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中葉大畫家文徵明(1470-1559年)為長洲(今屬江蘇蘇州)人，原名璧，字徵明，又字徵仲，號衡山居士等，世人亦稱“文衡山”。其生平事略及藝術(shù)成就，在不少畫史著述中皆有記載，而且多予較高評價。清代張廷玉等撰《明史》中，還特地為其立有小傳。
據(jù)《明史》及晚明文人王世貞《文先生傳》等文獻記述，文徵明“幼不慧，稍長，穎異挺發(fā)”，其父文林曾任永嘉(今屬浙江)、博平(今屬山東)知縣、南京太仆寺丞和溫州知府等職。文徵明自幼便隨父離開家鄉(xiāng)外出生活，青少年時代師從吳寬學古文，又向李應(yīng)禎習書法，學畫則拜于沈周門下。從弘治八年(1495年)至嘉靖元年(1522年)，文徵明在濃烈熾盛的江南科舉之風中，屢經(jīng)三年一次的考選，但十次皆落第。直至嘉靖二年(1523年)，54歲的文徵明才被薦以歲貢生入京參考，得以授朝廷翰林院待詔，開始編修國史。后又因不堪忍受官場的爭斗排擠，性情簡淡的文徵明先后三次上書乞歸，終于在嘉靖五年(1526年)辭職返鄉(xiāng)。他晚年再度定居蘇州，主要以翰墨自娛，憑藉鬻字賣畫及課徒為生，一時間“四方乞詩文書畫者，接踵于道……文筆遍天下”。文徵明品性清高，淡泊名利，為人溫和，不畏權(quán)貴。明末清初徐沁《明畫錄》稱其“生平三不肯應(yīng)”：即堅持不為王府、官宦和外國人寫字作畫。文徵明頤年高壽，直至90歲才故世。
文徵明山水、花鳥和人物畫皆能，亦精鑒賞、富庋藏，但尤以山水畫藝術(shù)成就最高。他在繪畫方面近承沈周，雅追唐宋先賢，特別崇尚趙孟頫及“元代四家”的筆墨神髓，兼及董源、李唐、吳仲圭等人筆意，師古而不囿于陳規(guī)，善于自出新意，逐漸地形成了個人藝術(shù)的獨特風貌。所作大致可分為粗放蒼潤的寫意“粗文”、以工致取勝的“細文”兩類畫風，其中還包括水墨、淺絳和青綠等不同面貌的作品；所繪內(nèi)容主要涉及江南風光和寄情抒懷之類，也有一些是仿摹前賢的畫作等，這些大都頗見藝術(shù)功力。從其山水畫藝術(shù)道路來看，文徵明早年主要癡迷趙伯駒、趙孟頫、王蒙等名家畫意，走的是工細風格一路；中年因受吳鎮(zhèn)、沈周等名師影響，兼作粗筆畫作；晚年以后筆墨嫻熟老道，所作則愈加筆細縝密。“細文”作品相對最能體現(xiàn)出文徵明的繪畫藝術(shù)特征，他將明代文人畫的發(fā)展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峰，后世將其與沈周、唐寅、仇英并列為“吳門四家”，雄踞畫壇數(shù)百年，明末書畫大家董其昌還把其畫風歸為“南宗”之列。
文徵明博學多才，知識淵博，堪稱書、畫、詩、文“四絕”。他在書法方面涉足諸體，由元、宋而上專取晉、唐書風，鐘情于“二王”、黃庭堅等名家書藝，尤其擅長行書，小楷更是享有“明朝第一”雅譽；他亦善治印，所作古樸蒼茫，清雅脫俗，不乏前賢遺韻；文徵明的詩文功底深厚，同樣也有較高造詣，嘗與祝允明、唐寅、徐禎卿并稱“吳中四才子”，身后有《莆田集》傳世。文家一門風雅，數(shù)代藝術(shù)傳揚。文徵明三子文彭、文嘉、文臺，侄兒文伯仁，后代中的文肇祉、文元發(fā)、文元善、文震孟、文震亨、文從簡、文從昌、文點等皆承襲家傳，于書畫、篆刻或詩文等方面取得了不同凡響的成就。文徵明生前還有不少弟子門生，像王寵，陸治、陳淳、王榖祥、彭年、周天球、錢榖等人，畫藝皆名重當時。“文派”一脈由于人多勢眾、畫才濟濟，故在明代畫壇上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
