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父親舊病復(fù)發(fā),我和三姐撂下手中的活兒趕往回家的路。
路上,接到大姐的電話,開車慢點,別太著急,正在輸液。三姐已經(jīng)讓我做好,假如父親癱瘓,如何分配姊妹幾個輪流照顧的打算。
好在快到家中,二嫂又打來電話:問題不大,已經(jīng)回家,心中長舒了一口氣。
一進門,二哥和二嫂才驚慌描述上午發(fā)生的情況,原來上午輸液差點出了大事。青霉素過敏,幸虧發(fā)現(xiàn)的早,醫(yī)生都驚慌的跑下一走廊,搶救及時,才躲過一劫。
父親反倒十分平靜,像聽別人的故事一般,只是安靜坐在那里,臨了對我們說:沒事,都那么忙,別瞎跑。但是一邊又叮囑二嫂冰柜里有羊肉,晚上燉了吃吧,既然回來就多住幾日,并十分堅決的要求,下午去衛(wèi)生院輸液,我們幾個必須陪他去。
時間剛過一點,父親就十分著急的要求我們收拾一下,能去醫(yī)院輸液了。父親對去醫(yī)院這件事表現(xiàn)的非常積極和興奮,有點反常。到了醫(yī)院,他還要求我必須把車開到門口,剛下車,望了望空曠的大廳,略有些失落,嘴里自言自語:怎么沒有人呢。隨即,終于看見一個打掃衛(wèi)生的,又變得十分興奮,遠遠的打招呼:我又來了,這是我的三個女兒一個兒子!
顯然那人根本不認識父親,只是抬起眼皮瞅了一眼,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我問父親:你認識他了?父親驕傲的說:打個招呼不就認識了嘛!
那刻,我才明白,父親更在乎的是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陪他輸液這件事!他像一個被父母來幼兒園接送的孩子,走路的樣子都藏不住驕傲,原來有兒女陪著輸液的這件事對于父親來說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事情!
整個樓內(nèi),特別的安靜。二樓是病房,長長的走廊更是死一般的沉寂。我心想,大概,還不到上班時間,病人都回家了吧。想不到,我們從走廊的盡頭穿過,每一扇門里居然都躺滿了人,準(zhǔn)確的說,躺滿了老人!每一張臉都像泥塑一般,臉上居然很少有表情,靜靜的坐著或者側(cè)臥著,又仿佛一卷捆好的行李,隨時可以拿走的樣子。
父親從門口經(jīng)過的時候,偶爾有人探出頭來,關(guān)切的問:沒事了吧?挺?。≌婧?!父親氣宇軒昂的前行,一般都是頭也不回的回答:沒事!好的!加油!等等這樣的短句。
那刻父親像一名戰(zhàn)場上下來的老兵,迎著夾道歡迎凱旋歸來的榮耀似的,我們跟在父親身后,父親除了還是自豪的介紹:這是我的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偶爾也會回頭,指著病房里的人給我們解釋:我們都是一群等死的人!
走廊里依然是死一般的寂靜,偶爾有一聲咳嗽和低低的呻吟,都變成了回音被白的墻壁撞擊的稀碎。望著那一張張,沒有悲喜的臉,準(zhǔn)確的說,沒有希望和期待的臉。那刻,我莫名的心酸,這多像一個孤獨的站臺和一段被遺忘在角落里的時光,送別和祝福都變得這般冷清,讓人心疼!
父親終于在拐角的一個病房停住腳步,氣定神閑的說:就這間吧。三姐去和護士交涉,我們幾個扶侍父親躺在床上,期間父親接了一個電話,父親說:我三個女兒,兒媳婦,一個兒子陪著,沒事,你也保重等等。掛了電話,父親又說,你大爺來的電話,接著他解釋道:就是信用社你大爺?shù)碾娫?,上午出院,?dān)心我的情況。
我當(dāng)然知道信用社的大爺,和父親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中途不知因為什么原因,疏遠了一段時間,老了卻成了彼此牽掛和關(guān)心的好朋友。自己躺在病床還在牽掛著父親的病情!他們互相鼓勵,仿佛一個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一般,晚一點再晚一點告別!
