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過許多衰朽的肉身，深知人世旅途之短暫，簡明和深沉的話應(yīng)該都要早早地說出口，不要等，不要有執(zhí)念……
第一章
傅蕓津津有味地翻看著剛從圖書館借來的古籍，在心中暗暗感嘆，有底蘊(yùn)的學(xué)校就是不一樣，這樣的孤本都能外借。
她瞇著眼睛，仔仔細(xì)細(xì)地看著書上的每一個字——印加人在新大陸被哥倫布發(fā)現(xiàn)前，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輝煌文明，被稱為金子王國。太陽神殿和黃金花園均用黃金堆砌，印加“黃金湖”，“黃金城”確有寶藏……
她激動感嘆了一聲：“印加人的黃金相當(dāng)于世界其他地域黃金數(shù)量的總和啊，找到豈不是發(fā)財了?！?/span>
“假的?！蓖蝗?，一道清冷的男聲在身側(cè)響起。傅蕓一抬頭，初夏的天氣溫暖和煦，明晃晃的光線透過百葉紗窗，斑斑駁駁地落在地上。她眼前站著一個高大挺拔的男人，皮膚白皙，戴著一副金絲邊框架眼鏡，睫毛很長，眨眼的時候會輕輕滑過眼鏡的鏡片，明明是最普通的穿著打扮，傅蕓還是忍不住驚訝了。
她第一次覺得，戴一副老學(xué)究的眼鏡居然也這么好看，完全不會遮擋住他高挺的鼻梁和明亮又幽深的雙眸。
“什么假的？”傅蕓忍不住跟他搭話。
男人伸手拿過傅蕓手里的書，放在陽光下看了看，又用鼻尖湊近，細(xì)細(xì)聞了聞。
他的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拿著書正對著陽光的時候，陽光溫柔，而他更是溫柔本身。傅蕓的心微微一動，仿若有只手在她心頭點(diǎn)上了一粒朱砂。
“你在做什么呢？”傅蕓不自覺地紅了臉，開口問。
他長得可真好看，傅蕓心里偷偷想，又忍不住悄悄抬頭看了他一眼——眸子是微微的金棕色，眉眼間九分英挺加一分清秀。她沒由來地想起“床前明月光”這一句，無比俗氣地想著，他這樣的，才能擔(dān)得起別人的“明月光”吧。
男人不知此時的傅蕓已經(jīng)在心里一見鐘情一百次，百轉(zhuǎn)千回一千次，求而不得一萬次，他鎮(zhèn)定地把書還給傅蕓：“參照孤本做舊仿制的，不過原書也只是獵奇野史，里面的內(nèi)容或真或假，見仁見智。”
女人就是女人，見到個好看的，不過才第一面，卻已經(jīng)把將來結(jié)婚生子的情節(jié)都在心里演了一遍。
“那……”她當(dāng)然不好意思說自己在想什么，只好順著話題道，“你知道哪里真的會有寶藏嗎？很值錢的那種？”
男人被傅蕓逗笑了，側(cè)著頭打量了她一眼：“你們學(xué)校剛剛挖出了大寶藏，就在第六教學(xué)樓的北面?！?/span>
傅蕓并不是這所學(xué)校的學(xué)生，只不過她哥哥在這里讀博，她偶爾會過來借借書。
“是嗎？真的嗎？”傅蕓有些激動，男人又沖著她笑了笑，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飯卡，“你哥下墓發(fā)掘了，說午飯不能陪你一起吃，讓我把飯卡給你，你自己去吃?！?/span>
傅蕓接過飯卡一看，果然是自己哥哥的。
“那你是？”
“你好，我叫程修文，是你哥哥在研究院的同事?！?/span>
傅蕓的堂哥傅山雖說還在念博士，但已經(jīng)早早地被大BOSS拉進(jìn)研究院做“苦力”了。
“那你也是學(xué)考古的嗎？你能帶我一起去現(xiàn)場嗎？”傅蕓其實(shí)想說，哎呀居然是我哥的同事，那我們是不是可以多點(diǎn)機(jī)會相處呢？
她期待地看著程修文，卻被程修文斷然拒絕：“絕對不行！”
