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外婆去世，我和父母不得不朝夕相處整整三天。
成年后意識到跟父母保持關系良好的秘訣是，多花錢，少相處，每次回家我總能找到名目眾多的聚會出去玩，回家路上給我媽帶一份蛋糕，堵住她的嘴——自從我獨立賺錢我媽也漸漸步入更年期后，我發(fā)覺我對待她很像一個渣男：我在外面玩，她在家里等我，還會把我隨手帶回去的蛋糕曬到朋友圈。
我小時候就很怕惹我媽生氣。不是因為我媽暴脾氣，而是，你能不能想象，世界上真的有個女人，人特別好，腦子又特別清楚，每次跟你吵架都能立于不敗之地，說到激動處還會哭起來……你對著她完全沒有辦法。女人總是對的，當媽的尤其。
我就比較喜歡我爸。我媽媽是個好人，我爸爸，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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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年輕的時候很不著調(diào)。談過一些很有“90年代”氣質的戀愛，如果拍成電視劇，也是一部國產(chǎn)版的“How I Met Your Mother”。
一些遠房親戚給我繪聲繪色地講，過年去我奶奶家做客，看到我爸爸躲在房間里寫信，旁邊有一摞嶄新的信封，信還沒有寫完，但所有的信封上都已經(jīng)寫好了那個女生的名字：xx收。
那些信的主人我沒有見過，我媽媽也沒有見過。
但是那個人還在我們的生活里閃現(xiàn)過，有幾年，爸爸跟她有郵件往來，她移居海外，所以爸爸常會托她代購一些外文書。
我談戀愛的時候被“男朋友到底能不能跟前任保留聯(lián)絡”這件事困擾過，我媽媽遠比我胸懷開闊——爸爸因為記不住各種密碼，所以都會寫在紙上，由媽媽代為保管。媽媽知道爸爸的郵箱密碼，也知道爸爸托她買書，但她從來沒有看過那些郵件的具體內(nèi)容。
是我終結了爸爸的羅曼蒂克消亡史。
我出生的時候爸爸已經(jīng)三十出頭，爸爸向來不喜歡小孩，其他小孩子一哭他就急忙躲，據(jù)說我哭得整個產(chǎn)房都不得清靜，可爸爸一臉賞識地看著我，扭頭跟媽媽說，你看她肺活量多好啊。
有個說法是，所有長不大的男人都會有一個女兒來治他們。我懷疑這是真的。
我媽媽人太好了，剛結婚的時候爸爸完全沒明白責任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用飽滿的哭聲教會了他。也是從那年起，爸爸開始用他漂亮的手洗碗，直到現(xiàn)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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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爸爸并不是所有時刻都像個“爸爸”的。
有一陣子，我媽很有事業(yè)心，每個周末都加班，爸爸不想讓媽媽加班，這樣他得獨自帶我，但他不敢明說。爸爸想出了一個很混賬的辦法，媽媽每次去加班，他就帶我出去吃飯，還總記得把小票帶回家，他得意地跟媽媽說，你加班費多少錢，我們就吃掉多少錢，這樣你還想加班嗎？
放到現(xiàn)在就是被公眾號里反復唾棄的“婚姻里的豬隊友”。
爸爸的“混賬”遠不限于此。在父母家是最受寵的小兒子，長大了又娶了一個過分能干的老婆，爸爸是一個連自己的銀行卡密碼都要跟媽媽求證的人。
從小到大家里所有的房子裝修，挑家具，都是媽媽一手搞定的。據(jù)說有一年，媽媽實在是沒空了，吩咐爸爸去新房子那察看一下進度，順便給工人們分煙。爸爸去了，到了小區(qū)里轉了一圈，打電話問媽媽，我們家是幾幢來著？
媽媽不傻。后來漸漸明白過來婚姻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第一次醬油瓶倒翻了，兩個人都在小心觀察，誰會先受不了把它扶起來把地拖干凈，每段關系說到底都是考察耐性的過程。
更殘酷的是，誰第一次扶起了醬油瓶，誰就要一輩子扶醬油瓶，總是責任感更強的那一個比較吃虧的。
所以我媽痛定思痛，忍住不跟我訴苦，不要求我做任何家務，她不想把我培養(yǎng)成第二個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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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活成第二個爸爸，雖然家里發(fā)脾氣的是媽媽，占絕對權威的是媽媽，可是我總覺得，能全身心依賴別人是有福氣的，相比之下折損小小的面子不算什么。
每次吵架，總是媽媽先說要離婚，要回娘家，但最后會讓她留下來的，是衣柜里面的一件貂——
那是90年代的事情了，媽媽有次略帶羨慕地說起，一個鄰居做生意做得很好，老婆有一件油光水滑的貂皮大衣。
爸爸沒什么錢，媽媽對爸爸也沒什么指望，爸爸是那么舍得對自己好的人，怎么攢得下錢……但年底，媽媽收拾過年要穿的新衣服的時候，看到箱子里多了件貂皮大衣。
其實那大衣她穿過沒幾次。南方冬天都在零度以上，這樣一件大衣除了“撐場面”之外毫無用處。后來媽媽也從一個稍有虛榮心愛掐尖的女人，變成了一個一應首飾都不戴的樸素婦女，她就更不會穿了。
但那件貂皮大衣總把媽媽在緊要關頭攔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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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很喜歡爸爸，但小時候也真的想過，以后找男朋友，要找個跟爸爸相反的，因為我也想當甩手掌柜，我也覺得面子不重要但最好有人替我包辦了生命中一切無意義卻不得不做的瑣事。
我很努力地模仿爸爸，我想做個嘴甜的人，想做個出手大方的人，想做個會制造一切金碧輝煌愛的氣氛的人。
但我做這些的時候，私心里都想像爸爸那樣，好運氣到撞上一個像我媽媽那么好的人。
我總覺得爸爸會把好運氣也遺傳給我的。
直到這一次，外婆去世了，爸爸來接我回老家。我說了我媽媽是個性子挺烈的婦女，每次我跟爸爸批評她飯菜做得難吃，她就嚷著要收拾東西回娘家，我跟爸爸都懶洋洋地不太想攔，我們知道她就是口頭厲害，也知道她不會真的扔下我們兩個廢柴的。
爸爸把車開上高速的時候，突然跟我說，我們以后不要跟媽媽吵架了，因為她再也不能說要回娘家了。
是在那個瞬間，我意識到，不是爸爸運氣比我好，而是他真的比我高明。
媽媽也不是真的人那么好，一定在很多個我渾渾噩噩的瞬間，她確信自己被需要也被愛，才嘆一口氣，放下手里的箱子決心照看我們兩個廢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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