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板橋的風雨人生
楓葉蘆花送客舟,煙波江上使人愁。勸君更盡一杯酒,昨日少年今白頭。
一個漆黑的風雨之夜,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十月二十五子時,江蘇興化東門外,一戶破落的書香門第生了個男孩——鄭板橋誕生了。父親鄭之本,以廩生身份教私塾。什么是廩生?考中秀才時,名次比較靠前的,公家每月給六斗米,每年給四兩銀子。母親汪夫人,端莊嚴肅,聰慧靈敏。他剛出生當然不叫板橋,父親給他取名燮(xiè),字克柔。《尚書·洪范》上說,強友剛克,燮友柔克。意思是對待孬人,就用強硬的辦法;對待好人,就用柔和的辦法。
鄭板橋臉上有麻子,相貌丑陋。兒是母親心頭肉,親娘不會嫌兒丑,但小板橋四歲時,母親病死了。他不知道那是死,老屋中,破床邊,昏燈下,還阿媽阿媽地叫著。
繼續(xù)給板橋母愛的是保姆費氏。他家不是窮嗎,怎么還雇得起保姆?因為板橋他爺爺在世時,家境殷實,費氏是板橋他奶奶的丫環(huán)。后來鄭家敗落了,費氏也不走,一直在鄭家做保姆??滴跞迥辏?696年),興化發(fā)水災,全縣饑荒。鄭家養(yǎng)不起傭人了,但費氏在自己家吃住,還每天到鄭家干活??滴跞吣旰腿拍?,興化又兩次發(fā)大水,鄭家日子越來越難,費氏不得不外出謀生。板橋天明醒來,保姆已走,灶臺還是熱的,掀開鍋蓋,一碟菜一碗飯。八歲的板橋失聲痛哭。他所依靠的保姆,又像他的母親一樣,突然被命運之神攫走了。在兒童心中,走和死一樣,都是永遠消失了。
父親又娶了個媳婦,姓郝。郝氏也是個善良婦女,勉力操持這個破敗之家。板橋哭鬧時,倒地打滾,污垢滿臉滿身,繼母郝氏不怒不惱,哄勸著,給他洗臉、換衣服。可惜,鄭板橋十四歲那年,繼母也病死了。
怎么回事?鄭家風水不好嗎?人都說,一命二運三風水,四靠父母五讀書。命運不濟,風水不佳,又是個窮二代,那就努力讀書吧。別看鄭板橋長得難看,頭腦可好使。三歲識字,五歲背詩,七歲就讀五經(jīng)四書了。讀書人只能從科舉中求出路,他從父親那兒接受的也是修齊治平的儒家信條。再者,家鄉(xiāng)興化,明朝中期就出了三個宰相,其中李春芳還是狀元。前輩的事跡,時刻激勵著鄭板橋的功名欲望。讀書——科舉——做官,這是人生三部曲;秀才——舉人——進士,這是一條光明大道。
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二十歲的鄭板橋已經(jīng)上路,考中秀才了。
他結(jié)婚時二十三歲,妻子徐氏,勤勞樸實,夫妻感情甚篤。但隨著孩子的出世,處處捉襟見肘,板橋不得不想法謀生。雖然他的蘭、竹、石已經(jīng)畫得很出色,但沒名氣,賣不出去,只好靠教館了,就是教私塾。很多讀書人在做官之前,一邊教館,一邊讀書,為科舉做準備。鄭板橋?qū)τ诮甜^感到痛苦屈辱。他說,私塾教書乃下流之業(yè),傍人門戶,半饑半飽,寄人籬下,形似囚徒,只是沒上枷鎖罷了。
窮困的枷鎖卻如影隨形。那個年代,人們都不懂避孕。鄭板橋的孩子,由一個到兩個,由兩個到三個。有時,他滿懷熱望外出借錢,半路上就灰心喪氣了。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即便開了口,也是碰壁而歸。妻子卻寬慰他,拿出箱底的簪子,送進當鋪,換回一點糧食,暫時緩解一家人的饑餓。蓬門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細雨,夜夜孤燈。這一段凄苦的生活,鄭板橋在《貧士》中有真實的記錄。