第二章
這天，研究院的考古專家們在新挖出的古墓里忙到深夜。
傅蕓終于找了個給傅山送飯的由頭，混到了警示線的外圍。等他吃飯的間隙，她百無聊賴地沿著古墓外圍一圈圈地散步。
這晚月色很好，亮堂堂的月光將大地照得發(fā)白。傅蕓想著白天看到的程修和，心里甜甜的。她剛問了傅山，程修和還沒有女朋友。嘖嘖，暴殄天物，她感慨了一下，晃蕩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古墓北側(cè)西南角的角落里。
“那是什么？”有一塊土壤因?yàn)樵鹿獾恼找?，隱隱反光突起，她好奇地上前撥開地表的沙土，地表深處約五厘米的地方埋藏著一塊奇怪的石碑。碑體約七十厘米見方，由一黑一白兩塊約三十厘米的大理石嵌合形成，外側(cè)很光滑，四周都沒有字跡。傅蕓激動地想到，該不會是找到了皇族神秘的無字碑吧？她興奮地用雙手扒拉著周圍的泥土，不一會兒讓她刨出了不少東西。棺木殘留的木片、一個小小的密封完好的青瓷瓶，還有一兩條碎布片。
她大喜過望，正要打開青瓷瓶一探究竟的時候，卻聽見身后響起細(xì)碎的腳步聲。
“誰？”她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那人狐疑地反問了一句：“你又是誰？”
傅蕓聽著聲音有些熟悉，過了一會兒，只見一個高大的男人戴著一頂安全帽，打著手電筒走了過來。
“你在這里做什么？”
“是你？”居然程修文，傅蕓心里登時如小鹿亂撞。
“你怎么來了？”程修文皺緊了眉頭，“你在挖什么？”他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著傅蕓手里的東西。
“那……這個……我剛剛挖出來的，我沒有進(jìn)古墓，這里是警戒線的外圍，我這是偶爾所得，可不算盜墓??！”傅蕓趕忙獻(xiàn)寶一樣將手里的青瓷瓶遞給程修文。
程修文半蹲下來，接過瓶子問道：“你是從這里挖出來的？”
“嗯！對啊，你看這塊無字碑，是不是一大新發(fā)現(xiàn)啊！”傅蕓道。
程修文細(xì)細(xì)地看了一圈無字碑，然后伸出手，將原本嵌合完整的無字碑左右錯開，微微一用力，居然打開了。
黑白兩塊石碑的內(nèi)部都刻了字，程修文仔細(xì)地讀了讀，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古怪。
“怎么了，是不是什么王公貴族的東西？是不是特別值錢？！”傅蕓連連問道。
程修文戲謔地?fù)u晃了一下手里的青瓷瓶，介紹道：“這是一個明朝太監(jiān)的墓葬碑，他身高七尺有余，相貌英俊，曾隨鄭和數(shù)次航海下西洋，建有功勛，深得當(dāng)時貴人的喜愛?！?/span>
“所以，你猜這個瓶子里是什么？”他問。
“是什么？”傅蕓茫然地道。
“古代的太監(jiān)，因?yàn)樯眢w殘缺不全，許多有權(quán)勢的太監(jiān)會保留好自己的子孫根，在自己死后和自己陪葬在一起。這個墓葬碑的主人挺迷信的，還用了陰陽調(diào)和的石碑來祝禱來世，他把自己的‘寶貝’放在這個青瓷瓶里和尸骨一起埋葬，希望來生能做一個完整的男人?！?/span>
第三章
因?yàn)樯弦淮尾凰愫靡膊凰銐牡囊馔獾目脊沤?jīng)歷，傅蕓跟自己的研究生導(dǎo)師軟磨硬泡，又跟傅山做了好久的思想工作，硬是讓她加入了考古隊。她是法學(xué)專業(yè)的，這次跟著考古隊是負(fù)責(zé)處理團(tuán)隊的法務(wù)工作。
之前的考古已經(jīng)接近尾聲，考古團(tuán)隊下一站要出發(fā)去西安，聽說是挖地鐵時又挖出了古墓。
