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十多歲的母親因患腦溢血,做了開顱手術(shù),至今仍昏迷在病榻上。我更愿意相信,這是善良的母親,希望用這種緩慢的告別方式,讓我不至于一下子陷入“生死乍別”的驚慌。不過,在我所歷經(jīng)的四十多個春秋中,目睹這種緩慢的死亡,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
我是一個“少年失怙”的人。父親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因患鼻咽癌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母親陪伴并照顧我和弟弟,一同又走過了三十余年。父親去世三年之后,母親再婚了,這段維持了十六年的婚姻,雖無大的波瀾、但也稱不上 “幸?!?。后來,繼父與母親離婚了,但數(shù)年之后,繼父身患重病,他又請求親戚,將無兒無女的自己送回到我母親身邊。母親無怨無悔地收留了他,并且跟我一起送醫(yī)喂藥,陪伴著她曾經(jīng)的老伴,走過了人生最后日漸衰竭的大半年。
在繼父彌留之際,我曾拉著他的手說:“雖然我們沒有血緣,但畢竟共同生活過十六年,我和弟弟得以完成學業(yè)、步入社會,都包含著您的付出,所以,我們從內(nèi)心感謝你。我會永遠將你視作我的父親。”此刻已無法言語的繼父,老淚縱橫。兩天之后,老人溘然長逝……
其實,即便是我十三歲之前,我和弟弟與親生父親在一起生活的時間,也并不算長。
我在北京積水潭醫(yī)院出生時,臍帶繞頸三周,我的喉嚨中被大量黏液阻塞,已嚴重窒息,當時多虧一名老護士,嘴對嘴地吸吮,竟然將痰液吸出,我得以活了下來。我出生后,曾命名為“駱澤生”——即意為“毛澤東思想給了我生命”。
我一歲不到時,父母到山西屯留的中央機關(guān)干校勞動改造,兩年之后,我的弟弟在那片貧瘠的土地上誕生了。
干校的艱辛生活,令父母完全無力同時撫養(yǎng)我們兄弟二人,于是,我被送往杭州祖父母家上小學。直到1976年粉碎“四人幫”之后,我們一家才得以重聚。那一年冬天,父親到杭州接我回京時,我已完全不認識父親,只肯叫他“叔叔”。
1976年唐山大地震之后,北京全城都搭起了地震棚,這個“傳統(tǒng)”一直持續(xù)到1978年。記得夏季來臨,躺在地震棚里,對照著天文星圖尋找星座,曾是童年的我和弟弟的一大樂事。
在一個滿天星斗的夜晚,父親忽然對我說:“你所看見的許多星星,可能已經(jīng)不存在了?!币娢义e愕,他繼續(xù)說道:“宇宙之大,超乎人們的理解。太陽光線抵達地球,就要耗時八分鐘,而離太陽最近的一顆恒星,是位于半人馬座的比鄰星,它距離太陽有4.22光年,相當于近四十萬億公里。也就是說,你即便坐上速度最快的宇宙飛船,到那里去旅行,來回也要十七萬年??!名曰‘比鄰’,遠在天涯?!?/p>
我頓時從床上坐起來,先凝視了一番近在眼前的父親,又仰望著蒼茫的夜空,覺得仿佛像是在看一場老電影;電影中的人物栩栩如生,但事實卻告訴我,那位光芒四射的演員卻早已不復存世了!