有啥別有病,沒啥別沒錢。鄭板橋的家庭,偏偏是啥都不缺,就缺錢,啥都沒有,還有病。心愛的兒子才四歲,竟然病死了!鄭板橋?qū)懹小犊逘疲╟hún)兒》五首,長歌當哭,痛徹肺腑。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緊接著,父親又死了。
父親尸骨未寒,要賬的啪啪啪把門拍得山響。天乎!天乎!天亡我乎?我老老實實地讀書,考科舉,教私塾,不違法,不犯罪,怎么落到這步田地呢?我背人獨自問真宰,但青天萬古終無情……
為了走出困境,鄭板橋決定不教私塾了,專靠賣畫。雍正元年(1723年),三十一歲的鄭板橋來到揚州。揚州自古繁華地,月明橋上看神仙。兩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樓臺直到山。巨商大賈,富可敵國。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鹽商們附庸風雅,花高價買字畫。當時的揚州,是全國最大的字畫市場。鄭板橋在這里結(jié)識了很多詩朋畫友,李鱓(shàn)、金農(nóng)都與他過從甚密。他們出道早,年齡大一些,已經(jīng)相當有名了。鄭板橋和這些不同凡俗的朋友,常常在茶樓酒館吟詩作畫。本想著在揚州文化圈混個名利雙收,但五年一覺揚州夢,仍是落魄一敝裘。這五年之間,他也到過秦、隴、燕、趙,照樣鎩羽而歸。
還是沉下心來讀書吧,沒名就沒利,名乃利之根。雍正六年(1728年)春天,三十六歲的鄭板橋寓居揚州天寧寺,開始了又一輪的寒窗苦讀。不過,又一輪的凄風苦雨也開始了。雍正九年(1731年)冬天,與他同甘共苦十七年的妻子徐氏,病死了。鄭板橋三歲喪生母,十四喪繼母,二十九喪子,三十歲喪父,三十九喪妻。你說說這是什么命吧,生無可戀了,欲哭無淚了。
辦理妻子喪事,花了些錢,字畫又無人來買。這個冬天,寒冷徹骨。他裹著亡妻打過補丁的破棉襖,在墻角瑟縮著。除夕之夜,別人家鞭炮齊鳴,歡聲笑語,他家凄凄慘慘,死氣沉沉。拜神祭祖,無酒無肉,只好供上一碗涼水。死人可以喝涼水,活人卻要吃飯,還有兩個女兒呢,目前的生活費怎么辦?眼看明年鄉(xiāng)試之期迫近,盤纏呢?
鄭板橋鼓足膽氣,硬著頭皮,去向縣令汪芳藻借錢。汪芳藻是個文學之士,有民望,有政聲。鄭板橋?qū)懥恕冻η耙蝗丈现凶鹜舴蜃印?,獻給汪芳藻。詩中敘述了自己的窮酸境況,又懇切求助:明年又值掄才會,愿向秋風借羽翰。汪芳藻慧眼識珠,慷慨贈金。板橋大喜,雄心勃勃,踏上了南京鄉(xiāng)試的征途。
物極必反,否極泰來。看來,鄭板橋要轉(zhuǎn)運了。果然,雍正十年(1732年)秋天,四十歲的鄭板橋中舉了。這一份遲來的功名,父母妻兒都不能共享歡樂了。給誰報喜呢,只能到親人墳前痛哭一番?!兜媚祥澖菀簟穼懗隽怂步患拥男那椋汉翁帉幱H惟哭墓,十載征途發(fā)達遲……
既然走科舉之路,就必須一根筋,一條道走到黑,或者說,一條道走到明。為了專心讀書,他把兩個女兒托付給叔叔鄭之標,但第二年,雍正十一年(1733年),叔叔又死了。這才剛中舉……天地之間到處是坑?。『L摧碧樹,冷雨滿江城。