傅山被派往國外進(jìn)修，他將這個古靈精怪的堂妹托付給了程修文照顧。傅蕓第一次隨大部隊出發(fā)，在高鐵上，她嘰嘰喳喳問個不停。同行的大多是三大五粗的大老爺們兒，也愿意陪她嘮嗑。程修文話卻不多，一直安靜地看著文獻(xiàn)資料。
“哎，你說，考古是不是很需要吃苦精神啊？”傅蕓湊到程修文身邊問。
程修文看了她一眼，道：“足夠熱愛就可以?！?/span>
“要熱愛到什么程度呢？”
“視金錢如糞土，視名利為浮云，視安逸自由為茍且偷歡，視奉獻(xiàn)犧牲為理所應(yīng)當(dāng)?！背绦尬牡暤馈?/span>
他坐在身側(cè)，手里捧著一沓古舊的文獻(xiàn)。日光尚好，窗外草色青翠，山巒起伏，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平靜又自然，卻第一次讓傅蕓覺得羞愧。比起她那心血來潮、膚淺莽撞的喜歡，他像大山一樣巍峨堅定。
到了西安之后，傅蕓更加發(fā)現(xiàn)程修文說的“足夠熱愛”是多么艱難。
這次發(fā)現(xiàn)的古墓是在西安郊外，八個大男人擠在一個不到五十平方米的小房間里?？脊抨犛腥齻€女生，算是特別照顧，被安排住進(jìn)了附近閑置的民居里。盛夏的西安四十?dāng)z氏度，又沒有空調(diào)，每天她都會被熱醒。墓室里更加潮濕悶熱，不下雨就不能停工，傅蕓跟著程修文下了墓室兩次，每次不到五分鐘就覺得兩眼發(fā)黑，呼吸困難。
她說是法務(wù)，卻也會幫考古隊做一些基礎(chǔ)工作，洗碗值日，休息的時候?qū)懱椒饺沼?、畫圖、整理出土物，每天最大的奢侈就是睡前可以在簡易的工棚里沖個涼，換身干凈衣服。
程修文是考古隊的中堅力量，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判斷地層構(gòu)造、指導(dǎo)工人挖掘、手繪遺址現(xiàn)象、航拍古墓整體建筑這些都還是最基礎(chǔ)的，還要cad甚至是三維建模、修復(fù)剛出土的脆弱的文物，再遠(yuǎn)程聯(lián)系北京的人類學(xué)系和牙醫(yī)學(xué)的實(shí)驗(yàn)室，用PAST和R做數(shù)據(jù)分析等等。
傅蕓平時寸步不離地跟在程修文的身邊，美其名曰“學(xué)習(xí)”，但就她那么點(diǎn)小心思，早就是盡人皆知。
“哎，你在干嗎呢？”一日午后休憩，傅蕓看見一個工人鬼鬼祟祟地往廁所里藏東西。
她跟上去，追問道：“你在藏什么？”
工人穿著一件沾滿了泥土的汗衫，站在傅蕓面前局促地搓著手：“我……我……”
“給我看看！”傅蕓鉆進(jìn)廁所，反應(yīng)過來的工人急了，擋在她的面前猛地一推，轉(zhuǎn)身就把藏在廁所頂層擋板上的布包給拿了下來，翻窗戶就跑了。
傅蕓不知從哪來的勇氣，一股腦追了上去。眼瞅著就快追到了，那工人卻一個轉(zhuǎn)身停了下來，掏出明晃晃的匕首，沖著傅蕓就撲了上來。
之后的事情，傅蕓只覺得眼前一片混沌，再也記不清楚了。等她醒來的時候，床邊坐著一個高大的身影，金絲邊框架眼鏡在陽光下折射出熠熠光亮。
“你……的眼鏡是純金的嗎？”傅蕓覺得渾身上下都疼得厲害，醒來后的第一句卻是這樣問道。
第四章
程修文差點(diǎn)被氣笑：“你知不知道再偏那么一點(diǎn)你的命就沒了？幸好現(xiàn)在只是皮外傷?！?/span>
“抓住了嗎？”
“抓住了?！背绦尬闹浪雴柺裁?，“這種事情在考古現(xiàn)場經(jīng)常會發(fā)生，我們事后會處理的，你不用這么拼命。”
“不是你說要甘于奉獻(xiàn)的嗎？”
程修文輕輕搖了搖頭，黃綢子一樣跳動的陽光在他身上掠過：“以后不要這么沖動，凡事有陳海他們在?！彼D了頓，“還有我。”
