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喇嘛哥
那年，我從烏中旗返回老家，半路，借宿在牧區(qū)一個陌生的老阿媽家里。
老阿媽和兩個外孫一起生活，大的外孫4、5歲，小的外孫2、3歲。一邊衣襟上拽著一個，一會老大哭了一會小的尿了。老阿媽收拾完這個，又忙著照顧那個。閑暇的時候老阿媽解釋道：我三女兒的兩個孩子，都是仇人，女婿喝酒成了酒鬼，女兒去蒙古打工去了，一年沒有消息?？蓱z兩個孩子生下來就沒爹沒娘的。這時候，旁邊大一點的孩子突然開口打斷老阿媽的話：鳥鳥（姥姥），不是的，我有爸爸媽媽，阿爸當兵去了，阿媽出國了。聽到外孫的話，先前還愁苦的老阿媽幸福的笑了，指著小孩子的頭說：這個小東西，可是不讓說他媽媽爸爸的一點壞話。
有那么一刻，我看到小男孩眼睛里是男人挑釁的目光，那眼神告訴我，別小瞧這個家庭，他可是家里的男人。他吃力的抱起身邊的妹妹，隨手撿一塊紙片給妹妹擦長長的鼻涕，大聲呵斥從外面進來的狗，踩著高高的凳子去找墻上掛著的馬頭琴，他做著一切都會偷偷的回頭看看我這個陌生的男人，我想，他是想告訴我，有他這個男人在，別有什么壞的念頭！
看著他的眼睛，我的心突然柔軟起來，這么小小的身軀里，卻有著一顆男人的心。
我做父親的感情泛濫開來，便把原本給兒女們買的一些小禮物全部掏出來，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我想，孩子終究是孩子，再陌生的距離哪能經得住我物質的誘惑啊。果然，他的妹妹已經蹣跚的走到我的面前，毫無顧忌的坐在我的懷里，肆無忌憚的選擇他想要的東西，那刻，我看小男孩幾近崩潰的矜持，舔著嘴唇，還努力用蒙語勸妹妹下來，妹妹忸怩著身體果斷拒絕了哥哥的要求。
那時候，我站在男人的角度，我想該給這個小男人一個臺階了，于是，我誠懇的說：過來，讓叔叔抱抱，這些全是你的。
熟悉了以后，我哄他說，我也是當兵的，那個堅韌的擔當?shù)哪腥送蝗幌Я耍袼械暮⒆右粯?，毫無拘謹?shù)奶稍谖业膽牙?，給我講草原上哪一天看見一只狼，誰家的狗咬人了，烏日汗的爸爸給烏日汗買槍了等等。說這些的時候，做飯的老阿媽看著我們，默默的掉眼淚，老阿媽自語道：孩子缺了什么也不能缺了父母的愛。
有那么一刻，我也感覺到了，對父母的依戀是孩子的天性，小男孩一定太渴望太想往一個胸懷，能夠像他的玩伴烏日汗那樣任意躺在父親的懷里撒嬌。整個下午，我陪著兩個孩子像父親一樣玩耍。日暮的時候，我提議去草原上轉轉，小男孩默默的跟在我的身后，我們站在高高的山丘上，不語。
突然小男孩指著遠處說：阿爸就在那里，難受的時候就來這里和阿爸說話。我順著他的方向望去，那里一片荒蕪。遠遠的有一座墳墓，新的。我的心里被什么拽了一下，我能想象到，一個孤獨的小男人，可能在黃昏或者晨中，受了什么委屈，眼眶蓄積滿滿的淚水，獨自一個人來到這里把多少心里話說給了荒蕪。
一個男人只要有了家，有了孩子，我們不再為自己活著，為了那個孤獨的人兒我們也一定要陪著他度過無數(shù)的黃昏和日末。這個世界誰也能背叛，誰也能遠去，只有一顆等待的心不能傷害。
那時候，我告訴他：明年，我再來看你。給你帶烏日汗一樣的槍。口岸上過來的那種。那時候，他羞澀的把頭扭向遠處，不語。片刻，他突然指著我的臉說：你頭發(fā)上有一片太陽光。我愣了一下，我回頭，看見，我和他都浸潤在一大片夕陽里，他像一個風火少年，明艷艷的立在那里。
你頭發(fā)上有一片太陽光。多么有詩意的話語。出自一個草原小子，我便深深的記住，這是送給我這個忙碌世界里最好的禮物。
那次回來，慢慢的忙著塵世上的俗事，忘了堅守，忘了等待，也冷眼看著一些人來了又去了，一些人的相聚又分開。
有一天，突然收到一個陌生號碼的短信，只有三個字：不算話。
電話顯示是烏中旗的，我把電話回過去，一個陌生的男人說：我姨姨家的外甥，非要給他的叔叔發(fā)個短信。
那時候，我正喝酒，看著這三個字瞬間酒醒了，心底莫名的疼，覺得做了一件特別齷蹉的事情似的，滿是悔意。我專門去買了一把玩具槍，要了地址，快遞寄了過去。即使我做完這一切，那三個字仍然在向我拷問，這三個字告訴我，我不是失約，是把一個孩子的等待和希望扼殺了。
我不知道為什么，總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那個等待的少年也不是如此消隱在茫茫的孤寂里了嗎？為一句承諾傻傻的等待，差點毀了自己。我退役的那一年，有一個教練信誓旦旦的說：回去等著吧，保送你上大學！那時候，雖然我表面上看似桀驁不馴，放蕩不羈。但內心中依然那么純凈，教練說的話能有假的？！于是，我愉快的回到草原，等待人生的新的開始。后來一直等到入冬還沒有任何的消息，快過年的時候，秋天上學的新生都放假回來，而我還像一只忘記歸途的鴻雁，瑟瑟在寒風里，等待那個消息。
道爾吉大爺說，孩子，不要等了，沒有的事情！那時候，我第一次感到失望是一種什么感覺。我決定返回隊里當面問一問教練，是謊言還是諾言。后來教練居然那么輕巧的答復我：傻子，還當真?。?！
那段時間是一段最灰暗的日子，沒有尊嚴，沒有未來，我把自己逼在一個死胡同里，仇恨像瘋長的野草，泛濫而且敏感，懷疑一切。那是一種毀滅性的打擊，尤其在人的世界觀還未定型的時候，別人輕易許諾的話，會成為你人生救命的稻草，一旦失信，必將把一個孩子的未來引向黑暗。我現(xiàn)在都有點后怕那時候的心里。
成人世界經常說的貴人，不外乎就是在你成長的過程中拉了你一把，或者兌現(xiàn)了一個諾言而已，讓他從此覺得世界如此美好，遇到這樣的人無疑是一個人的幸運。反之，他對這個世界的偏激，都與你的那句沒有兌現(xiàn)的諾言有關。如此看來，如果可以，請別輕許諾言！這是一種積德和善良。
請別輕許諾言，尤其對孩子，無法兌現(xiàn)的諾言比拒絕更能傷害一個人的心，他會等待變成了仇恨，讓美好變成了灰暗，他甚至能改變一個孩子一生的走向。
我差點做了一個壞人，長生天是不能原諒壞人的！
不算話。這個世界上誰還能把話看的如此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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