文徵明畢生嗜好交游，外師造化，汲取養(yǎng)料，創(chuàng)作量較豐，所作散藏于海內(nèi)外一些公私典藏機構(gòu)或藏家手中，主要代表作有《人日詩畫圖》《水亭詩意圖》《雨晴紀事圖》《仿王蒙山水》《吳中勝概圖》《洞庭西山圖》《中庭步月圖》《綠蔭草堂圖》《萬壑爭流圖》《石湖清勝圖》《真賞齋圖》《江南春圖》《寒林晴雪圖》《青山綠水圖》《煙江疊嶂圖》《木徑幽居圖》《湘君湘夫人圖》和《蘭竹圖》等。在文徵明的繪畫作品中，有一些是專門記述文人游賞、雅集清興之類的題材畫作，諸如《蘭亭修褉圖》、《惠山茶會圖》和《東園圖》(東園位于今江蘇南京)等。
金陵作為六朝京城和南唐舊都，又是明季開國京師和后來的留都。隨著城市的不斷繁榮發(fā)展，加上科舉貢院的設(shè)立，這一江南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重鎮(zhèn)，吸引了許多外地文人騷客、學士考生流連于此，因而營造出文氣盎然的別樣氛圍。文徵明與南京有著難解之緣，早年客居此地期間，曾與莊昶、顧璘、王韋、徐霖、許隚、姚明山、嚴賓等名流才俊談藝論道，交游唱詠，詩酒風流，受益良多。嘉靖六年(1527年)，譽稱文壇“金陵三俊”之一的陳沂即將離開南京，一群知交雅集金陵城東南隅的東園，特地為他餞行；次年陳沂撰文《太府(傅)園？？游記》，專門追述這一風雅之舉；嘉靖九年(1530年)，已逾花甲之年的文徵明又以《東園圖》為題，丹青敘事以紀其盛，借畫寄托了自己的真摯感思，并將該圖卷贈予東園主人。數(shù)百年來，南京東園幾經(jīng)滄桑、舊貌難覓，而這幅代表文徵明工細寫實風格的得意畫卷《東園圖》(絹本設(shè)色，縱30.2厘米，橫126.4厘米)，在歷經(jīng)滄桑變遷之后，如今卻被保存于北京故宮[微博]博物院內(nèi)。
據(jù)明代《正德江寧縣志》、當代《秦淮區(qū)志》等載，明代南京東園(現(xiàn)已開辟為白鷺洲公園)乃“十里秦淮”河畔的一顆璀璨明珠。它原稱徐太傅園、徐中山園，為明太祖朱元璋賜予開國“第一功臣”、魏國公徐達(死后追封“中山王”)的私家園地。后來徐達六世孫徐天賜，將原本屬于其侄、徐達七世孫徐鵬舉的太傅園，奪取占為己有，并在此修建東園。整座園林秀美無比、蔚然大觀，“為金陵池館勝處”。人稱“東園公子”的徐天賜，“能文章，喜賓客”，因而時常與一些文人雅士逍遙園內(nèi)，品茗觴詠，探幽賞勝，嘗有《東園集詩》行世。明武宗朱厚照南巡時，也于東園內(nèi)設(shè)立釣臺為樂。晚明文學家王世貞在《游金陵諸園記》中贊嘆：金陵諸園林中，“若最大而雄爽者”，當屬東園。他還記述了萬歷年間游覽該園時的情形：“初入門，雜植榆、柳，余皆麥垅，蕪不治。逾二百步，復(fù)入一門，轉(zhuǎn)而右，華堂三楹，頗軒敞，而不甚高，榜曰：‘心遠’。前為月臺數(shù)峰，古樹冠之。堂后枕小池，與‘小蓬萊’對，山址瀲滟，沒于池中，有峰巒洞壑亭榭之屬，具體而微。兩柏異于合杪，下可出入，曰：‘柏門’。竹樹峭茜，于蔭宜，余無奇者。已從左方竇朱板垣而進，堂五楹，榜曰：‘一鑒’，前枕大池，中三楹，可布十席；余兩楹以憩從者。