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蕭 32歲 男 吉林省吉林市
童年時,我被家人們當(dāng)成皮球“踢”
1990年父母離婚時,我只有11個月大。
從記事開始,我就像一顆皮球,被大人們踢來踢去。法院把我判給了父親,他不愿意花錢養(yǎng)我,所以我一直住在外公家里。適齡讀書那年,母親不想供我上學(xué),覺得撫養(yǎng)我是我父親的義務(wù),把我送去了奶奶家里。
奶奶沒有收入,卻要帶6個小孩,捉襟見肘。一次家里沒米了,奶奶拉著我去鄰居家討些米。敲開鄰居家的門后,我看見我同學(xué)和他媽站在一起。奶奶走向前,問:“能不能借點米?過一陣子就還?!编従舆f過來一袋米,我站在奶奶身后,被同學(xué)看到家里這么落魄,我無地自容。
小學(xué)三年級,奶奶身體不好,無力再照顧我。大姑執(zhí)意要把我送走,四叔找到了我母親:“奶奶身體不好,我又是光棍一個,家徒四壁,照顧不了他,你把孩子領(lǐng)回去吧?!?/span>
母親來接我的那天晚上,奶奶家里好幾天沒有燒火,冷得跟冰窖一樣,我們只好借住在鄰居家。我抱著母親的手,抱了一夜沒有放開,怕她半夜丟下我再一次一走了之。
在外公家生活到小學(xué)畢業(yè),外公外婆對我很好??煲铣踔袝r,生活又變了。舅舅、大姨教唆我母親,不要再花錢送我上學(xué)了:“孩子大了,上學(xué)要花很多錢。你以后還得嫁人。撫養(yǎng)他也沒有用。”母親聽進去了,帶著我去了奶奶家。
不知道為什么,奶奶答應(yīng)了我媽的請求,只是讓我媽拿出1000元,當(dāng)作我的學(xué)費。媽媽拗不過我奶奶,借口留50元作為回去的路費,最后給了950塊錢。
母親走后,我哭了一下午。之后,我居無定所,短短一年間在大伯、四叔和四叔老丈人家輾轉(zhuǎn)。
圖 | 朱蕭外婆家前院
常年沒有固定的住處讓我很自卑,沒有安全感。住在舅舅家,我?guī)兔φ疹櫛淼?,住在四叔家,就幫忙賣水果、蛋糕,每天起早貪黑沒有怨言。無論受了什么委屈,我都不敢和大人們頂嘴,怕他們一氣之下又趕我出去。四叔每天給我早餐費,我不敢多要,每次只拿一兩塊,嬸嬸還是覺得我拿得太多。一次她罵我是小偷,再也不給我早飯錢了。
我在初一輟學(xué),去了大姑承包的供銷社,正式走入社會。我干了4年,在她賬上存了4萬多塊錢。本想著拿這錢去做點生意,然后相親、結(jié)婚成家。沒想到,父親突然從外地回來,向大姑借錢,說要買輛車跑出租。大姑拗不過他,給了他4萬塊。父親拿著這錢興沖沖地去買了輛車,卻也沒去跑出租,繼續(xù)過著他那逍遙日子。
大姑找到我,借口我父親沒有能力還錢,不能讓她借出去的錢打水漂,想用我存在她那的4萬元頂上。我沒辦法,只好說:“那就讓我一個人承擔(dān)吧,我還年輕?!?/span>
備受打擊下,我還是離開了吉林市的老家,到北京一家洗浴中心做服務(wù)員。從進去第一天,我就不喜歡這個地方,混亂,骯臟。工作七、八個月后,我離開了這里。那陣子,外公外婆、奶奶相繼離世了。對我好過的人都走了,我徹底沒有了家。我開始厭世,旁人所說的生活,對我而言僅是生存,茍延殘喘。
2012年,為了擺脫厭世情緒,我到老家一處寺廟里住了一陣,整理情緒。后來又去了浙江臺州的一座道觀生活了一陣。道觀里的人勸我,那么年輕,還是要出去看看這個世界。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世界還是美好的,于是決意離開。我又回到了北京,開始了新的生活。
朵朵 23歲 山東青島
父母離婚的棄子,如何存活、長大
我叫“朵朵”,先天左臂缺失,沒有左胳膊和左手?!岸涠洹笔俏议L大后自己改的名字,我原名叫多多,意思是“多余”,在父母眼里,我是多余的那個。
從我記事以來,他們就經(jīng)常因為我吵架,罵我是“怪胎”“孽障”。他們常常把離婚掛在嘴上,覺得我的存在,證明了他們走入婚姻是錯誤的,證明他們之間是一段孽緣。
吵架的時候,他們會摔碎家里的暖瓶等東西。我很害怕,就躲起來。有時我會鉆進床底,想用手捂住雙耳,因為沒有左手,我只好拿棉花堵住左耳,用右手捂住耳朵。但他們吵得太大聲,我還是能聽見。
奶奶是個明事理的,會在他們鬧的時候?qū)λ麄兒穑?/span>“關(guān)孩子什么事,你們要離婚不能以孩子為借口,簡直就是不負責(zé)任!”
