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遺在我
“道情王子”許明堂
作者:張曉琴
許明堂照片
看皮影要等天黑。
環(huán)縣的皮影戲苑在環(huán)江邊上,等著看皮影的人往往會沿江走幾步,看環(huán)江水,看遠處的大橋。
在黃土高原上,難得有環(huán)縣這樣的地方。一條不大不小的河繞城而過,這河自古就叫環(huán)江,古環(huán)州亦得名于此。如今,縣城散發(fā)著濃烈的現代氣息,而城的一側,環(huán)州古城墻仍在,上面青草萋萋,似乎在向歷史深處漫溯。
七月的夕陽仍然熱辣。我背對夕陽看著環(huán)江水,不深不淺,不急不慢,與這里的人一樣,從容中透著堅定。
我回頭看皮影戲苑,戲臺前的長椅上已經有人來坐著等了。有老人,有年輕人,也有父母帶著小孩子來的。
我走到一位老人旁邊坐下來,問,您老人家一個人來的嗎?
我天天都來。
您今年高壽?
八十有四。
您知道許明堂(1)嗎?
私下里沒打過交道,但是聽得就多得很了。
您覺得他唱得怎么樣?
唱得就好得很,人家今晚是前臺。
我抬頭看皮影戲苑上方的電子屏,上面赫然寫著:今晚演出傳統(tǒng)劇目《東宮掃雪》,前臺:許明堂。我問老人家,這戲以前看過嗎?
看過不知多少遍了,以前看的時候前臺不是許明堂。
環(huán)縣道情皮影對表演者有獨特的稱謂,主演叫前臺。前臺是最辛苦的,每場演出往往長達三四個小時,唱詞、道白、挑纖都由前臺一個人完成,尤其是“吃本戲”,所有臺詞都要記在心里,沒有任何提詞。所謂“一口道盡千古事,雙手舞動百萬兵”,說的就是皮影前臺。許明堂和他的朋友們一邊準備,一邊說話。許明堂轉身歸置皮影的時候看到了我,對我微微笑了一下。他的朋友問,你的粉絲?他說,人家是來采訪的一位教授。我笑著說,我是許老師的粉絲。大家都笑了。這一次,他笑的時候臉上隱約浮現出一絲羞澀。我想起采訪他的時候,他也會有這種表情,好像只要說起他的好,他都很羞澀。
我覺得應該在臺前等,就出來了。這個時候已經沒有幾個座位了,我就到最后一排坐下來。旁邊也是一位老人,帶著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小男孩問,爺爺,《東宮掃雪》講的什么呀?老人答,講的是漢武大帝登基前除奸臣的故事。又說,戲里說漢景帝是個昏君,其實他也算個好皇帝,文景之治有他一半功勞。小男孩的表情似懂非懂。
我看見前面有兩個年輕人對著舞臺幕布架起了手機支架,就上前詢問,他們說要在自己的抖音號上直播。我問他們是否經得表演者同意,他們很吃驚地看著我,說,我們經常在直播,這是宣傳我們環(huán)縣的道情皮影文化,戲苑的人和表演的人都看到了,從沒說過什么,那就是同意呀。
人家這么一說,我反倒有點不好意思了。再看看周圍的人,大部分都安靜地坐著等。也有的并不找座位,只是在戲苑后的廣場上站著。有個小伙子在人群中很惹眼,個子很高,穿著米白色的西褲,上面配一件淡綠色的短袖襯衫。他這打扮倒是像來表演節(jié)目的。他不時朝路北的方向望著,像是在等什么人。
我想起了小時候看皮影戲的經歷。冬天,家鄉(xiāng)會請附近的皮影戲班來表演。沒有專門的場地,就在學校教室里表演。表演的是什么劇目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皮影的顏色很漂亮,唱皮影的人聲音很大——那個時候根本沒有音響話筒。還記得我的二伯也會參與,他二胡拉得很好,也能唱。但是我們家鄉(xiāng)唱的是秦腔。環(huán)縣的皮影與陜甘一帶其他地方皮影最大的不同在唱腔,環(huán)縣皮影唱的是道情。
天終于慢慢黑下來了。幕布后的燈一開,觀眾立刻安靜下來了。
音樂響起,漢盤龍(2)皮影上,許明堂誦(3):
龍爭虎斗地怖天愁,
長安八景水流。
自幼皇宮生就,
咱本是漢室根由。
小王漢盤龍……
這一句一出來,我立刻想到2016年在敦煌首屆文博會上看皮影演出時的聲音,應該是同一個人。當時的戲臺是臨時搭建的,沒有電子屏顯示演職人員表。我只是站在戲臺前看了很久,并不知道前臺是誰。許明堂平時說話的聲音不大,給人一種和風細雨的感覺,演出時卻完全像換了個人,雄渾厚重,還有幾分滄桑。他唱道:
天有道降的是清風細雨,
地有道多長些五谷田苗。
國有道盡出的是忠臣良將,
家有道盡出的是孝子賢孫。
水不清盡都是魚兒攪渾,
朝不寧盡出的賣國奸臣。
這一唱,更加讓我確信,在敦煌聽的道情皮影戲的前臺就是許明堂。
他唱罷,伴奏的演員們一起唱和,幾個西北漢子的聲音洪亮,充滿激情。道情皮影中的這種唱和有個專業(yè)術語,叫“嘛篁”。他們的“嘛篁”仿佛要把某種難以言明的亙古情感抒發(fā)出來,這一刻,他們的情感就是我的情感,而我卻是沉默的。