已是盛夏大暑天，垂柳依稀掩映，窗外的梔子和玉蘭都開了，空氣里消毒水的氣味被花香沖散。程修文看著病床上的傅蕓，一臉蒼白，這段日子她瘦了很多。他輕輕搖了搖頭，又輕輕地將她微亂的鬢發(fā)撩到耳后。
此前他從未喜歡過誰，他向來覺得男女之愛不過是無趣又耗費(fèi)時間的荷爾蒙勃發(fā)行為?？纱藭r此刻，他卻像是被灌了一壺烈酒，整個人如墜云端。原本空空蕩蕩不知?dú)w處的迷茫和情愫，仿佛在這一剎那找到了出口。
到底是年輕，休息了短短半個月，傅蕓又生龍活虎了?？脊抨牭南乱徽臼切陆臼谴蚨ㄖ饕獠粠Ц凳|了。誰知她竟一個人偷偷出發(fā)，待大部隊在戈壁灘上扎營之后，她孤身一人，背著一個大背包，笑瞇瞇地站到了程修文的面前。
“你不能趕我走！你趕我走我就哭給你看！”她兇狠地威脅程修文。
“唉?！弊罱K還是程修文心軟了，“行吧，你可別添亂?！?/span>
傅蕓一瞬間從劍拔弩張的刺猬變成了露出肚皮搖頭擺尾的小乖兔：“好的好的，我堅決支持你的工作，絕不添亂！”
新疆塔城，第一夜，房頂居然漏了個大洞。傅蕓深夜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房梁上掛著一串蝙蝠，暗夜里一整排墨綠色的眼珠子像是綠寶石一樣，幽幽地散著亮光。
她深吸了兩口氣才壓制住尖叫的沖動，躡手躡腳地起身，像是身后有老虎在攆著她一樣，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跑進(jìn)程修文的房間。
“程修文！我房間里有蝙蝠啊！”她被嚇得花容失色，可話還沒說完，卻又被眼前的景象給嚇了一跳。
程修文的右手臂一字?jǐn)[平，上面停著三只碩大的蝙蝠。蝙蝠長得肥頭大耳，聽見響聲仿佛是通了人性一樣，轉(zhuǎn)過頭，齊齊地看著傅蕓。
“你……你在……干嗎？”
“這些蝙蝠常年生活在墓道里，身上帶著墓地下才有的腐尸味，看樣子墓道有通風(fēng)口，比我們想象中的挖掘條件要好很多?！?/span>
程修文一抬手，蝙蝠展翅飛走，他嘆了口氣：“是好事，也可能是壞事。或許是盜墓者挖開了盜洞，才讓墓室里充滿空氣，變成了蝙蝠的天然巢穴?！?/span>
傅蕓也略知其中深淺，古墓里的藏品一旦接觸了空氣，很多都會氧化，失去價值。如果遭遇了盜墓就更是損失重大，現(xiàn)實(shí)中的盜墓賊可不像書里寫的有那么多的規(guī)矩。
第五章
她不知該怎么安慰程修文，她深知他對考古的熱愛。
那個夜晚，他們并排躺著，她絞盡腦汁想了許多笑話，一個一個說給程修文聽，又說起傅山小時候的糗事，還有她在國外留學(xué)時碰到的奇怪卻有趣的人。她說得口干舌燥，終于逗得程修文笑了。
“那你呢？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沒有？”傅蕓問，她實(shí)在說不動了，口干舌燥，只好將話題拋給程修文。
幸好程修文沒有冷場，他略一思索，笑道：“還真有?！?/span>
“什么呢？”
“我們系里的王文開教授，有一次受到邀請，前往湖南一個縣城參加一項(xiàng)考古工程。恰好那里是他的家鄉(xiāng)，他欣然前往。結(jié)果古墓挖掘到一半的時候，他急匆匆地叫停了?！背绦尬墓室馔Ａ艘幌?，賣了個關(guān)子，“你猜為什么？”
傅蕓笑容狡黠地道：“他是本地人，該不是挖了自己的祖墳吧？”
“哈哈哈——”程修文第一次放聲大笑，“還真是，古墓墓志銘就是他族譜的名言，王教授頂著千夫所指的壓力，最后還是堅持挖開了老祖宗的墳?zāi)?。這件事鬧得王教授有小半年都不敢回老家?！?/span>
傅蕓笑得肚子都疼了，不知不覺，天微微光亮。沙漠陷入溫柔的倦意，溫?zé)岬睦杳鳎L(fēng)一絲絲地吹過，兩個人陷入相對無言的沉默之中。微風(fēng)吹過傅蕓的發(fā)梢、眉眼，還有她深情款款的雙眸。
