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月談藝錄
wangshiyue
短篇小說十六條推出后,意外受到文友的歡迎
有文友留言,說十六條雖好,實際操作,尚有困難
希望從純技術(shù)層面談?wù)劧唐≌f創(chuàng)作
特別是針對初學(xué)者,簡單粗暴實用易學(xué)的那種技術(shù)
有這樣的大招嗎?
想來想去,想到兩個字:不動
何為不動?
我們慢慢道來
小說,特別是現(xiàn)實主義小說,多是由問題推動的
有人會說,這是“問題小說”的老調(diào)
那我們來試著彈點新曲
細察我們的寫作,無非是
寫作者意識到、或者發(fā)現(xiàn)了某些“問題”
如魯迅的“揭出病苦”,雪芹先生的“閨閣中歷歷有人”
托翁的“復(fù)活”,陀翁的“罪以善作”……
社會問題,人心問題,審美問題
哲學(xué)問題,純藝術(shù)問題
諸多問題縈繞于心,我們才有了寫的沖動
哲學(xué)家直接建筑哲學(xué),雜文家直接端出觀點
小說家不直接探討問題
小說家拐個彎
創(chuàng)作出特定環(huán)境,將人物放在特定環(huán)境中
觀察人物反應(yīng)
借由人物來回應(yīng)縈繞于心的問題
說到底,大多數(shù)小說
其實就是書中人物遇到問題,然后解決問題的過程
托翁的《復(fù)活》
貴族青年涅赫留朵夫面臨的問題是
作為陪審團一員
將要受審的女犯瑪絲洛娃
是他青年時曾誘奸的女子
整部《復(fù)活》的敘事動力
就是涅赫留朵夫解決這一問題的過程
以美劇《絕命罪師》為例
老實的化學(xué)老師沃爾特
得知自己身患絕癥
死前想掙一筆錢留給家人,怎么掙快錢
這是他遇到的問題
他的解決方案,是利用自己的化學(xué)專長制毒
制出毒后
他遇到了第二個問題,如何售毒……
售毒后,又面臨如何將犯罪所得洗白
一個問題帶出另一個問題
一連串的問題層出不窮
同樣是面對問題
給出的解決方案,決定了作品的特質(zhì)
類型小說的人物解決問題多依靠巧合或者特殊能力
如武俠小說中的意外獲得武林秘籍
推理、諜戰(zhàn)小說靠主人公遠勝常人的最強大腦
正在熱播的電視劇《慶余年》
主人公在賽詩會時
靠穿越能力,默寫后代詩圣杜甫的《登高》力壓眾人
這是通俗小說中主人公解決問題的方法
嚴(yán)肅小說處理的是我們每個人都可能面對
或者正在面對的問題
小說中人物面臨的問題
背后往往折射著一個時代或者普遍的人性
如魯迅筆下的阿Q,祥林嫂
托翁筆下的涅赫留朵夫,卡夫卡筆下的K
甚至,路遙筆下的高加林
高加林面對的,是如何處理與劉巧珍的感情問題
這是個人問題,也是一代人的問題
《人生》因此打動了那一代人
嚴(yán)肅的文學(xué)作品
主人公用普通人的辦法解決問題
主人公所遇問題的普遍性、代表性、深度、廣度
決定了小說立意的高度
主人公解決問題的方法,決定了小說的技術(shù)品質(zhì)
注意
我說是“技術(shù)品質(zhì)”,不是“藝術(shù)品質(zhì)”
長篇小說是一群人遇到一堆問題。
涅赫留朵夫有他的問題,瑪絲洛娃也有她的問題
安德烈、娜塔莎、皮埃爾……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問題
每個人都在解決自己的問題
用李敬澤先生的話說
就是
十八萬千只狗,攆十萬八千只兔子
每只兔子有每只兔子的跑法,每只狗有每只狗的攆法
發(fā)現(xiàn)問題、提出問題的能力無關(guān)技術(shù)
起決定作用的是寫作者的思想深度,還有情懷
誰也教不會,誰也學(xué)不來
而在技術(shù)層面
中篇小說的主人公遇到問題時
宜
主動解決問題。
這樣,中篇小說才有強勁的敘事動力
短篇小說的主人公在遇到問題時
宜
被動解決問題
或者
不解決問題
任由問題發(fā)展
最后,將人物吞噬
或者,讓問題懸置
所謂
生活虐我千萬遍
我待生活如初戀
這就是我前面所說的大殺招:不動
如何不動?