漢盤龍皮影下,太師唐丹皮影上。許明堂唱:
上殿去,君王寵(4)。
唐丹是戲中最大的反派形象,奸妃唐鳳高的父親,殘害了無數忠良。
許明堂旁白:
哎呸!(5)
許明堂誦詩:
上殿君王寵,
下殿文武驚。
唐丹皮影坐,許明堂白:
口是砂糖舌是刀,
心似狼虎未長毛。
人前講話面帶笑,
胸中暗藏殺人刀。
老夫唐丹……
一場善惡忠奸的大戲拉開帷幕。道情皮影《東宮掃雪》共八場,從唐丹安排府下家將張壽截殺太子漢盤龍開場,至太子漢盤龍正式登基結束。第五場《掃雪》是整部戲的高潮部分。漢景帝受太師唐丹和女兒唐鳳高挑唆,殺死了漢盤龍的母親,也就是正宮娘娘吳太珍。唐鳳高又讓侄子麝香把漢盤龍捆綁在雪地中,想讓他凍餓而死。關鍵時刻,各路神仙降臨,城隍讓雨師停雪,讓土地神派精靈鬼給東宮娘娘周定姬托夢搭救漢盤龍,周定姬冒著生命危險,用裙邊掃雪掩埋足跡救回漢盤龍。后面的三場則是除惡揚善,太子漢盤龍順水漂流去江東找到舅父吳榮,吳榮發(fā)兵進京鋤奸,嚇死昏君,漢盤龍順利登基。
漢盤龍皮影上,許明堂誦:
金龍盤平柱,
鳳凰叩九霄。
忠心安天下,
江山社稷牢。
有功之臣同上,漢武大帝封賞。許明堂白:
眾卿莫要滿散,
金鑾殿上大擺酒宴,
同吃一個太平宴!
大戲演罷,觀眾長久鼓掌??纯词謾C上的時間,整整三小時,中間沒有休息。大多數觀眾不知道的是,許明堂兩個多月前剛做了闌尾切除手術,術后唱整本戲是第一次。我多少有點擔心,抱了幾瓶礦泉水趕緊往后臺走。
許明堂和他的朋友們在收拾皮影和樂器。我說,演得真好!他們都只是微笑,不說話。
我問,你不要緊吧?
沒事。
2016年的時候,你是不是在敦煌表演過?
表演太多了,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一次?
首屆文博會的時候。
那次我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聽你唱道情皮影。
他微笑,略帶羞澀。
許明堂告訴我,今天晚上的班子是臨時組成的,司鼓是皮影戲苑的工作人員喬登紅,二手是敬廷孝,承擔的是大鑼、鐃鈸、甩邦,三吹是湯小寧。還有劉武瑞,是個中學語文老師,熱愛皮影,會些樂器,也能唱。表演道情的人一般都會多種樂器,在演出過程中根據需要隨時變換。他特別介紹了敬廷孝老師,說敬老師出生在道情皮影世家,是敬家第四代傳承人。十一歲小學畢業(yè)后就在自家戲班跟大哥敬廷璽學前臺和司鼓,后來又學了二胡和四弦,能表演幾十本戲,有自己的班社,去國內很多地方以及荷蘭、德國等國家演出過。
大家各自道別回家。許明堂家離縣城有三十幾公里,他每次來縣城表演都是自己開車。他上車前對我說,我家在曲子,有時間來我家做客,假期經常有來做調查的老師和學生。
我說,好,真是好名字,得名是因為道情嗎?
他說,不知道,我們鎮(zhèn)往西北走十幾公里是木缽鎮(zhèn),往東南走十公里是琵琶寨。老一輩人說我們這地方的人抱著琵琶、敲著木缽、唱著曲子。
我們再次道別。這時,我看見那個穿淡綠色襯衫的小伙子站在皮影戲苑東邊不遠處的涼亭里,他的對面,坐著一位長頭發(fā)的姑娘,那姑娘背對著我們,看不清面容。而涼亭之上,一輪上弦月掛在天上。
許明堂在表演
走在環(huán)縣的大街上,同行的朋友們感嘆,道情皮影戲好看,唱前臺的難度真大,要把一場戲中所有人物的皮影操控好,把所有人物的臺詞和唱詞記清、唱好,太不容易了。我想起自己在環(huán)縣道情博物館體驗過皮影挑纖,只挑一個人做一個動作都很難,何況要挑那么多人,那么多動作。
環(huán)縣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的王立洲主任說,咱們環(huán)縣的道情皮影戲確實聲名遠揚。20世紀50年代的時候,咱們的道情皮影就曾三次進京演出,受到毛澤東、周恩來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的高度贊譽。甘肅唯一的地方劇種——隴劇,就是由環(huán)縣道情衍生發(fā)展而成的。2002年,環(huán)縣被中國民俗學會命名為“中國皮影之鄉(xiāng)”。2006年,經國務院批準,環(huán)縣道情皮影藝術被列入國家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2011年,經申報,環(huán)縣道情皮影作為中國皮影的重要一分子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口頭與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你們上次來看了我們的道情皮影博物館,里面幾百年前的皮影歷經歲月滄桑仍完好無損,色澤鮮亮。