程修文下意識地想要躲避，卻仿佛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炙熱又倔強(qiáng)的目光拍打著去面對。
“喂，我喜歡你?！备凳|道。
“哦，我知道了?！背绦尬牡?。
然后第二天就突然沒有了然后，傅蕓懊惱地想，一定是自己的表白太過平庸，沒有讓程修文記憶深刻。她深深地反思，下一次應(yīng)該再文藝、再浪漫一點(diǎn)！
駐村考古的地方，離縣城還有三十分鐘的車程，交通不便，物資匱乏。一罐小米辣就是最好的配菜，早也吃、晚也吃，吃了整整一個多月。最后傅蕓看到紅色的東西都害怕，只覺得嘴里一股子辣味，從咽喉一直沖到胃里。
程修文每隔三天就要去縣政府一趟，用那里的保密機(jī)和北京的研究院溝通工程進(jìn)度。
這日程修文去了縣里，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臨近傍晚了。傅蕓在宿舍里寫著工作筆記，時不時咬一下筆頭，看著黃昏時分天邊的落日，口水都要流下來。
“唉，這個日光鑠金的黃昏呀，真像個富得流油的咸鴨蛋?！彼锌艘痪?。
“砰砰砰——砰砰。”窗戶被敲響。傅蕓抬頭一看，居然是程修文，他提著一個肯德基的袋子，在窗外沖她揮手。
“呀?！备凳|甚至來不及穿上鞋子，光著腳，興沖沖地跑到了程修文的面前。
“你買了肯德基？”
程修文從袋子里掏出一個已經(jīng)融化了的冰袋，接著拿出一個有點(diǎn)融化了的草莓圣代。
“祝你生日快樂?！彼哪橆a有點(diǎn)紅，夕陽西下，淬金色的霞光在天邊洶涌起伏。兩個人一時無言，長久地沉默。他見過許多衰朽的肉身，深知人世旅途之短暫，簡明和深沉的話應(yīng)該都要早早地說出口，不要等，不要有執(zhí)念。等什么柳色輕，燕子行，萬物是美好，但，哪有眼前之人美好。
第六章
“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上次你住院，我看過你的身份證?！?/span>
“身份證上的照片會不會很丑？”傅蕓永遠(yuǎn)有能力在這樣的時刻問出啼笑皆非的問題。
程修和深深地看了一眼曬得黝黑的傅蕓，她笑起來很美，兩個梨渦淺淺地抿在嘴邊。他有一剎那恍惚，從未說出口過的情話不知不覺就吐露了出來：“不會，很美，我覺得你很美?！?/span>
傅蕓愣了一下，她喜歡程修文，并且已經(jīng)赤裸裸地表明了心跡。但她沒想到，程修文今天會這么酸氣十足地說她美。
她蒙了，愣愣地問了一句：“有多美？”
程修文一本正經(jīng)道：“就快趕上辛追那么美了?！?/span>
傅蕓更是一臉蒙，辛追都死了千百年了，上次她去長沙看辛追夫人，黑褐色的皮肉緊貼著骨頭，眼凸嘴凸，最可怕的是身體器官都被挖了出來，浸泡在邊上的福爾馬林罐里。她好不容易升騰起來的那一點(diǎn)甜蜜的情愫登時煙消云散：“我好歹是個活人??！”
程修文絲毫不覺得有何不妥，溫柔地替她打開冰激凌的蓋子：“辛追夫人是考古史上的奇跡，再沒有一具古尸能保存得那么完整了。剛出土的時候她膚若凝脂，吹彈可破，宛若沉睡了千年?！?/span>
“行行行。”傅蕓趕緊打斷這個話題，她最近都是一個人睡，半夜想到膚若凝脂的辛追夫人五臟六腑都被人參觀了，覺得有點(diǎn)瘆得慌。
晚上，考古隊的隊員都知道了今天是傅蕓的生日，大家伙一起湊錢買了頭羊，刷滿醬料塞進(jìn)爐子里做成了烤全羊。同行十幾人，喝著馬奶酒，就著孜然味十足的烤羊肉，還有當(dāng)?shù)匦迈r的葡萄和哈密瓜，這次的考古任務(wù)也將結(jié)束，一個個都放輕松，吃好喝好，到了最后，都醉了。
傅蕓也醉了，在醉之前，她看著火光明亮，搖搖晃晃地走到程修文面前，一把抱住了他。
