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街就是一個江湖
廣東路的誕生甚至比上海證券交易所還要早一些。上世紀90年代，位于廣東路729號的萬國黃浦營業(yè)部開始了早期的股票交易。門前排隊的人們，組成了“馬路股市沙龍”最早的雛形。
在這條路上，通常會以一個人為中心，擴散出十幾人到幾十人的小圈子。每個圈子的中心都有個“演講者”，他們大多操著地道的上海話，也有人說著南腔北調(diào)的普通話。大老李在25年前是這里最出名的“演講者”之一，他曾站在高處，拿著喇叭，告訴大加買哪只股票好。
老宋則在這條路上賣了20年的報紙。他自56歲退休后一直在周末出來賣報紙，據(jù)點就是證券營業(yè)部的門口。他將一些證券類報紙搭在營業(yè)部防盜門的橫桿上，行情好時，周末兩天能賣出四五百份報紙；一遇股市大跌，賣出的報紙數(shù)量立馬減半甚至更少。
這些年，老宋在這條路上見識了不少人?！皝磉@里的人有兩種，一種夸夸其談，做得好的時候，蠻高興地跟你講；另一種人悶聲不響，要么是來看看市場的氛圍怎么樣，要么是什么都不懂，別人說的，在背后偷偷記下?！崩纤握f。
在這條街上，除了老宋說的兩種人外，還有另外一種人，陸纘明就屬于這一種。他從一個破舊的購物袋里掏出擦鏡布，一邊擦眼鏡，一邊告訴記者：“我是股評家，我是楊百萬的老師，我是上海最早的一批證券分析師……他們都很崇拜我?！彼苑Q在上世紀90年代初，通過股市，一天就能賺上一個月的工資。
只要花10塊錢，就能從這些人手里換來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未來一周“必會漲”的股票。還有人賣炒股機，人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屏幕上起起伏伏的柱形圖，更為上面貼著的宣傳語著迷：一分鐘看懂，一分鐘學(xué)會，當(dāng)場試一試，富翁到手中。60多歲的李玲珍相信一套所謂的巴菲特分析系統(tǒng)。她以前住在上海周邊，后來幫在上海工作的女兒看孩子，等到外孫上學(xué)前班，李玲珍終于有時間炒股了?！拔乙l(fā)奮學(xué)習(xí)！一定把虧的錢賺回來！”李玲珍說自己以前不懂股市，投資30萬元的一只股票，漲到180萬元沒走，最后又跌到20萬元。
“現(xiàn)在知道了，沒有技術(shù)是不行的?！彼昧?年時間，看完七八本專業(yè)書，在紙上寫下密密麻麻的學(xué)習(xí)體會。她每個月花200元參加股友會，去了大半年才發(fā)現(xiàn)那些人是“瞎胡鬧”。這幾年，她從來不看電視劇，連廣場舞都不跳了，有時凌晨兩點鐘有了靈感，會馬上爬起來在紙上寫下心得、總結(jié)戰(zhàn)術(shù)。
這是李玲珍第一次來廣東路。她向坐在一旁的蔣國榮推薦一種叫做”地球?qū)W“的理論，這種理論號稱可以算出股票的最高點。兩人是在10分鐘前認識的，不過蔣國榮是老股民，早在上世紀90年代初就來過廣東路，聽過大老李的高談闊論。
蔣國榮說，早期的股市沙龍是資訊閉塞時代信息共享的場所。時隔多年，再次來到這里時，他發(fā)現(xiàn)人們的“語氣和眼神”跟上世紀90年代不一樣了?！靶U高傲的樣子。”蔣國榮說，“問他什么，他很輕蔑地回一句‘你不懂’?！笔Y國榮感嘆，現(xiàn)在的人們不像以前那樣開誠布公，樂于分享了。
在這條街上，人們面對財富蠢蠢欲動，混合著人性的弱點以及世態(tài)炎涼，在空氣中升騰。
人頭攢動的紅火歲月
上世紀90年代初，證券市場的閘門剛剛打開，廣東路上排隊的人通宵大但，最高峰時得排上5個通宵，才能拿到一張委托單。專業(yè)排隊賺取“序位費”者有之，沖亂隊伍搶擋插隊者有之。更有甚者，從營業(yè)部所在建筑的三樓爬下去，再從二樓奮勇躍入排隊的人海。謝榮興是萬國黃浦營業(yè)部的第一任經(jīng)理。他擔(dān)心再這樣下去，恐怕要“出亂子”。為此，他們不得不規(guī)定每筆委托必須超過5萬元、10萬元、15萬元，最終提高到每筆20萬元。即便門檻不斷提高，廣東路上的人潮依然沒有散去。