一位同行的朋友說,環(huán)縣好地方啊,山清水秀,還出了不少人,解志熙就是環(huán)縣人。
我讀碩士時,解志熙老師曾經受邀來給我們集中上過專業(yè)課,他非常謙遜,但一說起家鄉(xiāng)就充滿驕傲之情。今年春天,格非老師要到甘肅山區(qū)采風,我問他有沒有具體的目標,他毫不猶豫地說,慶陽。我問為什么,他說,因為那里是我同事解志熙的老家,他要我一定去看看。后來,他到了慶陽,找到了自己想找的東西。
說起環(huán)縣解家,不得不提到解長春。解長春1841出生,是環(huán)縣道情皮影戲的奠基人,被譽為“道情皮影大師”。環(huán)縣民間有個說法,“看了解長春的戲,三天兩夜不想睡”。王立洲主任告訴我,解長春大師在表演道情皮影戲的同時,根據歷史故事和其他劇種劇目,移植和改編了一百多本道情皮影劇本,如《蛟龍駒》《白蛇傳》《忠孝圖》《日影塔》《月梅亭》《游龜山》《征涇川》《征北塔》《神牛卷沙蓬》《白玉樓掛畫》等,至今仍在環(huán)江流域、隴原大地廣為傳唱。同時,他對道情樂器進行了大幅度的改革和創(chuàng)新。環(huán)縣道情樂器最初只有二胡、笛子、嗩吶、漁鼓、簡板等。解長春在演唱的同時,改革創(chuàng)新了相關樂器,將二胡改為四弦,并保留二胡,增加了笛吶和甩棒等,音域寬廣,音量大增。道情音樂氣勢更加恢弘,戲劇氛圍更加濃烈了,而且,有了文樂和武樂之分,并常用武樂指揮文樂。解長春還統(tǒng)一了道情曲牌曲調,主要有飛板和坦板兩大傳統(tǒng)板路四大調式,即花音飛板和坦板、傷音飛板和坦板,各種板式變化共有十七種。在戲劇的后半場,改笛子為笛吶伴奏,改C調為D調演唱,極易烘托氣氛,掀起劇情高潮,觀眾也就知道戲已經演出過半,俗稱“折過腰了”,最重要的是,解長春非常重視道情皮影的傳承,培養(yǎng)了很多弟子,其中著名的敬乃良、杜民華、韓得芳和魏國誠是他的四大弟子。
在環(huán)縣,只要是皮影藝人,基本都受到過解長春的影響,許明堂的父親許文連、師父史玉林也不例外。許明堂的父親許文連一生酷愛皮影,既會刻,又能表演。20世紀六十年代,許文連創(chuàng)辦了許家班,九十年代,許明堂學成出師后接任班主。許家班在環(huán)縣近五十個班社里算是年輕的一個,但是他們的影響力不小,深受群眾歡迎,近年來多次到國內各地和海外多國演出。許明堂的師父史玉林的師父是解長春的第三代弟子。
我一邊走一邊想,環(huán)縣確實好地方。越走離環(huán)江越遠了,但是好像江水聲反倒越來越清晰了,許明堂和我對話的聲音也越來越清晰了。
許明堂和他珍愛的皮影
和許明堂的對話是在環(huán)縣一個臨街的房間里。路上的各種聲音不時傳進來,我一邊看他演出的視頻一邊等他。
許明堂進房間的時候,手里夾著一支燃著的煙。他先把煙摁滅,然后坐下來,說,您要我談人生,我不知道怎么說。
我說,許老師,那就從您最早學皮影說起吧,您什么時候開始學道情皮影表演的呢?
許明堂說,這個還真不好說。從我記事起,父親就在刻皮影,刻好后組織我們生產隊的人一起唱。皮影戲班主首先要有一箱皮影,不一定非要自己唱前臺。一代皮影大師解長春臨終前的遺囑就是子孫后代只當班主不唱戲。解家后人正式開始唱道情皮影戲到新世紀了,是解長春的五世、六世玄孫。我們家族比較大,我父親兄弟六個,我的幾個堂叔、堂哥都能唱,大家就湊成一個班子。父親是班主,主要拉弦和吹笛,堂哥許明高唱前臺。那個時候農村沒什么娛樂活動,大家很樂意看皮影戲,于是,班子的人就到附近各個村表演,集體的農活也就不讓他們干了。老百姓們干一陣活看一陣演出。
我小時候,每次考完試回家父親不看我的語文數學考了多少,只看音樂考了多少。其實那時候我們的音樂課不上課不考試,最后給大家都打個八九十分的成績。父親看了很高興,說我能唱戲。還說我識幾個字,能認識劇本就行了。周末和假期,父親一有演出就把我?guī)С鋈?,一開始讓我邊聽戲邊幫點小忙,后來就跟著他學著唱。父親是一心一意想叫我學皮影戲的,我自己也慢慢被皮影戲吸引。當時喜歡皮影戲還有現實因素,家里比較困難,平時吃的是黑面饅頭,出去演出吃得很好。那個時候廟會少,演出一般都在晚上,白天可以好好睡一覺,感覺很舒服,就不想念書了。去學校的時候我會帶幾個皮影,課間在桌子上挑著纖給同學們演。我其實就念了個小學,初中都沒考上。那個時候小學升初中有個預測考試,我沒考過關。
我想,許明堂和我是同齡人,應該是有兄弟姐妹的,就問,您的兄弟姐妹有沒有表演皮影戲的?