就在三姐取藥還沒有回來的檔口,病房里又進來一個人,佝僂著身子,被一個中年的女子攙扶著進來,頭低垂著,看不清楚樣子,摸索著吃力的上床。
父親一邊招呼,一邊問我:你不認識她嗎?我一邊幫那個中年女子扶老人上床,一邊十分茫然的看了看父親。父親說,前梁的你二嬸!
我又仔細看了看,還是沒有一點影子,父親著急的說,前梁,大個你二嬸,渡口你二嬸!我依稀想起那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二嬸,生了四個兒子,干活永遠那么利索。
二嬸顯然對我也毫無印象,她茫然的望著遠處,我們的談話仿佛與她毫無關(guān)系。三姐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來,站在我的身后,哀哀的說,那么大個的一個人,怎么就瘦成這樣。人老怎么個子都萎縮了?
這時,那個中年女人走過來解釋道:三天不吃了,眼睜睜的等死,現(xiàn)在每天就問他的那幾個兒子甚時候來。。。。。。。
三姐心軟,早已經(jīng)流出眼淚,我們姊妹幾個每人給了老人一點錢,讓買點吃點。想不到老人看見錢,也沒有拒絕,吃力的從衣兜里掏出一個手絹,展開,把錢努力的疊好,包起來,又放進了衣兜,只有那一刻,她的臉上依稀有了一點亮光,接下來,又恢復(fù)到那種不悲不喜的樣子。
父親大聲對二嬸說:你不能死,兒子還沒見到!二嬸好像聽見了似的,吃力的抬頭,茫然的望了望父親,努力的點了點頭,又恢復(fù)到那種泥塑一般的狀態(tài)!
輸上液體的父親,突然對我和三姐說,你們回去吧,沒事!他今年,82歲了,九九八十一難,現(xiàn)在活一天就賺了一天!你們隔三差五的回來看看就行!
隔床還有一對年老的夫妻也在輸液,神態(tài)也如二嬸一樣。只是聽到父親說自己82歲的時候,突然插話說:還小,他今年已經(jīng)83了。只有一個女兒,也在外地,你幸福的,6個,身邊總有兒女陪著!
父親聽到這樣的話,臉上有了先前的自豪:今天陪輸液的是三個女兒,一個兒媳婦,一個兒子,我你估計不認識,我哥你指定認識。
父親說的他哥,是指的我大爸,果然,那人探起了頭,驚喜的說:認識認識。那你哥現(xiàn)在還在不?
父親突然暗淡下來,半天低沉的說:已經(jīng)走了十幾年了,不過自己也快能見到他哥了。。。。。。。
三姐嗔怪父親,動不動就生死,父親坦然的說:我們都到了等死的年齡,繞不過去啊。。。。。。
有那么一刻,我們都沉默了,一屋子的沉默。但是我想,我們每個人的心中一定在想著關(guān)于告別的話題,這里多像一個站臺,都在等著屬于自己的列車開過來的時候,只是這個站臺變得那么沉寂和清冷,有時候預(yù)知到的離別才最蕭瑟,不知所措的告別才最絕望。
不知不覺,我們就活到了遇見生死和聽到故去的話題。年老,第一次以這種方式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還是有一些難悵和不安。之前,我真的沒有想過年老是什么樣子。風(fēng)燭殘年對一個人意味著什么。除了身體無法掌控、無能為力的活著,還有無人傾訴的孤單,和這明明知道的結(jié)局,卻不知道什么時候的結(jié)束才更心酸和忐忑!現(xiàn)實就是這么殘酷,前一秒是人之常情,下一秒就是生死兩隔。
原來以為孤獨是一個年老的宿命,其實比孤獨更可怕的是等待。
人類潛意識里畏懼的并非身體的死亡,而是對未知的結(jié)局充滿了隱憂。也許我們都曾勇敢而從容,只是不知道我們在與時間的對峙中,誰才是贏家!
因為死亡就是拒絕一切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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