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又夢到了老家的院落，也夢到了老鄰居們。小院內(nèi)月光如洗，門前的池塘里，青蛙呱呱地叫著，荷花靜靜地開著。在這散文詩般的夢境中，鄰居們也一個個出現(xiàn)了。她們站在我家門前的馬路上，穿戴一新，七嘴八舌地說著話，似乎要去參加一個喜慶的場面。
這個夢勾引起我對闊別多年的故鄉(xiāng)的回憶。這些年，故鄉(xiāng)那些老鄰居們的消息，我也是東一句、西一句地打聽來的。我是真的想念她們了吧，不然怎么會在那么美的夢境里夢到她們？
樸實善良的父親、母親熱心腸了一輩子，在缺吃少穿的年月里，和鄰居們東家一碗面、西家一勺鹽地互相接濟著度日。日子很緊巴，很清苦，但從沒和鄰居們鬧過矛盾。即便后來父親、母親隨子女進城居住了，他們嘴邊也時常惦記著鄰居們。出來多年，父親仍為一場下得及時的春雨能夠長莊稼而高興，也為秋收時節(jié)陰雨連綿而著急不安。誰家的娃兒、妮兒結(jié)婚了沒？當年在村里窮得出名的那家人日子過好了沒？這些嘮叨里蘊含的是濃濃的鄉(xiāng)情，是對大半輩子農(nóng)耕生活的不舍和懷念。父親、母親去世后，故鄉(xiāng)在我腦海里似乎更加抽象了，也似乎越來越遠了?？稍谶@個夏夜里我竟然夢到故鄉(xiāng)事兒、故鄉(xiāng)人，她們那么鮮活，那么真切，我真的是想念她們了。
我的老家位于鄧州市坡劉村，村東頭第一戶。小時候心里經(jīng)常嘀咕：坡劉村，坡劉村，總該有個高坡吧？但哪里也沒見有個坡?。〔恢鸢?，也從沒問過大人們，就這樣帶著疑問長大，帶著疑問離開。因為是村東頭第一家，東邊自然是沒有鄰居的，隔著一個打麥場過去就是一望無際的田野。所以，只有南邊、北邊、西邊被鄰居包圍著。我家住在村邊，自然成了鄰居們收工時坐下喝茶閑聊的好去處。也許因為父親、母親在鄰居中算是文化人吧，年輕人尤其喜歡在下雨天來家里玩，或和父親聊聊天，或找本書坐下翻看。記憶最深刻的是夏天的景象: 門前池塘邊的樹下，坐著幾個乘涼聊天的鄰居，伴隨他們的有安靜地臥在一邊的小羊們；有在池塘邊的泥坑里打泥的豬們；還有在門前休閑地覓食的雞們。多少年過去了，鄰居們或去世或離開，但這幅畫卻定格在我的心中，成了我和故鄉(xiāng)永遠的聯(lián)系。
鄰居中，懷六爺是父親最為欣賞的人。我和懷六爺?shù)呐畠骸m娃兒是童年的好伙伴兒，和他家的交往相應(yīng)也就多些。懷六爺沒有上過學(xué)，不識字，卻有一個好嘴巴，說起話來妙趣橫生，一講一個段子，出口就是打油詩，儼然一個農(nóng)民詩人的形象。父親在世時說起懷六爺，總覺得可惜，他常說如果懷六爺有機會得到栽培，比趙本山還有才華呢。很遺憾懷六爺始終沒被人發(fā)現(xiàn)，呆在農(nóng)村干了一輩子農(nóng)活，娃兒又要得多，經(jīng)常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因為嘴饞又買不起肉，別人家扔掉的死雞死狗之類的都被他拿去做了吃。據(jù)說懷六爺是患了怪病去世的，聽說即便生病后也仍幽默風(fēng)趣，他的樂觀，在那個貧困年代的農(nóng)村真是難得。我一直遺憾自己雖然上了大學(xué)卻沒能發(fā)達起來，不然可以幫一幫善良而又風(fēng)趣的懷六爺?shù)摹?/span>
住在我家前邊的鄰居——鄭道榮大奶也真算個人物。她濃眉大眼，身材高挑。雖然干了半輩子農(nóng)活，但腰桿筆直，走路很有氣勢。她在家說一不二，可不是農(nóng)村忍氣吞聲的受氣媳婦模樣。關(guān)于鄭道榮大奶，我記憶最深刻的有三點: 一是愛吃餃子。無論農(nóng)活多忙，想吃時是必須要吃的。菜地里割一把韭菜，門前的水溝里洗一洗，放太陽底下曬一會兒，剛到中午，你就會發(fā)現(xiàn)她手端一碗餃子坐在房后的樹下炫耀似地吃了起來，讓收工路過的鄰居們看得眼饞。二是愛晚上到村子里的馬路上跑著罵人。誰敢偷了她家的菜或是她丟了只雞，等著吧，她會在村里來回走著，唱大戲似地罵上幾個來回。她聲音洪亮，底韻十足，自己發(fā)明的罵詞和罵腔為村里夏夜乘涼的人們送上了一道聽覺盛宴。