他說,原來唱前臺的堂哥許明高算是最親的,是我大伯的兒子。我有兩個姐姐,都沒有表演皮影。我們這里過去沒有女人表演皮影的,現在也很少。道情皮影以前在廟會上的演出比較多,一開始唱神戲的時候不允許女人出現,唱完神戲唱其他戲的時候,女人們才能進來看。我們唱皮影往往是臨時搭舞臺,就是所謂的“城”,老一輩人說,要是女人進到這個“城”里,晚上表演時琴弦就會斷,不吉利。這其實是封建思想對女人的一種壓制,現在女人都有在里面唱的,也好好的,沒斷弦。
許老師,咱們環(huán)縣一般敬的是什么神?
多得很,多半是道教的神。
兩個姐姐從小聽皮影,應該都有音樂天賦。她們在干什么工作?
都在農村。雖然她們沒有唱皮影,但又不能說她們和皮影沒有關系。這件事情現在說起來多少有點痛苦。我父親當年為了把皮影班社做好,把我大姐嫁到了一個偏遠的地方,那里當時連條像樣的路都沒有,也沒法騎自行車,只能步行。為什么呢,因為大姐的公爹皮影唱得很好。那時候組戲班人不好找,一旦成了親家,父親叫他來唱戲他就來了。我二姐也一樣,嫁過去的時候,二姐夫家很窮,但是他的天賦好,自學了不止一種樂器,二胡、司鼓、三吹樣樣在行。時至今日,我的四叔還在埋怨我父親,說為了皮影事業(yè)把女兒嫁到了條件不好的地方。好在兩個姐姐家的生活條件現在都好起來了。
父親對我的期望很高,在我十四歲的時候就讓我在班子里表演。一年后,又給我找了師父史玉林,讓我正式拜師學藝。為了讓我能隨師父學習,父親刻了一箱新皮影,把它賃給史家班了。當時的賃,就是現在的租,但是基本上沒有收租賃費,讓師父直接拿上用。
您師父自己沒有箱子嗎?
史家皮影戲比較有名。我?guī)煾杆麄冇行值芩膫€,其中三個都能演出,但是他們的父親只留下一個箱子,兄弟幾個輪著唱,師父雖然唱得好,但是沒有自己的箱子。
您的父親了不起。您跟師父學習了多久后開始獨立表演呢?
六年。十四歲那年六月考完試,我先跟我們許家班子跑了一段時間,然后就跟師父走了。真正行拜師儀式是半年后的事情,父親把我?guī)煾刚埖郊依飦?,行了正式的拜師禮。跟師父學藝的六年里大部分時間都在師父家,和師父一家一起吃住,一起干農活,一起演出。只有演出間隔很長的時候才回趟自己家。當時情況特殊,不然我應該再跟著師父學一兩年。離開師父的那一年,師父開始放開讓我獨自唱整本戲了。之前和師父出去一般是師父唱,即使讓我唱,也都是加演。加演的時候往往觀眾都已經走了。在師父這邊獨立演出沒幾天,我堂哥出了車禍,家里的戲班停下來了。師父就對我說,你可以出師了。其實我知道自己當時的演技還不到火候,師父是體恤我家里的情況。師父對我最大的影響是教我如何做人。我每年都要去看師父幾次,昨天晚上我還去過師父家里。
老人家多大年紀了?
八十二、三吧,身體和精神都好,就是耳朵有點背。
住在哪里?
史家溝。
師父是個很嚴謹的人,不喜歡跟人開玩笑。和他在一起,你會不由地拘束起來。我剛到師父家時,師父一開始不給我講皮影,而講怎么做人做事。以前表演皮影是在晚上,所以表演完就要在當地人家里借宿。師父就教我,住別人家,每天早上必須把被子疊了。我在自己家沒有做過這些事,都是兩個姐姐收拾。師父還教我,吃飯的時候要是有其他年長的藝人在,一定要禮讓,他們動筷子之后我們才能動。這都是在教我如何做人,我是后來才明白的。
至于皮影表演,他是從大的方面教,并不手把手教你。他說,師父引進門,學藝靠本人。但是他很嚴格也很細心,一開始演出的時候我們不太注意一些細節(jié),他就很嚴厲地看我們一眼,我們就知道趕緊要改了。到了下次,我們就會很注意。
學道情皮影戲有個詞叫“熏”,師父經常說,你們一定要“熏”?!把本褪且褧r間磨下來,不是說特別有天賦學幾個月就可以,幾個月的時間,頂多就是把皮影能拿住,把人物出場順序、站的位置掌握一下而已。人物的唱功一時上不去,動作也做不到位,比如要做一個踢腿,老藝人輕松就踢上去了,新手可能一踢就栽了跟頭了?,F在有些人想學,說自己幾個月就能學會,這是不太現實的。我跟著師父正式學了六年,出師的時候也就是能湊合著唱,有人說我演技還可以,我覺得自己演技還是差得很,要慢慢學。
皮影表演要讓觀眾投入到戲里來不容易,比如傷音慢板,同樣的節(jié)拍,一個人跟一個人拉出來的都不一樣。拉的人對曲子的理解不一樣,指法功法不一樣,對觀眾的影響都不一樣。唱皮影也一樣,表演要讓觀眾也能投入進去。我在表演上對自己要求嚴格,每次演出的時候我都很投入,如果有熟人過來看我,我不看他們。我的注意力都在皮影上,不看任何人。
我發(fā)現他用了一個詞,投入。他用這個詞形容自己,也形容觀眾。我一想,還真是,不論看許明堂的現場表演,還是演出視頻,我都很投入。讓觀眾投入的前提是演員自己投入,而這投入的前提是“熏”,多年的“熏”。
我問許明堂,咱們許家班作為一個年輕而又受歡迎的班社,在皮影表演方面做了哪些創(chuàng)新呢?