痛定思痛,哀兵必勝。乾隆元年(1736年)春天,鄭板橋參加了禮部會試,又經(jīng)過殿試,考中了二甲第八十八名進士??滴跣悴?,雍正舉人,乾隆進士,歷經(jīng)漫長歲月,歷經(jīng)無數(shù)風雨,終于修成正果。我亦終葵稱進士,相隨丹桂狀元郎。四十四歲了,與群芳爭艷的青春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
雖然得了進士文憑,短期之內(nèi)還無法做官,要等空缺,這叫待宦。不過,在這期間,他的字畫明顯升值。生計問題解決了,還娶了一個新媳婦。
新娘饒氏,年方十九,嫩得一掐一股水。板橋年方四十五,貨真價實的大叔級別。這,這能行嗎?他們怎么認識的?兩年前的陽春三月某日,鄭板橋外出游玩,在花樹掩映的鄉(xiāng)村,與饒姑娘偶然相遇。妹子聞板橋之名,慕板橋之才。板橋喪妻多年,正空虛寂寞冷,遂兩情相悅。鄉(xiāng)村艷遇,一見鐘情,像電視劇一樣不真實,但的確發(fā)生了。后來證明,這美好姻緣還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鄭板橋的《揚州雜記》,詳細記述了這段浪漫情緣,文字跌宕生動,情節(jié)宛轉(zhuǎn)曲折。
雖說女方不要房不要車,但訂婚結(jié)婚的巨額費用怎么辦?幸虧一個叫程羽宸的茶商出資相助。程羽宸,江西蓼洲人。他沒有商人的鄙吝之氣,而是性情豪放,交游廣泛,出手闊綽,一擲千金,且喜歡詩文,久慕板橋之才。程羽宸先出五百兩銀子替板橋訂婚,又出五百兩讓他結(jié)婚。鄭板橋非常感激。他說,余落拓江湖數(shù)十年,惟程三子鵕(jùn)奉千金為壽,一洗窮愁。又作詩道:世人開口易千金,畢竟千金結(jié)客心。自遇西江程子鵕,掃開寒霧到如今。
金榜題名之后,就是洞房花燭,又有大款相助??赡苌咸炜脆嵃鍢蛞郧疤F太苦,給他的補償吧。乾隆六年(1741年)九月,鄭板橋到北京跑官,這次攀上了高枝。他結(jié)識了慎郡王允禧,并受到特殊禮遇。允禧是康熙的兒子、乾隆的叔叔。《清史稿·圣主諸子》說他詩文清佳,工于書畫,遠追董叔達,近接文征明。鄭板橋到了王府,允禧親自下廚切肉,并送到席前。王爺允禧說,昔太白御手調(diào)羹,今板橋親王割肉,先后之際,何多讓焉?意思是李白醉草嚇蠻書時,皇帝唐玄宗看醒酒湯太熱,親手給他調(diào)涼些。如今我親手給你切肉,年代雖有先后,但不亞于李白的待遇。王爺允禧與鄭板橋來往數(shù)次后,將自己的《隨獵詩草》、《花間堂詩草》送請板橋指正,并求作序,板橋讀后,欣然命筆。
有了王爺這張大牌,很快,鄭板橋被授予官職——范縣知縣。范縣是魯西一個小縣,地處黃河北岸。乾隆七年(1742年)春天,五十歲的鄭板橋騎著毛驢,帶著小清新饒夫人,幾箱書,一張琴,一捆行李,走馬上任了。上任第一天,就叫衙役在縣衙墻壁上打洞。大家莫名其妙,他說“出前官惡習俗氣耳”。范縣小國寡民,民風淳樸。鄭板橋清靜無為,吟詩作畫,飲酒解悶,有時還放聲高歌。聲音傳到門外,引起衙役議論,說這個縣官真是奇葩。饒夫人勸他,歷來只有狂士、狂生,還沒聽說有狂官的。板橋就改在晚上喝酒,酒后即睡。以前的縣官出門,總是大張旗鼓,鳴鑼開道,喝令百姓肅靜回避。板橋卻低調(diào)行事,免去排場。范縣百姓把他當做長者敬重。他在范縣呆了五年,在這期間,饒夫人為板橋生下一個活潑可愛的兒子。五十二歲的鄭板橋晚年得子,自然喜不自禁。上天啊,你終于開眼了!