小時候我還不知道離婚是什么。問鄰居們,她們說,一旦兩個人離婚了,家也就破了。聽到后我想:“我的家要破了,怎么辦?”我沒有辦法。
2003年,父母離婚后都不愿撫養(yǎng)我,最后是奶奶收養(yǎng)了我。為了能把我養(yǎng)在身邊,她勸我父親在法律上拿到撫養(yǎng)我的資格,我爸接受了,但也僅限于此。
我得知父母離婚了還是在6歲。奶奶帶我去上小學(xué),報名那天,我發(fā)現(xiàn)戶口本上沒有我媽媽的名字,才得知真相。我哭了好幾個小時,午飯也沒吃。奶奶看我哭個不停,跟我說:“你哭到晚上、不吃飯也沒有用。你爸媽已經(jīng)離婚了,你要接受這件事?!?/span>
從小學(xué)二年級開始,我就一直在寫日記。由于殘疾和父母離婚,學(xué)校里的人都看不起我。我沒有朋友,難過的時候無人傾訴,就會在日記里寫下那些讓我難過的事,遇到不會寫的字,我用拼音代替。日記的年月日,我都填上“X”,因為我不想記下這些讓我難過的日子。有時,寫下一件讓我很難過的事情后,我會往前翻翻,看看有沒有更難過的事情,一對比,我就安慰自己現(xiàn)在也沒有那么糟糕,勸自己放下不好的心情。對我來說,日記本就像朋友和親人一樣。
圖 | 朵朵的日記
母親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我記不清的、模糊的印象。她很早就切斷了跟我的一切聯(lián)系。她害怕被人知道自己生了個“怪胎”,再難結(jié)婚,于是遠走他鄉(xiāng)。8歲那年,鄰居們告訴我她再婚的時候,我的想法是:“媽媽已經(jīng)有一個新的家了,再也不會回我這個家了。我沒有媽媽了。”
父親去了外地打工,平日里,我和奶奶一起待在青島,靠著她微薄的退休金生活。因為父母在,父親一年會回來一兩次,但不會搭理我。2008年的春節(jié),他從外地回來,我給他遞拖鞋,他一下子用手把我手上的拖鞋打掉,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只好走開。
我渴求卻得不到父愛。在日記里,我會給父親寫“寄不出去的信”,寫下那些想對他說的話。生活里,我沒有喊他爸爸的機會,他也不會理我,我就在這些信里寫很多個“爸爸”,寫滿一整頁。
初中時,奶奶為了能繼續(xù)供我上學(xué),開始擺地攤,賣些小玩具。由于沒有左手,身體平衡性很差,我經(jīng)常摔倒。每次看到我摔倒,奶奶都會很心疼我。她今年73歲了,害怕的是自己不在了之后,我一個人生活太艱難。
2014年,我讀高一。奶奶得了白內(nèi)障,做了手術(shù),沒有人去照顧攤位的生意了。我只好不去上學(xué),跑去看攤,久而久之就不去學(xué)校了。
我不太想看到那些帶著孩子的父母,不敢面對這樣美好、和諧的畫面,會恨我的父母:“為什么會因為我的殘疾就離婚、拋棄我?”不過,我卻喜歡看母親帶孩子來買玩具。她們的眼里有溫柔、慈愛,眼里的光能填補我內(nèi)心缺失。有一次,我因此分了神,20塊錢的玩具,最后糊涂地只收了2塊錢。不過無所謂,這種畫面我看都看不夠。
奶奶和我說,父親不敢再婚,說父親有在偷偷存錢,想讓我在爺爺奶奶百年后,有些積蓄生活。我害怕父親再婚后我連爸爸也沒有了,但還是希望他能有完整的家庭,有一個不像我這樣的健康孩子。
我不知道還有多少和我一樣“沒人要的小孩”,他們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但我要寫出我的經(jīng)歷。
被父母雙雙舍下,教會我必須學(xué)會自理、自立。作為連父母都不要的孩子,我們還能指望誰,記得他們給我生命,就足夠了。 我的這條命殘缺不全,但我還活著,還有奶奶不離不棄。我有健全的大腦和雙腿,以及殘存的右手臂,奶奶說,我會慢慢好起來的,我也深信奶奶的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劉珠 25歲 女 湖北襄陽
王芬 34歲 女 山西臨汾
從小渴望得到一個疼我的人