許明堂說,我自始至終想的是一件事:讓更多的人看懂咱們的道情皮影。我在設備、道具、挑纖動作這些方面都有改進。我是個喜歡新事物的人,在皮影表演的人里,我拿手機最早,用擴音設備也最早。以前,我們表演皮影就是干唱,沒有任何擴音設備,一開始我表演時看的人比較少,后來人慢慢多了,離舞臺稍遠一些的觀眾聽不清楚。我發(fā)現這個問題后開始想辦法,那時候沒有話筒,也不知道去哪里買話筒,我就在幕后放一個高音喇叭,就是最早農村大隊廣播用的那種高音喇叭,但是效果并不是很好,有些老年人不適應,嫌吵。后來,我就改用音響了,效果一好,大家都能接受了。有段時間,用音響是要多收費的,去廟會上表演一次要加收五到十塊錢,現在都不收費了,走到哪拿到哪?,F在我用的擴音設備很好,是縣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給我們配發(fā)的,一共給十多個班社配發(fā)了,但是有些班社并沒有用,有的是不會用,有的是拿不動。我們道情皮影以前叫“一驢馱”,主要的道具是一箱皮影,出門有一頭驢就可以帶走。我們曲子的地理位置比較好,條件在環(huán)縣算好的。在條件差的地方還趕毛驢的時候,我們就騎自行車了;他們能騎自行車的時候,我們就騎摩托車了;他們能摩托車的時候,我們就開車了,我也是為此學會了開車,班子里的人和道具一車就拉上了。但是現在,他們開著十幾萬、幾十萬的車,我們還開著三萬的車。原來走得最快的原地踏步了,別人越走越快了。
燈光方面我也做了很多嘗試,我看河北唐山的皮影用LED燈,也買了LED燈回來嘗試,但最終還是用了普通燈泡。唐山皮影是三五個人挑纖,每人管一個皮影,這樣每個皮影都可以壓到幕布上面不動。而我們環(huán)縣皮影是一個人挑纖,皮影一離開幕布影子就虛了,甚至就沒了。我反復比照,考慮再三后還是用普通燈泡,皮影色彩不變,清晰度高??繜襞莸木嚯x近,皮影就放大,一遠就縮小,來回變化間會有一種特殊的效果。
還有道具。因為皮影本身比較小,做太小的道具不太容易,所以最早的時候很多人不太重視道具,所有小的道具都用“書冊子”來代替。什么是“書冊子”呢,就是用牛皮刻的一個小方塊,這個小方塊就是萬能的,茶杯、飯碗、酒杯、銀兩,全都用它代替,我把它具體化了。盡量把所有的道具具體化,能想到的我都做了,比如《忠孝圖》中,薛孝蓮的婆婆去世以后她跪在靈前燒紙的場面,以前只是象征性地表現,我是拿了黃色的表紙真燒。為了讓大家更容易明白劇情,我就制作皮影背景,比如藍天、白云、山石、草地、飛鳥,增強空間感。我想,道情皮影戲是一個人唱,觀眾對角色的分辨本來就不是很清楚,唱的還是方言,如果再不把道具具體化,觀眾接受度方面肯定受影響。
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能接受、喜愛皮影演出,所以就在細節(jié)上下功夫,尤其是挑纖動作。我主要是對人物動作進行細化,比如,給人物哭泣、嘆氣時配上動作;比如,讓人物動作與打擊樂融合。一個人上場的時候往往會配合打擊樂,這和人表演大戲是一模一樣的,但是很多皮影藝人往往讓人物往那兒一坐,一動不動,讓打擊樂慢慢打,等打完了開始說唱就行了。我想,打擊樂不是為了讓我們休息的,肯定和劇情有重要關系,不然為什么有那么多種打擊樂。真正用心的表演就要讓打擊樂與人物動作融合在一起。我會琢磨,什么樣的音樂配上什么樣的人物動作才合適,然后反復練習,直到自己滿意為止。再比如“下馬戰(zhàn)”,兩個人物騎著馬打仗,邊打邊從馬上下來,馬在旁邊站著,人在地上接著打。然后,在你看不出來的情況下,又騎在馬身上了。這是一種挑纖技巧,以前只是聽老人們說過,但是沒有見他們演過,現在,我們班子一直在演“下馬戰(zhàn)”。“下馬戰(zhàn)”要表演的話就要多做硬件,在硬件上做特殊處理,一般情況下要兩個人配合。
其實這些是藝人們都能做到的,但是做的人少。如果說,我在皮影表演上有一點與眾不同的地方,那就是把細節(jié)做到位。我喜歡那些精細的東西,細的東西是優(yōu)良,粗的東西是滅亡。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皮影戲苑現場
許明堂說話的分寸把握得特別好。我問,您剛剛說“下馬戰(zhàn)”一般情況下要兩個人配合,是不是一個人也可以表演?