“程修文，我再……跟你表白一次吧……”她醉得眼前出現(xiàn)了兩個程修文，她用力地晃了晃腦袋，堅持說：“上一次，太普通了……”
說著，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小字條，借著月色，打了個飽嗝。
“今晚火星會撞向月球……大海停止潮汐，太陽再也不會升起，我們和美國的時差縮小到零點(diǎn)零一，我愛你，秋天不會來了，四季也停止輪換……長白山的雪全部融化，塔克拉瑪干沙漠會在一夜之間變成綠洲……樓蘭重回盛世，大唐榮耀無雙，我今夜說了這么多話，只有一句真話，你猜是哪一句？”
說完，她踮了踮腳，豐潤的雙唇對著程修文就親了下去。
她喝了許多馬奶酒，酒壯慫人膽，一個奶香味混合著葡萄甜香的吻，重重地落在了程修文的唇上。
他的雙手無處可放。
腦袋一下炸開了。
有人歡呼，有人吹哨，有人起哄。
刀槍劍戟，他的心里駐藏著秦始皇的一整支軍隊，卻在此時此刻，全體丟盔棄甲，繳械投降。后來，又發(fā)生了什么，他全部不記得了，只記得這個晚上，月色皎潔，星子明亮，新疆的葡萄很甜，懷里的人，也很甜。
第七章
程修文對男女之事，先前只覺得無聊，所以才顯得木訥，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親都親了，他做事向來不拖泥帶水，一周后，他精雕細(xì)琢，做了份小禮物送給傅蕓。
傅蕓一大早在院子里刷著牙，看程修文拿著個小木盒興奮地走了進(jìn)來。相處得越久，傅蕓就越覺得，原來高冷的程修文已經(jīng)失去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屬性了。
感覺男神墮入凡塵了啊，尤其是挖墳的時候那五大三粗的樣子，就是個精壯勇猛的農(nóng)民工。不過沒關(guān)系啊，傅蕓甜甜地想，我就喜歡他這樣接地氣。
“傅蕓，送給你?！背绦尬臎]有多余的話，直接將木盒子遞到她的面前。
傅蕓受寵若驚：“是什么呀？”
“補(bǔ)給你的生日禮物??！”程修文的眸子晶晶亮，“打開看看喜不喜歡，我親手做的。”
傅蕓激動地拿過盒子，虔誠地緩緩打開蓋子——是一枚灰褐色的，周邊打磨得無比光滑的圈戒。她拿起放在掌心，觸手冰涼，質(zhì)感奇特。
“這？是戒指？”
“這是我第一次下墓挖出來的人骨，因?yàn)闆]什么研究價值，研究院沒有收藏，但對我來說意義非凡。我保存了里面的一根肋骨，是我的幸運(yùn)骨頭，昨天我取了一截肋骨磨成了這枚戒指，你喜歡嗎？”程修文期待地看著傅蕓，就等著她歡呼著把戒指戴到手上。
傅蕓打著哆嗦看著戒指：“我……我……”“我可以不戴嗎”這句話還沒說完，程修文已經(jīng)開始規(guī)劃起了未來，“明年你生日我還可以送你一個吊墜，后年送一條手鏈，我有很多原材料，可以給你配成一整套首飾?！?/span>
傅蕓終于明白什么叫戀愛的酸臭味了，因?yàn)楝F(xiàn)在的她覺得自己渾身上下充斥著古尸的腐臭味。
不過值得高興的是，這也算是確定戀愛關(guān)系了吧。
新疆的項(xiàng)目結(jié)束以后，考古隊沒有回北京，浙江余姚一個建筑工地挖出了戰(zhàn)國大墓，這一次所有人躍躍欲試，連在國外進(jìn)修的傅山都提前回國了。
浙江是吳越文化的發(fā)源地，對考古有著特殊的意義。這是一座保存得特別完整的戰(zhàn)國古墓，到了實(shí)地一看，傅山和程修文都激動了。
真的已經(jīng)有許多年沒有見著這樣保存完好的大墓了。