“人們來廣東路好像上班一樣，到時間就來?！崩瞎擅皴X竹林回憶起25年前的光景，感嘆著那條路散發(fā)的吸引人的魔力。收盤之后，他們在原地開始聊天、分享信息。
那時的資訊兵部發(fā)達，而信息對在股市中的決策又起到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廣東路充當(dāng)了信息的集散地。謝榮興腦筋一轉(zhuǎn)，出了份《股市大哥大》，每天閉市后總結(jié)當(dāng)天的股市行情，一度成為廣東路上最火的資料。當(dāng)時還需要手寫，營業(yè)部里字寫得最好的人完成后，膠印機開始復(fù)印，工作人員私底下叫它“印鈔機”。這份資料賣8角，在黑市里被哄抬到1.2元。
報紙更是跑在別人之前的利器，但它是稀缺資源。有人為了能提早看到第二天的報紙，在前一天的晚上從報紙印長“偷”出30份，凌晨拿到廣東路上收買，標價1元的報紙能賣到10元。那時人們似乎都不需要睡眠，廣東路也因此沒有了夜晚。
大老李就是那個時候出名的。他早期是上海染化七廠的鍋爐工，懷揣4000塊進入股市，買的第一只股票是“電真空”?！百嵙艘稽c就套住，一直放著。后來漲得不得了。”這只股票由750元跌到480元，最后又給他送來了“超額大紅包”。大老李一戰(zhàn)成名，賺得第一桶金。
大老李每天在廣東路上“講股票、講信息、講基本面”，人們關(guān)注他的一舉一動，聽說大老李拋了哪只股票，“不出一個小時，整個上海灘就都知道了”。
錢竹林是早期的傾聽者之一，但他很快就變成了“演講者”。“當(dāng)時股民都看不到書，我托朋友從臺灣帶回來炒股的書?！彼杆俪蔀閺V東路上的紅人，追隨他的粉絲很忠實。錢竹林說，當(dāng)時的散戶們單純、簡單，非常容易相信“演講者”的話。那時的股民就像現(xiàn)在癡迷于游戲的年輕人，幾天幾夜不睡覺?！八麄兝蹎?？不累??！”錢竹林說。
人們在一片飄紅中興奮地往前闖，急急忙忙、不管不顧。隨著1990年到1992年第一個牛市到來，“馬路股市沙龍”迎來了它的一個頂點。即便20年后滬市攀上了6124點的最高峰，廣東路也再未出現(xiàn)昔日的盛況。
人流匯集，離散；再匯集，再離散
廣東路上的人數(shù)隨著大盤指數(shù)起起落落。一批老的倒下了，又有一批新的進來。有人回憶，廣東路上最落寞時只剩兩個人。遇到大跌，廣東路的光景也變得暗淡。情緒激動的股民甚至在營業(yè)部門前鬧事，“掀翻汽車的事也有”。后來，廣東路上的人流就減少了。人們貓在家里，不愿提及這個傷心地。
“損失慘重”在大老李的人生中曾有三次，第一次，幾百萬元輸?shù)弥皇资f元；第二次，1000萬元輸?shù)?0幾萬元；第三次，融資的3億多元全部輸?shù)袅?。他曾離錢很近。他說自己這輩子看得最準的就是創(chuàng)業(yè)板，他曾買了55萬股，卻在創(chuàng)業(yè)板開始火爆之前用光了所有錢。說著說著，他突然拍拍胸、跺了跺腳：“只剩四個字——捶胸頓足?！边@個剛過70歲的老人如今多數(shù)時間是悶悶的，看不出什么情緒變化。
錢竹林說大老李是“悲情式英雄人物”，把一生都奉獻給了股市。孑然一身的大老李想東山再起，但旁人都心知肚明，這談何容易，“有錢的人太多了，都虎視眈眈的，嘴張得好大，一不小心就給人吃掉了”。
相比于大老李，錢竹林在股市馳騁的結(jié)局還算可以。他現(xiàn)在偶爾去沙龍給新手上上課，“我已經(jīng)七十幾歲了，錢對我來說還有意義嗎？我就歡喜個人氣”。
廣東路的街頭像是延時鏡頭里的畫面：人流匯集，離散；載匯集，再離散。在足夠長的時間里，有人像大老李一樣，經(jīng)歷了過山車般的人生，也有人賺得盆滿缽滿。更多的人，在這條街上混跡了25年，如果用財富多寡來衡量成功與否的話，他們看上去默默無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