他說,一個人也可以表演,但是沒有兩個人表演的精彩。經典劇目隨時可以合作,但是肯定不是那么默契,真正要配合默契的必須長期在一起,班社的人員就必須固定。道情皮影戲一般是五個人,也有的是四個人,每人承擔更多的任務。大家必須要協(xié)作,前臺要唱好,各種樂器要配合好,打擊樂也要配合好,任何一個人配合不好的話,皮影表演就不到位。這種默契意味著前臺要做什么,一個眼神其他人就知道了。
許家班的成員穩(wěn)定嗎?
這么多年一直很穩(wěn)定。最早的時候大姐的公爹還參加演出,后來年齡慢慢大了,就不怎么出門了。我二姐夫王永武在我還沒有唱戲的時候就已經在許家班唱戲了,我父親把我二姐許給她以后,他一直就是我們班子里的一個重要成員,二胡、司鼓、三吹樣樣在行。他不但道情表演得好,還會秦腔,板胡也拉得好,今天他就去縣文化館辦的秦腔自樂班里拉板胡了。二姐夫對我的幫助很大,我一開始獨立當班主的時候,不知道怎么跟外面的人接觸,他跟那些管事的人比較熟,我父親不去的時候,他就把這些都協(xié)調好了。
我二姐夫兄弟四個,他是老二,老三王永文、老四王永義都是我姐夫帶到我們班子里學會的,他們兩個人除了唱,吹拉、敲打、彈都行,是兩個多面手。我領戲班的時候,主要是他們三個人,加上我,四個人就可以演出了。我們班社實際就是兩家人,沒有什么矛盾。過去有些戲班矛盾比較多,主要是因為收入分得不合適,但是我們沒有。我們班子最早的分成辦法是前臺1.5,司鼓二胡等1.2,打鑼的只有0.8,從我開始就均分了,因為我們是一個親戚班社,大家跟著我唱戲都沒有顧慮,掙多少分多少?,F在環(huán)縣百分之八十的班社都是均分。
咱們演出的時間、場合和基本劇目也固定嗎?
有固定的,也有不固定的。時間和場合固定的主要是在本地廟會上,比如農歷正月十五、二月十九、四月初六、四月十九、七月十八等,我們要在廟會上演出。每年開臺的第一場戲要演《出五關》和《天官賜?!?,祈福求平安。演出前要鳴炮、燒表紙做祭禮。不固定的就是婚喪嫁娶、節(jié)慶壽慶,各種商演,還有政府組織的國內外的演出。新冠疫情前去外地比較多,出國也不少,這兩年因為疫情的原因外出少了。
我們的演出劇目基本上是固定的,經常演的有六十多部,比如《盜仙草》《東宮掃雪》《黑刀記》《忠孝圖》《血汗圖》《金臺折將》,折子戲《祭塔》《王七怕老婆》《生霸王》等。我們皮影戲根據前臺是否能背唱分兩種,能背唱的叫吃本戲,看本演唱的叫盯本戲。我們常演的吃本戲有十多部,盯本戲有五十多部。其實同樣的劇目,不同的班社表演的效果不同,我們許家班的表演與別的班社不一樣,我們的創(chuàng)新比較多,前輩的東西和傳統(tǒng)我們也沒有丟,我們的唱腔底子任何時候都是道情的,但是我可以根據故事情節(jié)變換唱詞用調,這就不一定非得是傳統(tǒng)的那一套了。一本戲里面必須突出唱的部分和挑纖技巧,也要給樂隊留出展示空間。大家都有展示的機會和空間,才能協(xié)作得更好。
我們班子能走到今天也不容易。2002年的第一屆皮影藝術節(jié),我們班子都沒有參加。因為那個時候鄉(xiāng)鎮(zhèn)里沒有政策上的支持,我們要參加就要自己掏錢,當時條件不行,想著幾個人到縣城里面去演出花費太多。2004年,我們班社才第一次進城演出,當時有一個皮影摸底活動,我們班社是第一家。這一次表演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哭泣嘆氣的動作,之前并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但是皮影保護中心的薛亮書記看到了。他本來就是個演員,曾經做過縣隴劇團的團長,當時他是借調到非遺保護中心來的。那天本來要我們演整本戲,但是演了一段他就說可以了,讓當時的文化館領導叫我出來,給我指點了很多。這些年,我們班子和很多文化部門對接上了,在外面的商演也比較多了,確實上了一個臺階。
我們班子也曾在縣城租演出場地,為了方便外地人體驗咱們皮影的窯洞戲租過一個窯洞,去年還接待了幾次。誰知道后來窯洞下面開了個碰碰車游樂場,把路堵得厲害,我自己開車都上不去,就把窯洞退掉了。現在,我有事就從老家開車上來了,你們來之前不久高速也通了,高速路的路口離我們就兩公里,就這樣一直跑著。
我第一次來環(huán)縣的時候是坐高鐵來的,第二次是走高速公路。我說,環(huán)縣交通確實方便,高鐵、高速都有。
許明堂說,現在條件確實好多了,聯系人也方便了。我父親當班主的時候,我剛開始當班主的時候,通訊不發(fā)達,一個鄉(xiāng)鎮(zhèn)或一個村頂多有一部公用電話,有演出的話,我們要提前給人家所在的地方打公用電話,或者托人捎話。有時候也會騎上自行車去叫人,我剛開始進班社的時候,就經常騎著自行車幫我父親聯系人?,F在,大家都用手機了,手機的傳播力度大,好多人用手機看視頻、做直播。
您有沒有視頻號或直播號?