勘測實(shí)地詳情以后，程修文自告奮勇第一個下墓。為了避免空氣進(jìn)入造成墓穴藏品氧化，他背著十幾公斤的氧氣罐和各種儀器，小心翼翼地探明墓道的位置?？帐幨幍哪沟纼蓚?cè)依次點(diǎn)著長明燈，傳說中用鮫人制成的長明燈在接觸到空氣的那一剎那自動點(diǎn)燃了。鎮(zhèn)墓的石獸模樣可怖，兩只眼睛是用藍(lán)寶石鑲嵌而成，程修文像是見到了絕世珍寶一般，在石首面前觀摩良久。
“怎么樣，下面情況怎么樣？”耳麥里傳來傅蕓焦急的聲音。
“讓傅山下來?！背绦尬牡馈?/span>
誰知道下來的卻是傅蕓。墓道盡頭有左右兩個耳室，墻壁上繪有鮮艷的壁畫，還未被氧氣侵蝕，壁畫栩栩如生，傅蕓忍不住感慨：“天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的壁畫。”
“果然是戰(zhàn)國的大墓，你不要亂動，里面的每一樣都是稀世珍寶。”程修文嚴(yán)厲地道。
然而只有第一天的氣氛這么凝重，在證實(shí)了這個古墓可以被保護(hù)性開發(fā)以后，整個項(xiàng)目組都陷入狂喜之中。烈日當(dāng)頭，古墓邊卻是熱火朝天，一個個長方形的大坑深淺不一，有規(guī)律地排列。程修文拉著袖子，赤腳踩在泥地上，大聲地吆喝著：“慢慢——慢一點(diǎn)——再多挖七八厘米就行了，別太用力傷到墓頂了??！”
“還有機(jī)械組的，你們怎么回事？別愣著，趕緊下工，明天就要下雨了，今天要做不好防護(hù)，明天統(tǒng)統(tǒng)下墓舀水！”他急了，扯著喉嚨大聲吼。
第二天果然下起了大雨，程修文擔(dān)心工人下墓會損壞了文物，要求考古組的成員集體下墓，對墓穴進(jìn)行搶救性發(fā)掘。
傅蕓勉強(qiáng)算是半個項(xiàng)目組成員，拿著筆記和便箋條跟在程修文背后亦步亦趨。
墓地濕滑，她站得不是很穩(wěn)，一腳似乎踩在了一個硬物上面。
“什么東西?。俊彼闷娴赝_下看了一眼。
地面上突起亮閃閃的玻璃一角。
傅蕓蹲下身，用手在地上扒拉著。這個戰(zhàn)國大墓已經(jīng)出土了瑪瑙杯、玉龍、青銅碎片等，但都算不上頂珍貴。那么，這個是什么？
傅蕓好奇地看著自己挖出來的東西，用袖子擦干凈上面的泥土：“修文，這是盜墓賊留下的玻璃杯嗎？還是說昨天工人下來的時候沒注意，把杯子丟這兒了？”
第八章
“你別動！”程修文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東西，瞇著眼睛喝了她一聲，“哪兒來的？”
考古時候的程修文嚴(yán)肅得六親不認(rèn)。
“地……地上……挖出來的?！备凳|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
程修文上前，小心翼翼地接過杯子，放在亮處走了一圈：“這……這么完整的？”他的聲音似乎有些顫抖。
他激動地上前用力親了一口傅蕓的右臉：“傅蕓，你真是我的福星。你知不知道，這個不是玻璃杯，是水晶杯！傳說中戰(zhàn)國時期就有將水晶加工為各式器皿的工藝，是真的，原來是真的！這是無價之寶！”
他高興得像個孩子，聞訊而來的其他隊員也紛紛上前來圍觀他手里的水晶杯。
霎時間，古墓里一群人像是得了失心瘋一樣，一個個都手舞足蹈起來。
這次考古進(jìn)行得異常順利，其中挖掘出來的水晶杯更是作為我國六十四件不對外公開展出的藏品之一?？脊抨牁s獲集體一等功，程修文把亮閃閃的勛章送給傅蕓：“有你一大半功勞！”
“那你能不能答應(yīng)我一個要求？”余姚這次考古前后歷經(jīng)大半年，算起來兩個人戀愛也許久了，卻自始至終都沒有機(jī)會單獨(dú)相處，“能不能陪我去旅游一趟？就當(dāng)給自己放個假？”
程修文的眼睛一亮，金絲邊鏡框在陽光下熠熠發(fā)光。
“我們?nèi)ニ拇ò伞Ｋ拇ㄓ芯涿裰{叫‘石龍對石虎，金銀萬萬五，誰人識的破，買到成都府’。”