罵過之后，她就不那么生氣了，第二天照樣談笑風(fēng)生，干活做餃子吃。三、鄭道榮大奶很男人。在我現(xiàn)在看來，她是具有農(nóng)村本土特色的女權(quán)主義者。她從不在乎什么三從四德，也不在乎門前收工回來川流不息的男人們。天氣熱時，她會在明光光的太陽下脫去衣服，跳進門前的溝里洗個澡，上來后旁若無人地擦擦身上的水，然后穿她的衣服。這還不算，她經(jīng)常不穿上衣，袒露著胸脯坐在房后的馬路上扇著她那把老蒲扇。鄰居們開她玩笑時，她理直氣壯地說: “我怕球！一不偷人二不搶人的，想怎樣就怎樣！” 唉，有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奶做我童年的榜樣，我骨子里怎么還缺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大無畏精神呢！
鄭道榮大奶的丈夫會拉大弦，在吃不飽肚子的歲月里，曾約我那無師自通、會拉二胡的父親和他結(jié)伴到富裕的村莊去挨家挨戶拉一曲、要些糧食回來填飽肚子。父親那時在農(nóng)村算是個文藝青年吧，很要面子，說啥也不和他同去。據(jù)說那個大爺冬季農(nóng)閑時自己去了，要了些紅薯干之類的粗糧幫他家度過了第二年的荒春。后來鄭道榮大奶唯一的兒子生病去世，老伴也走了，她一個人生活很多年。在我那些老鄰居中，鄭道榮大奶是為數(shù)不多的活到八十多歲的人。
最令我童年感到驚怵的是住在我家后邊的鄰居——懷西大奶。懷西大奶家在村里算是家境不錯的。前夫因病去世后，大奶帶著女兒嫁給了我的懷西大爺。懷西大爺是在街上食品公司上班的吃公家飯的人。大奶嫁過來之后，孩子要得不多，日子過得還算富足。她長得慈眉善目的，經(jīng)常在做餃子時給我們家端上一碗，供我們姊妹幾個打牙祭。當然，每當我們家做了好吃的，母親也總是送一碗過去。這是我能回憶起來的有關(guān)懷西大奶的最溫馨的事兒。
懷西大奶人很本份，安安生生地養(yǎng)著娃兒，過著日子。有一天，聽村里人說鄰村一戶人家的房子里有一條小白龍，大奶就和大家結(jié)伴去一探究竟。我那時還小，對此事有模模糊糊的記憶。我沒和她們一起去，也不知那家的房子里到底有沒有小白龍。但這事兒對大奶的一生卻是一個怪異的轉(zhuǎn)折。看完小白龍后回家的當天晚上，大奶哭叫不止，口里念念有詞，要捉妖捉鬼，救治凡人。也不知怎的，此事就在十里八鄉(xiāng)傳開了，真的有人帶著家里人來找她看病。懷西大爺沒有辦法，只好在客廳的八仙桌上擺上香火和供享。等一切安排好后，大奶就坐在桌子一邊，閉著眼睛，哈欠連天，嘴里念叨著: 天地全神、家宅六神、白龍爺三位神圣，下了凡間看看凡人的病。在她魔法似的詛咒和厲聲呵斥下，生病的病人被嚇成了一灘泥，跪在地上求饒，并發(fā)誓不再糾纏病人。過了一會兒，大奶不再打哈欠了，恢復(fù)常態(tài)，病人好似也正常了。然后大奶用香紙包些香灰，囑咐病人帶回家喝了。不知道病人的病是被嚇退了，還是怎的？下個月十五病人和家屬會帶上禮品來還愿，感謝不盡的樣子。懷西大奶就這樣成了附近村莊的治病神婆。
當時我上小學(xué)，一放學(xué)就去看大奶下神，然后晚上帶著恐懼入睡。大奶下神對我的童年有著深遠的影響，到現(xiàn)在我仍然害怕黑暗。我也一度懷疑大奶是不是裝神弄鬼斂財?shù)?？但似乎又不是，這件事在我心中成了一個難解之謎。我仍不相信鬼神，但我卻期待傳說中的天堂真的存在。這樣，我那些善良的老鄰居們死后就能夠進入安樂世界。懷西大奶六十多歲時因食道癌去世；她的老伴死于糖尿??；她的兒子年紀輕輕，喝醉了酒從單位的樓上摔下來死了。大奶敬奉的神大抵是不存在的吧！
想念你們，我樸實善良的老鄰居們。你們伴隨了我童年的歲月，也使我理解了生活的不易和做人的道理。身在城市，可我心里裝著的仍是故鄉(xiāng)純樸的人們，仍是豫西南民風(fēng)古樸的那塊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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