胡思亂想總是能讓我清凈很多。

睡到半夜，我感覺有人在摸我的頭，我模模糊糊中看到我媽抱著我的頭，左手輕輕的覆蓋在我的額頭上面，然后再摸摸自己的額頭，反復(fù)了很多次之后，起身去廚房拿了一條手巾，又拿了一瓶白酒，回到我身旁之后，用沾了白酒的手巾反復(fù)的擦我的手背、手心、前胸、后背、額頭等地方，輕輕的念著：“南南乖，媽媽在這里，不要害怕，還難受么？口渴么？要是累了就再睡一會兒，媽媽在這呢，媽媽不走，媽媽一直在這陪著你?！?/p>

她現(xiàn)在是最幸福的吧，她比我幸福。

折騰了大半夜，我陪著她燒水，陪著她說話，還幫她打了一個電話給我爸，我聽著她對著電話那頭一直絮絮叨叨的說著，你快回來吧，南南生病了，你都好久沒回來了，家里就剩我一個人，我害怕，你快回來吧，昨天南南要交學(xué)費了，可是我手里沒有那么多錢，咱爸咱媽也總問我你什么時候回來……

她說她一個人害怕，我更怕啊。這是遺傳么，這樣默默的堅守著的固執(zhí)，是遺傳吧。

然后就是日復(fù)一日，日復(fù)一日。

有時候上著上著班，我就會突然感覺空氣很稀薄，找不到氧氣，只能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靜下心來的時候曬曬太陽，也會突然釋懷很多，我媽還在，她只是記性不好而已，她還記得我，她還很愛我。

今天回家時，看見家里一片狼藉，七八個杯子碎在門口，廚房里到處都是果皮和油污，廁所里衛(wèi)生紙散落滿地，我媽正站在陽臺，一件一件的晾著像水龍頭般滴水的衣服。

我一把扯過衣服，她踉蹌了一下，扶住了墻，沒有跌倒，我把衣服都放回盆里，然后全部都丟進(jìn)洗衣機(jī)，再把她拉到沙發(fā)旁邊，把沙發(fā)上的雜物都一把掃在地上，把她往沙發(fā)上一推，然后我就開始收拾屋子。

這期間我一句話都沒有說，說什么呢，我怪她么？我怪她什么？

正收拾廚房那堆菜葉子，她突然大哭起來，聲音尖銳，而且憤怒。

我沖出廚房跑過去，看見她那一瞬間我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她尿褲子了。

“你倒是去廁所啊，上廁所你總不會也忘記了吧？”我笨手笨腳的給她換褲子，“廁所就離你不到5米，這也需要我告訴你么？你以前不是挺好的么？”

她抽搭著不說話，也不看我。

“你倒是說話啊，平時不是也會說話么？說話你也忘了？”我突然感覺有一股邪火竄了上來，我想壓一下，就不再說話。

“你是誰啊，流氓?！闭f完她就奮力的向我打來。

我忍不住了，大吼一聲：“媽，你能不能不鬧了！”我感覺有一股特別大的風(fēng)在我胸口來回刮著，刮得我的心都干裂了，還在刮，好像要撕碎掉那顆心，好像碎了就結(jié)束了，碎了這場夢就醒了。

我拉著她出門，指著門口的門牌號大聲吼著：“媽，你看看，這是咱家，這是2002年買的房子，你記得么？”然后我又把她拉進(jìn)屋子，指著電視對她說：“你看見這個電視沒有？這是我四歲的時候，你和我爸騎著三輪車帶著我去縣城買的。還有這個，這個冰箱，那年你說冬天的菜太貴了，攢了兩個月的錢，才買回來這么一個破冰箱。還有這個，是你在我高中畢業(yè)知道我沒考上大學(xué)的時候，打我打出來的痕跡?！蔽亦┼┎恍莸闹钢@個，再指著那個，一樣樣的指給她看，希望她能想起點什么，“還有這個男人，這個老男人你認(rèn)識么？這是我爸。還有這個小姑娘，這小姑娘你是不是一點都不記得了，這是你孫女！你孫女！”

我對著滿屋子都大喊一遍后，才發(fā)現(xiàn)我家門口站著鄰居李阿姨?！澳蠂?，別這么激動，要不你先把你媽交給我吧，你先收拾屋子，我那飯都做好了，讓你媽先跟著我吃點？”

我木然的看著李阿姨，不知道該說什么，心里的大風(fēng)還在刮，可是沒那么痛了，有的只剩麻木。我把我媽交給李阿姨，然后開始打掃房間，很多次我都想把掃把和抹布丟了，我也從窗戶跳下去算了，但是想了想，放棄了，因為我明天會后悔的。

活著吧，活著才都會有的。

收拾屋子收拾到晚上10點，李阿姨來敲我家的門，我打開門看見李阿姨滿臉淚痕的看著我，手里還拿著我家削果皮的水果刀。

“李阿姨，怎么了？”我把李阿姨讓到沙發(fā)上，又倒了兩杯水，打算仔細(xì)聽聽，我怕我聽到我害怕聽的消息，我的手不由自主的抖個不停。

夜晚總是讓人控制不住身體。

“你媽媽剛才和我說話了，說的特別明白，她說她想死，今天在家里清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被綁著，當(dāng)場就哭了。她好不容易解開繩子，找到一把水果刀想自殺的時候，突然想到了你，不敢給你打電話，就想最后看你一眼，她說她今天把屋子弄的那么亂，就是想讓你嫌棄她，她死了以后不要總是想著她，你得去找你媳婦啊，你得把你家姑娘帶回來啊，一家人太太平平的過日子啊，何必為了一個老婆子禍害的不得安寧?！袄畎⒁陶f著說著就哭了，我也跟著哭。

“你媽說，她有時候明白的時候，看見你一個人在那一根接著一根的抽煙，剛想制止，可是不一會兒又糊涂了，她說她不配當(dāng)媽，她說這是在給子女作孽啊?！崩畎⒁炭粗业难劬Я辆Я恋?，看的我害怕。

“我剛拉著你媽去吃飯，總覺得她走路走的別扭，仔細(xì)一看才看見，她把水果刀藏到袖子里，胳膊被劃破了一大塊，她也不吭聲?！?/p>

我剛要喊一句：“媽?！本鸵豢跉鈫茉诹松ぷ永?，我拼命的咳，拼命的咳，可是咳的嗓子都破了，還是停不下來。

媽，你是我媽啊。

晚上我去李阿姨家接她時，她又不記得了我了，看著我和煦的說著，“您好。”

這之后，沒過一個月，她就去世了，睡夢中走的，很安詳。

最后我在收拾她的遺物的時候，發(fā)現(xiàn)床墊子下面，都是一毛五毛的硬幣，也不知道攢了多久。硬幣中有一個紙條，上面寫著：南南的學(xué)費。

 音頻的配樂：有里知花 - Close to you (遙かなる影)，   V.A. - 昔の友人が変わらずにいるというのも悪くないものだな…，  V.A. - 鉄を叩きながら てめーの魂を叩き上げろ，  出羽良彰 - 海の涙，  出羽良彰 - 母の手，  三輪學(xué) - 寂しい夜，  有里知花 - Close to you (遙かなる影)，  出羽良彰 - Cry for the moon，  山下直人 - Astral Requiem，  郎朗-我的家，  押尾コータロー - 桜?咲くころ，  鐘漢良 - 故鄉(xiāng)香 

純之，片刻網(wǎng)簽約作者。很酷，不洗頭發(fā)的時候才會梳個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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