“明末清初，戰(zhàn)亂頻發(fā)，張獻(xiàn)忠自立為大西國皇帝，改元大順。到了四川彭山，潰不成軍，運(yùn)送財寶和文物的船只沉了，這是有史料記載的絕對真實(shí)的沉銀事件。你不是想要去印加文化發(fā)源地找黃金嗎？還不如去四川彭山找沉銀。”
“找到了銀子，是不是都?xì)w我？”傅蕓問。
程修文立馬一本正經(jīng)：“那怎么行？都是國家的，我們主要是享受這個尋寶的過程?！?/span>
傅蕓拒絕，她現(xiàn)在只想要甜甜的戀愛。
兩個人討價還價半天，最終各自妥協(xié)一半。去四川，但先去成都看熊貓、去重慶吃火鍋，最后剩下兩天去彭山尋寶。
旅游的前半程，程修文一臉高冷，就算是在給熊貓投食，也是站得筆直，重復(fù)“伸手丟，回手掏”的動作無數(shù)次，直到竹筍被造完。
到了岷江附近，他的荷爾蒙開始澎湃。張獻(xiàn)忠沉銀的地方是岷江水流最湍急的一段，他租了一艘輪船，神神秘秘地背著一個大背包。
傅蕓想起盜墓小說里的各式裝備，對程修文的背包異常好奇。
“到了你就知道了?！彼ǖ氐馈?/span>
船開了兩小時左右，傅蕓暈船了，整個人暈暈乎乎地靠在欄桿上，有氣無力地看著程修文緊張兮兮地守著自己的背包。
“你要暈得厲害，就先進(jìn)去休息一會兒?！背绦尬牡?。
傅蕓在船艙里休息了小半個鐘頭，出來的時候看見甲板上圍了一圈鮮花，鮮花圓圈的中間擺著兩個精致的青瓷壇。
“傅蕓，嫁給我好嗎？”程修文居然在這個時候換了一身西裝，他本就身形高挺，平時因?yàn)楣ぷ黪r少穿正裝，但偶爾這么穿一次，傅蕓簡直覺得自己被迷得神魂顛倒。
“你……你在干嗎？”她有點(diǎn)蒙，這是求婚？那青瓷壇又是什么？
“我在求婚啊！”程修文回答得理直氣壯，“我很早就在想要選一個有特殊紀(jì)念意義的地方作為我的求婚地點(diǎn)，發(fā)掘張獻(xiàn)忠沉銀是我的夢想之一，你現(xiàn)在也是我的夢想之一，在這里求婚，最適合不過了！”
“那，這個是？”傅蕓指了指青瓷壇，說實(shí)話，程修文經(jīng)常給她驚嚇，她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夠適應(yīng)。
“這個是明代大墓開出來的龍泉青瓷骨灰壇，我在拍賣會上一眼就看中了，傅蕓，生不同時死同穴，我愿意一生一世和你在一起，死了以后也葬在一起?！背绦尬纳钋榈氐?，末了又期待地問她，“你愿意嗎？”
“嗯……呵……哈?！?/span>
傅蕓忍住了絕對沒有笑場，但開船的小哥實(shí)在沒有忍住。
哈哈哈——哈哈哈——傻啊，居然有人拿著骨灰盒求婚……小哥的內(nèi)心獨(dú)白。
以上。
后記
婚禮定在來年的六月。
“傅蕓，你像木乃伊一樣珍貴?！?/span>
這是程修文的開場白，來賓驚了一下。
“你像蛋殼黑陶杯一樣可愛。
“我遇到你的心情，就像是第一眼看到鎏金舞馬銜杯銀壺一樣激動。
“從此以后，我就好像手握著越王勾踐劍一樣，更加充滿了與未來一搏的力量。
“你的存在就好像是秦始皇陵，即便百余年內(nèi)不會發(fā)掘，但永遠(yuǎn)是希望，是信仰。
“我愿與你共度余生，你是我唯一的愛侶，你于我的意義，就如青銅太陽輪于考古的意義。
“我愛你，永永遠(yuǎn)遠(yuǎn)。
“我愛你，就如我深愛考古?！?/span>
傅蕓穿著婚紗，哭得眼淚模糊，卻還是忍不住慶幸，開場白的演講稿里說她像辛追的那個比喻總算是刪掉了！
——原文載于2019年愛格7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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