父親說:“人不要總以為自己看到的一定是真實存在的。實際上,我們的生命就像這滿天的星斗,包括太陽在內(nèi)的恒星,壽命再長,也并非永恒。雖然實體隕滅,但精神卻如同光線一樣,依然可以長久地指引我們前行的方向。你明白這個道理嗎?”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今天回想起來,父親這番話,對我人生觀形成起了相當重要的作用。我對哲學和歷史的興趣,便是仰賴這星光的啟蒙。因母親在國家體委(現(xiàn)國家體育總局)圖書館工作,我從少年時起,便養(yǎng)成大量閱讀的習慣,除了四大名著和各類文學書籍之外,亞里士多德、柏拉圖、黑格爾、維特根斯坦、羅素……都是我追逐的“光速”。在歷史星空的照耀下,我找到了一方思想與精神的港灣,在這里,我享受“孤獨”。
1975年,已調(diào)到北京測繪儀器廠擔任工程師的父親,與他的團隊曾設(shè)計出國內(nèi)第一代紅外光測距儀。但是,多年苦戰(zhàn)的科研攻關(guān),亦令他的身體每況愈下。他晚上加班,住在集體宿舍,饑餓時起床尋找食物,因不想打擾同事,摸黑為自己沖奶粉喝,多次將洗衣粉錯當作奶粉,喝掉了大半袋……
1978年,他終于病倒了:鼻咽癌晚期,全身淋巴腫瘤擴散。我第一次看到,印象中身體一貫強壯的父親,竟虛弱得像一只病貓。雖然我小時候做“胸鎖乳突肌”手術(shù)時,他不斷地勸慰我“要像解放軍叔叔一樣堅強”,但此時的父親,卻因為劇痛而抑制不住地大叫,母親需要拿銳器刺他,以肌膚之痛轉(zhuǎn)移體內(nèi)之痛。
西醫(yī)的各種化療,對父親的折磨自不必說,中醫(yī)又開出各種稀奇古怪的偏方,我和弟弟于是只好不斷到毗鄰我家的天壇公園、護城河邊、叢林里抓蜈蚣、捕蝎子,并將其晾干、烘焙并熬入中藥……我凡回憶起童年,鼻腔內(nèi)都能迅速嗅到一股濃烈的中藥味。
父親的這場大病,迅速使得家庭的經(jīng)濟狀況陷入窘境。有段時間,我甚至要去菜市場,撿被人丟棄的爛菜,回來洗凈后做飯。鄰居間孩子總會嘲笑我們的貧困,好在我喜讀書,常能給小朋友講些武俠、歷史故事,以此贏得不少名聲。1981年的夏天,我小學升初中的考試業(yè)已結(jié)束。父親那時已病入膏肓,渾身黃疸,無法說話,唯有靠紙筆與我對話。當我告知他,我的成績在全校名列前茅、考上市重點已無問題時,他沉吟半晌,在紙上顫抖地寫下幾個字:“萬里長征,唯靠堅持;業(yè)精勤進,莫問得失?!?/p>
這一年的7月14日,我度過了我十三歲的生日。17日,父親突然大口吐血,迅速被送進北京友誼醫(yī)院搶救。18日晚上,北京城大雨滂沱,雷電交加,母親恰好在醫(yī)院陪護,我和九歲的弟弟兩個人驚恐萬狀地抱在一起,望著窗外的暴烈風雨,我喃喃地說:“爸爸可能要走了。”
第二天早晨,雨過天晴。母親從醫(yī)院回來了,她很高興地對我兄弟倆說:“爸爸好多了,今天早上還要粥喝呢。”我們頓時釋然。孰料,到了下午,單位突然來電話找母親,母親接完電話后,神色慌亂,對我們說:“人不行了,駱新,你跟我馬上去醫(yī)院一趟,還能見你爸爸最后一面!”
而我們趕到醫(yī)院的時候,人其實已經(jīng)歿了。
在廠子給我們安排回家的吉普車里,母親坐在前排默默地掉淚,我坐在后排,竟然沒有悲傷,我甚至……忍不住要笑!我的父親,您的靈魂終于擺脫了長達四年的病魔的折磨和命運的擺布,難道,我不該為您感到慶幸嗎?
直到我回到家中,前來慰問的各路親友陸續(xù)散去,伴隨著夜幕降臨,一種巨大的孤獨感襲上心來。我此刻才真正感覺到——我永遠沒有父親了。一個曾用軍人般嚴苛的方式教我如何長大成人的男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太平間內(nèi)一具冰冷的尸體……就像一座橫亙在我面前的山陵,瞬間崩塌下來,我被埋在泥土里、窒息得快要死掉……終于,我開始號啕大哭……(周曉瑛/審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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