打個淺顯的比方:
你走在路上,過來一人,莫名其妙,給你一耳光
你回他一耳光,或者想別的辦法報復(fù),事態(tài)因此升級
這是中篇小說
你走在路上,過來一人,莫名其妙,給你一耳光
你不動,忍著,看著那人走遠
這是短篇小說
解決問題,是小說敘事的發(fā)動機
什么樣的體量,配什么樣的發(fā)動機
長篇小說要解決眾多問題,得配多臺發(fā)動機
中篇小說要啟動十足的馬力才會元氣淋漓
《老人與?!分?/p>
老漁夫桑地亞哥一直在主動解決問題
釣到大魚,經(jīng)過兩天兩夜與大魚博斗,終于將大魚拉回岸邊
哪怕拉回一架魚骨
海明威的發(fā)動機馬力十足
而短篇小說
發(fā)動機啟動后,油門要給到最小。
魯迅筆下的孔乙己遇到的問題是
穿長衫,卻只能站著喝酒。
他若主動解決問題,努力成為坐著喝酒的人,則要做成中篇小說
孔乙己一直沒有解決問題,于是,后來只是爬來喝酒,然后是
“我到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p>
魯迅的短篇經(jīng)典《在酒樓上》
“我”與呂緯甫意外相逢
只是各自訴說一番過往
沒有做任何解決問題的事,兩人“就在門口分別”了
若是新手,必然要因此演繹出一段相逢后的故事來
新手寫作,生怕故事不曲折
汪曾祺的經(jīng)典短篇小說《受戒》
是典型的擱置問題:
小和尚明子聽從大人安排受了戒,要當(dāng)沙彌尾,他喜歡英子。
小說末尾,英子對明子說:
“我給你當(dāng)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子說:“嗯?!?/p>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聲說:“要——!”
“快點劃!”
莫言短篇《拇指銬》也是如此
少年阿義被人用拇指銬銬在松樹上
經(jīng)歷非人折磨,所有路過的人皆只是象征性幫他
最后,他被動等死
這是典型的不解決問題
莫言的《白狗秋千架》
“我”少年時喜歡的女孩“暖姑”
因蕩秋千刺瞎了一只眼
多年后,“我”回到故鄉(xiāng)
面對嫁了一個啞巴生了一窩啞巴的“暖姑”
“我”沒有拿出任何主動解決問題的方案來
文末,白狗將我引到高粱地里,“暖姑”在等著我:
“好你……你也該明白……怕你厭惡,我裝上了假眼。我正在期上……我要個會說話的孩子……你答應(yīng)了就是救了我了,你不答應(yīng)就是害死我了。有一千條理由,有一萬個借口,你都不要對我說?!?/p>
“我”作為敘事者,一直是被動的,行動的是“暖姑”。
您會說
主動解決問題的短篇多如牛毛,比如《項鏈》
在莫泊桑的《項鏈》中
瑪?shù)贍柕碌膯栴}是,為了虛榮,將借來的項鏈弄丟了
于是一家人,做出了一連串的解決方案
窮了十年
才還清因此欠下的債。
問題是,她主動解決的問題,卻是偽問題
她弄丟的,是串不值錢的項鏈
故,這個小說,也沒有真正解決問題
回到前面的話題,我們寫作短篇小說時
可以試著,讓人物面對問題時被動一點
甚至不動
不解決問題
說點題外話——
荊州鄉(xiāng)下有句土話
張屠戶殺豬從屁股后面來一刀——各有各的搞法
世上武功萬萬種,我這一招
簡單粗暴容易掌握
如果覺得此說荒唐,可一笑了之
法門萬千,吾尋一徑。
不取于相,如如不動。
揭諦揭諦,波羅揭諦。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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