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煒評
來自:三秦都市報
每晚睡覺前看一會名家詩文集,在我是一種老習慣了。最近讀的是《持盦詩》,西北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定價1.6元。準確地說,這次閱讀,是復(fù)讀、細讀,因為多年前就翻覽過這部詩集。
《持盫詩》只有108頁,收詩僅190多篇,卻深得宋詩神髓,法度嚴謹,蘊意精勝,用典深切,格調(diào)高雅。作者劉持生教授,是我國當代杰出的古代文學專家,也是杰出的舊體詩人。
重讀《持盫詩》,新的收獲匪小,茲不贅述。我想說的是,我由再次咀嚼劉先生的詩而再次追憶先生的治學歷程,比照當下的許多事,心頭涌起一些別樣滋味。
劉持生(1914年—1984年),甘肅文縣人,1939年畢業(yè)于中央大學,終生執(zhí)教高校,逝世前為西北大學中文系教授。
劉先生之于我,是老師的老師。我17歲考入西大時,先生68歲,并不算很年邁,但身體已數(shù)年欠佳,不能為本科生授課,三年后便病故了。我只見過先生的照片,還不甚清晰。有關(guān)先生學問精深、博聞強識的趣聞軼事,倒是聽過不少。比如何西來先生的《追念錢鍾書先生》一文中,就有這樣的文字:“最早知道錢鍾書先生學問的博洽淵深,是從西北大學劉持生教授口里……他是當時我們中文系公認的博聞強記的老師,但他說,他的學問比起錢鐘書教授來,簡直不足掛齒……我們崇拜劉老師,被我們崇拜的劉老師崇拜的人,當然更會讓我們崇拜。”可是,我也曾聽我的業(yè)師、何先生的同學趙俊玠教授說過:1979年,劉先生讀了錢鐘書先生的巨著《管錐編》,笑著言道:“確實寫得很好。不過,這樣的書,我也能寫。”我想,何、趙二公的話,都很真實,也不矛盾。簡而言之,劉先生對錢先生的服氣,與我們對錢先生的膜拜是不一樣的。了解劉先生的人,決不會認為“我也能寫”含有吹牛成分。多年間,院系內(nèi)外做中國古代文史方面的學問的中青年教師,遇到解決不了的難題,都會想到向劉先生求援。如果連劉先生也沒轍,就可以暫時擱下了。
然而,劉先生雖畢生從教、治學,桃李滿門,卻極少示人以學術(shù)成果。程千帆先生說:“持生秉性純篤,為學一本師法,不輕著述。”講得很準確:不輕著述,即并非不著述,而是不為率爾操觚、缺少“干貨”的文字。據(jù)我所知,先生公開發(fā)表過的學術(shù)論文,總共加起來超不過5篇。我很早就拜讀過它們,作者的學養(yǎng)真讓人不能不心服。但據(jù)說要不是當時校系領(lǐng)導(dǎo)一再動員,先生是不會把它們給期刊的。先生的專著《先秦兩漢文學史稿》以及這部文學作品性質(zhì)的《持盫詩》,都出版于謝世之后。
劉先生一生,絕不過問無謂之事、卷入無謂之爭,稱得上一介純粹書生、學者、文人。先生的著述不豐,固然與恬然自適、淡泊名利的性情有關(guān),但更與“板凳須坐一生冷,文章不寫半句空”的學風自律有關(guān)。
劉先生已經(jīng)謝世30多年了。自那時至今,我國高校的教書育人情形、學術(shù)研究狀況等,發(fā)生了先生那代人絕對想象不到的變化。其中之一是,太多的學者被職稱、考績、課題等所裹挾以至綁架,經(jīng)年勞勞碌碌地制造著這樣那般的論文、專著。“積學儲寶”“游于藝”“厚積薄發(fā)”云云,幾乎成了奢望。
我不止一次地聽到過院里老師的感慨:“拿現(xiàn)在的情形說,劉先生品格再好、學問再大,連年不發(fā)論文、不報課題、不出專著,肯定連個講師也評不上。”
“現(xiàn)在的情形”,的確如此。這說明了什么?
院里劉先生的弟子和再傳弟子們,包括我在內(nèi),發(fā)表的論文和出版的書,個個都比劉先生的數(shù)量大。可是,真正不是為評職晉級、應(yīng)付考核、博點名聲而倒弄出來,而是確有豐實學術(shù)含金量的、能惠澤讀者多且久的,又有多少?
有一次,我揶揄地說:“現(xiàn)在各大學術(shù)期刊上登載的論文,許多也就只有一個讀者,即作者自己。”立刻有同事糾正:“不對,有的時候,連一個讀者也沒有,因為作者自己也不看。”
既然如此,我們?yōu)槭裁床幌胂耄?/span>有多少胡亂拼湊、花錢買版面的“學術(shù)論文”可以不發(fā)表?有多少粗制濫造、用科研經(jīng)費貼補的“學術(shù)專著”可以不出版?有多少花納稅人血汗錢的“學術(shù)課題”可以不開題?有多少冠以“高層論壇”的“學術(shù)研討會”可以不開?
如果把話題擴展到更為廣闊的社會領(lǐng)域,還有更多的“可以不”應(yīng)該具列于此——
有多少無聊飯局可以不設(shè)?
有多少出國考察可以不去?
有多少行業(yè)慶典可以不搞?
有多少面子工程可以不建?
有多少花哨獎項可以不設(sh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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