有的,在快手上。去年疫情防控期間在家閑得很,我就開始試著直播,一開始一兩個月人氣還可以。不過我一般直播的很少,平常不直播,有演出的時候才直播。
您的快手號叫什么?
好像是環(huán)縣許明堂道情皮影戲,應該還有手機號。
為什么不多直播呢?
我覺得自己直播,別人進來看我也沒什么,不刷禮物還好,一刷禮物我就笑得不行了,我太不適應了。每個人刷的禮物不一樣,進直播間的有的是有錢人,他們來看我,刷禮物十次八次的,次數一多,我就覺得不好意思。我叔叔是個人民教師,他給我說,你現在是個皮影藝人,還有些知名度,說話做事得注意身份和影響。
咱們環(huán)縣的皮影藝人有沒有粉絲特別多的?
魏宗富做得比較好,可能現在有十幾萬粉絲吧。
他多大年紀?
55歲左右,他爺爺是個皮影藝人,他們家是祖?zhèn)鞯摹?/span>
我們環(huán)縣的網紅特別多,寶軍你們可能知道,就是我們這里的人,他的粉絲有一千多萬了,很多人都想和他連麥。寶軍特別紅的時候,我很希望借用寶軍大網紅的平臺推一下道情皮影戲,想著自己掏錢,找?guī)讉€皮影戲的班子做一次皮影專場直播,但是后來沒有聯系上寶軍,就放棄了。不過魏宗富和寶軍連過麥,魏宗福一直在做直播,我做不了這個。不管怎么說,只要能把皮影傳播出去就很好,網絡就是這樣,我也會通過網絡買東西、辦事。我在快手上認識了一個西峰賣車的,通過他買了一輛二手車,就交車的時候見了一面。
戲苑后臺
許明堂很平靜地感慨,我們把皮影藝術做好沒人看,但是網絡上隨便弄一下卻有人看呢。我在北大演出的時候說,皮影以后面臨的可能是失傳、滅絕。
我說,現在各種戲曲的生存狀況都與興盛的時候不能比。
他說,我們藝人們在一起就說,皮影要想再像八十年代那樣興盛的話,可能得再過上三、四十年,也可能不會再有了。所以現在縣城很多演出叫我,我們班子只要有時間,請的人給的費用差不多,就都去。我覺得自己和別的藝人一樣,不會要太高的費用。我覺得表演皮影本身很重要,不是說我要從中掙多少錢,而是只要皮影生存著就行了。
您有沒有收徒弟?
沒有。
您的孩子有沒有學皮影呢?
也沒有。
您幾個孩子?
兩個,都大學畢業(yè)正式上班了。老大是姑娘,已經結婚了。老二是個兒子,小時候倒是喜歡皮影戲,不過我沒敢讓他學,學這個不能養(yǎng)家糊口。兒子馬上要結婚了,在縣城還沒有婚房。皮影表演藝人的收入要養(yǎng)家糊口比較難。當年我學皮影戲是因為我父親,他一直想讓我把這個事業(yè)傳承下來,所以我只要有一線生機,就要把皮影表演傳承下來。每一場演出,我都特別認真,我也特別想把皮影表演傳承下去,但是確實很難。傳了幾代人的皮影藝術在我們這一代要是失傳了,我會很慚愧。有些年輕人也會來找我,想跟我學,但是我沒有收,自己的子女不敢讓學,別人的孩子更不敢讓學?,F在皮影演出市場有限,掙不到錢,叫孩子們以后怎么生活?
那您的年齡在咱們這個班子里算年輕的。
差不多是最年輕的?,F在已經找不出幾個比我更年輕的道情皮影表演傳承人了。我知道的有一兩個,比我小一兩歲。再就是有些愛好皮影的,跟著玩。我多半時間在老家待著,來縣城就是跟我們長期合作的朋友一起表演,他們都比我大。
說到這里,我想起了雕刻皮影的高清旺老師,他是國家級非遺傳承人,原來在環(huán)縣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上,后來在縣城買了房子,我就是去縣城他家里拜訪他的。我問,是不是雕刻皮影的收益好一些?
對,皮影可以當工藝品出售,有人買皮影做禮物,有人買了收藏。當然,要刻得好才行。我父親就愛刻皮影,但是我刻不了??唐び耙浒宓?,要耐得住性子,我的性格比較急,刻不了。
但是您的性格很適合表演,而且您很謙虛。
我不是謙虛,是喜歡說實話。我喜歡多做些實際的事,不愿意多說。
您是知名皮影藝人,收入也不行嗎?