乾隆十一年(1746年),鄭板橋從范縣調(diào)任濰縣,就是現(xiàn)在的濰坊。
乾隆十三年(1748年)二月,乾隆出巡山東,搞祭祀泰山的大型活動。鄭板橋隨行,為書畫史,在泰山玉皇頂住了四十多天。這是他一生中最光彩、最富紀念性的日子。后來,他刻了一枚印章:乾隆東封書畫史,以此夸耀,引以為榮。
工作、生活剛剛有點亮色,風雨又來了。乾隆十四年(1749年),鄭板橋六歲的兒子病死了。這已經(jīng)是第二個兒子死去了。第一個兒子死的時候,正在窮困之中,缺醫(yī)少藥,救治無力,自己就已經(jīng)痛不欲生了?,F(xiàn)在當官了,不窮了,竟然又死一個!怎么回事呢?天公歹毒,欲絕我后乎?
還沒從喪子之痛中走出來,濰縣就鬧起災荒,上演了人吃人的慘劇,專吃小孩,小孩肉嫩。鄭板橋愛民如子,痛斷肝腸。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自己孩子已經(jīng)死了,不能再讓別的孩子慘遭荼毒。他決定開倉借貸,手下人勸他向上級匯報。鄭板橋說,此何時?俟輾轉(zhuǎn)申報,民無孑遺矣!上有譴,我任之。意思是,這生死關(guān)頭,一級一級的申請,等到批下來,百姓都餓死了,就算上級責罰,我一人擔著。他撥出大批谷子,讓老百姓打借條來領(lǐng)。鄭板橋的果斷措施,救活了上萬人。這年秋天仍無收成,百姓無力還貸,鄭板橋便把借條當眾燒掉了。
乾隆十八年(1753年)春,鄭板橋六十一歲時,結(jié)束了十二年的官場生涯。去官之因,眾說紛紜,或生病,或被誣,或勒令退休,或主動辭職。十年蓋破黃綢被,都歷遍,官滋味。年紀大了,歸老田園,寄情山水,也許是最好的選擇。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但鄭板橋只有三頭毛驢,馱著一些衣物,一些破書。一肩明月,兩袖清風。濰縣百姓扶老攜幼,前來相送,痛哭之聲,十里可聞。
鄭板橋罷官回鄉(xiāng),算不上衣錦榮歸。不過,此時聲名遠播,前來求索字畫的人絡繹不絕。不管是達官貴人還是文人墨客,得到他只字片紙,都如獲至寶。做官之前,賣都無處賣,做官之后,寫都寫不及,甚至名揚海外,高麗國丞相李艮(gěn)還親自登門求書。
鄭板橋的故事不勝枚舉,膾炙人口的就是難得糊涂。話說某一天,鄭板橋到萊州云峰山,觀看鄭文公石碑。因為盤桓太久,天色已黑,只好借宿山間茅屋。主人乃一儒雅老者,自稱糊涂老人,出語不俗。屋里有一超級硯臺,桌面大小,石質(zhì)細膩,鏤刻精良。老人請板橋題字,板橋便題了難得糊涂四個字,用了“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的印章。板橋也請老人寫一段跋語。老人便寫了“得美石難,得頑石尤難,由美石而轉(zhuǎn)入頑石更難。美于中,頑于外,藏野人之廬,不如富貴之門也”,也用了一方印章,印上是“院試第一鄉(xiāng)試第二殿試第三”。板橋大驚,始知這是一位退隱大員。有感于糊涂老人的名號,第二天臨別之際,板橋又寫了一段話:聰明難,糊涂尤難,由聰明而轉(zhuǎn)入糊涂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后來福報也。糊涂老人會心大笑。
晚年的鄭板橋,思想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寒來暑往春夏秋,夕陽西下水東流。從頭到尾,撫摸自己的一生。死了七位親人,考了二十五年科舉,做了十二年縣官,窮了四十多年,折騰了一輩子。年輕時,寒窗苦讀,幻想修齊治平;做官后,勤政愛民,仍然壯志未酬。挺然相斗一千場,千場斗罷身滿傷。人生如寄,世事滄桑,糊涂一笑,萬事蒼茫。
乾隆三十年臘月十二(陽歷1766年1月22日),這個窮書生、大才子、父母官、孤獨者,走完了他的風雨泥濘路,享年七十三,葬于興化城東管阮莊。
三絕詩書畫,一官歸去來。昨夜風吹雨,雨中醉人回。
舟中人被名利牽,岸上人牽名利船……
江水滔滔流不盡,問君辛苦到何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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