1995年我8歲。清明節(jié),在外地打工的母親少見地回來了一趟。從那時起,我成了別人口中“沒媽的孩子”,被判給了父親撫養(yǎng)。奶奶提前辦了退休,照顧我和6歲的妹妹,還有待業(yè)的父親。4年后,父親再婚,搬到繼母處生活,雖然他們離奶奶家不遠,但我的世界里,也只剩下奶奶和我們姐妹倆相依為命。
那個年代,父母離異比較少見,我成了全班同學(xué)欺負的對象。他們嘲笑我,羞辱我,說我“沒有爹媽”。我很生氣,卻也無力反駁。
那幾年,小孩間流行戴幾塊錢的兒童手表,我跟父親說想要一塊,他敷衍我說:“小孩子要那沒用?!?/span>幾天后,我在繼妹的手腕上看見了一塊新表,她說那是父親給她買的。我才明白,父親已經(jīng)是別人的父親了。到上初中時,有一天下大雨,父親撐著把傘,手上拿著另一把傘來隔壁班接我繼妹回家。我碰見他們,尷尬地和他們打了招呼。他們沒有和我多說什么,一人撐一把傘走了,而我淋著大雨跑了回去,渾身濕透,成了一只“落湯雞”。
沒有父母的愛,我從小沒有安全感。我渴望有一個真正的家,得到一個真正懂我、疼我的人。2011年,我和現(xiàn)在的丈夫戀愛了。我和他在山西大同旅游時認識。返程的火車上,我胃痛得直不起腰。凌晨五六點,下火車后,他把我抱了起來,一直抱到火車站外,打了個車陪我到醫(yī)院。我很感動,覺得這人對我很好,就和他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
戀愛時,他很主動,也很細心,會時常注意、遷就我的小情緒。我很敏感,時常會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鬧小脾氣,他都會讓步。2013年,我們結(jié)婚了,也有了小孩。
二十多年了,我早已為人妻為人母。爸爸只是我和丈夫?qū)λ囊粋€稱呼,他的內(nèi)心與我們沒有感情。畢竟過去二十年,他不知道我的學(xué)校,婚后,也不知道我丈夫的全名。
前幾年發(fā)放農(nóng)村戶口補貼,當(dāng)時,由于種種原因我的戶口還沒遷到夫家,我只能不停找父親拿戶口本去辦手續(xù)。爸爸很不耐煩,問我:“能不能趕緊把你的戶口搬走,這一趟一趟的麻煩死了?!?/span>后來身份證到期需要拿戶口本重新辦,由于戶口地址不符需要他到派出所提供證明,他連面都沒露,電話里大聲指責(zé)我,說他要干活,沒時間支應(yīng)我。
結(jié)婚之后,我時常思考婚姻、家庭是什么。我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一直恐懼婚姻,害怕未來的丈夫像我父親那樣木訥,不懂照顧我的感受。我原以為現(xiàn)在的丈夫不會變得像我父親那樣讓我失望。結(jié)果,我還是錯了。
盡管老公已經(jīng)是公認的老實人,我卻時常覺得感受不到他的愛。去年疫情,他失業(yè)了,只能到外地打工,我留在家里獨自帶孩子。一次,他從外地回來,我想著可以放松一下,把帶孩子的活兒交給他,他拖到第二天早上9點,孩子只寫了一點作業(yè),他也沒著急。我的火氣一下沖上來,心想:這個人怎么那么靠不住,于是走過去質(zhì)問他這樣的日子怎么過,提出了離婚。
我太過敏感,又想要他時時刻刻都能關(guān)注到我的情緒。他卻是一個內(nèi)斂之人。連架都吵不起來,經(jīng)常冷戰(zhàn)。那一次,他一聲不吭,跑去兒童房玩手機。我跟過去,搶走他的手機,希望和他對話,而不是單方面發(fā)泄。可他拿回手機,收拾東西離開了家,和我冷戰(zhàn)了一個月。
每次吵架,我都會嘟囔著離婚。但事實上,為了孩子,我又不能離婚。我不想孩子像我一樣,成為父母離婚的犧牲品。
2018年11月,我拿到了和丈夫一起買的新房鑰匙。從小到大,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間屬于自己的,能鎖門的屋子,由自己來裝扮。那一天,我31歲,以為終于擁有了夢想中的家,現(xiàn)在看來,它仍只是一個空殼。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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