不行。我之所以能把這件事堅持下來,最早是因為父親,后來是自己喜歡,只要一唱戲,所有的煩心事就忘記了。而我的家人,包括我們整個家族的支持也非常重要。這些年因為皮影,家里的接待也很多,2007年到2010年,各種工作組、采訪團來我們家,一來二、三十人,就在我家吃飯。人少的時候我母親和我愛人做,人多的時候就請我們的本家來一起做。本家們都是一請就來,我們這個家族的人一向團結。我父親兄弟六個,我這邊是單傳,就我一個。那個時候周圍沒有農家樂,我們家就長期準備好幾口鍋,一來人就準備飯菜,吃的是我們農家飯?,F在農家樂多了,就不需要家里人做了。
這很難得。
我一直覺得大家來采訪、調研是一種宣傳皮影文化的途徑。我現在考慮的是只要有人來要看,把皮影文化傳播出去,我個人怎么犧牲都沒關系。
您夫人也是本地人嗎?
是的。我十二歲的時候就和她訂婚了。過去我們這里訂婚都比較早。當時我父親在她家附近的一個地方表演,看到她了,覺得是個不錯的孩子,就托了一個親戚去說媒,親戚上門一說,她的父親就答應了。其實那個時候我們家條件差,她家的條件好。之所以同意,是因為她父親也愛看皮影戲,看過我們許家班的演出。
這個時候,窗外傳來兩個少年用方言喊話的聲音。我想,如果現在有許明堂這樣一個表演皮影的少年,他的人生、他的婚姻又會怎樣?我問許明堂,現在有沒有皮影表演學校?或者皮影劇團?
現在我們環(huán)縣有幾所學校,比如職中里面是有皮影課的,但也只是學校給孩子們設的興趣課。我們有個道情劇團,掛在縣隴劇團下面。我曾經注冊過一個公司,想做些演藝方面的事。李城忠當時是縣非遺保護中心的副主任,他很有想法,想讓我培訓職中的學生,培訓好后,由政府出臺保護、支持性政策,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擇優(yōu)錄取,分配到各鄉(xiāng)鎮(zhèn)文化站,承擔鄉(xiāng)鎮(zhèn)文化宣傳、皮影培訓、傳承等工作。也可為優(yōu)秀學員爭取公益崗位等措施,政府補貼一些,自己創(chuàng)收一部分,也可簽約文化演出公司,提高就業(yè)率,擴大皮影傳承范圍。這個事后來也沒辦成。
我一直以為,要讓更多的人了解皮影、喜歡皮影,就要做商業(yè)化演出。目前皮影劇商業(yè)化演出做得最好的是韓非子劇社,這個劇社1991年創(chuàng)立于黑龍江省的雙城區(qū),九十年代末轉場北京。創(chuàng)辦人韓非子是一個詩人,也是一個劇作家,他偶然接觸到了一些雙城的皮影老藝人,看到這些藝人艱難地維持生活與表演,就組建了這個皮影劇社。后來,他的兩個兒子韓遲、韓星專門負責這個劇社,他們也刻,也表演。2017年,我們從加拿大演出回來,到北京后專門去韓非子劇社取經,想了解一下外面的市場和人家的運營方式,想著回來后能不能運用到我們這邊,他們做得很好,但是我們這邊的各種情況畢竟和北京不一樣。
七月末的清晨,我們坐車離開環(huán)縣縣城。司機師傅是個西峰人,參過軍,開了三十多年車了,經常來環(huán)縣。他開車,我們聊道情皮影戲。正聊到戲里的“嘛篁”的時候,師傅突然說,你們誰用手機導一下航,我們的方向是對的,但是我沒有看到高速路的入口。
同行的朋友立刻打開導航,看后說,我們已經錯過縣城的入口了,下一個入口是曲子,離我們二十五公里。
我想起許明堂說過他家在曲子。
沒走幾分鐘,看導航的朋友說,現在路過的地方是木缽,這里竟然叫木缽。市文化館的左紅科長說,對,再往下還有個琵琶寨。
同行的朋友說,這地方真神奇,就是唱道情皮影的地方呀。
走了不多久,遠遠看見綠色的高速入口指示牌,一轉彎,看見入口上方兩個大字:曲子。我給許明堂發(fā)了條微信:到曲子了。
他沒有回復。
這時,左紅科長的手機響了,他接起后說,許老師好。停了一下又說,我們剛剛過曲子,上高速了。謝謝您邀請,我給張教授說,下次再去您家!
很快,我收到了許明堂的微信:你們時間太緊了,下次到我家來,吃農家飯,看皮影戲。這一刻,我突然感覺到了陽光,再看車窗外的山,竟然全是綠的,不像是黃土高原上的風景。
1.許明堂,1974年出生于甘肅省慶陽市環(huán)縣,環(huán)縣道情皮影表演傳承人,人稱“道情王子”。本文在采訪許明堂的基礎上寫作而成,已由許明堂本人確認并授權。
2.道情皮影戲《東宮掃雪》中的漢盤龍是太子,登基后為漢武帝。
3.道情皮影戲人物上場后,前臺白、唱的內容大部分是這個人物的,本段即如此。有時也會有全能全知的評論和旁白。
4.這一句唱的是奸臣太師唐丹的臺詞。
5.此處旁白和下一句誦詩類似于全知全能的作者敘述視角,對奸臣太師唐丹進行批判。
注:
本文發(fā)表于《延河》2022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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