出左楹，則丹橋迤邐，凡五、六折，上皆平整，于小飲宜。橋盡有亭‘翼然’，甚整潔，宛宛水中央，正與‘一鑒堂’面。其背，一水之外，皆平疇老樹，樹盡而萬雉層出。右水盡，得石砌危樓，縹鰍？？飛云霄，蓋纘勛所新構(gòu)也。畫船載酒，由左溪達于橫塘，則窮。園之衡袤幾半里，時時得佳木……”盡管當時園主徐纘勛(系徐天賜第六子，曾任朝廷錦衣衛(wèi)指揮)又在其父原先筑園的基礎(chǔ)上有所發(fā)展，但人們?nèi)钥上胍娂尉噶?1527年)文徵明與陳沂等人雅集東園時的秀麗景色。
東園是明代金陵城南鬧市中一片難得的悠閑安謐之地，而文徵明的《東園圖》則乃當時畫壇比較流行的“別號圖”之類的畫作，該畫卷大致可分為三段圖像敘事。人們從右至左徐徐展卷品覽，細細觸摸把玩：通往園門的鵝卵石徑上，衣著灰衫的東園主人，正在出門迎客。一位紅衫客人神采奕奕，漫步前來赴會，一仆童攜琴尾隨其后；畫面中心所繪則突出主題，四位文人騷客正在一座軒堂內(nèi)圍桌展卷，津津有味地品詩賞畫，一童手捧卷軸恭候側(cè)旁，所繪人物栩栩如生；另一童手托茶盤走近該屋，似乎還在與紅欄旁一坐者答話；人們隔池而望，倚岸水榭中還有兩位雅士閑敲棋子、對弈正酣，形象描繪逼真、頗為傳神。園中春氣襲人，清風吹皺一池漣漪，對岸的竹篁小徑上，另有一位仆童持盤匆匆前往送茶。
通過文徵明的《東園圖》畫卷可見，該園之內(nèi)松柏蒼翠，修竹蔽天，花草芳馨，曲徑通幽，小橋流水，汩汩不息，朱漆欄桿，曲折回環(huán)，亭臺榭閣，歷歷在目，造型優(yōu)雅的湖石點綴其間，毫無鬧市中的喧囂與雜沓，十分引人入勝，頗有一種清虛幽謐、豁然悠遠的恬雅情境。畫卷右上端落有文徵明的手筆“東園圖”三字，右下角另鈐陰文“文徵明印”、陽文“徵仲”方??；左端畫尾則以楷書款署“嘉靖庚寅(即嘉靖九年、1530年)秋徵明制”，隨后又鈐有陽文“停云”圓印、“玉蘭堂印”方印?！稏|園圖》引首隸書“東園雅集”四字，為當時寓居金陵的戲曲名家徐霖手筆；卷尾另外裱有二文，分別系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湛若水的楷書《東園記》，以及陳沂的行書《太府(傅)園？？游記》。湛若水在《東園記》中縱情詠嘆：“獨樂而不若與人，與少不若與眾，東園子天下之賢公子也，所與游皆天下之賢士大夫也……”讀來意境高遠、思緒綿延。人們跨越時空與昔賢心靈對話，悉心體味歷史，遙想魏晉風流，同樣別具情懷。
文徵明在《東園圖》畫卷的創(chuàng)作中，主要以散點透視法構(gòu)置圖像，布景疏密有致、巧妙得當，運筆入畫以中鋒為主，兼施側(cè)鋒，筆墨古拙秀潤，線條細勁連綿，圖景勾寫細謹，以淺絳、藤黃、花青、石綠、朱紅、胭脂等填色敷染，精工細致入微，色彩變化豐富又不失淡雅之致，而且相互和諧統(tǒng)一，畫家還用點苔提神。丹青揮灑之中頗有趙伯駒、趙孟頫等前賢遺風，屬于清麗秀逸的“細文”一類典型畫風。整幅畫卷氣韻生動迷人，格調(diào)清新恬幽，畫面靈秀雅麗，充溢著閑適安逸的文人意趣，毫無工匠俗氣，可謂筆精墨妙、情景交融，十分賞心悅目。畫家以富于抒情的丹青筆觸，為人們展示出昔日文人心中的理想境地。
從美術(shù)史角度來看，中國傳統(tǒng)山水畫在很大程度上屬于主體性追求，雖然描繪的大都是客觀自然現(xiàn)象，其實所表現(xiàn)的正是畫家內(nèi)心的山水意境。元代之前的山水畫，盡管創(chuàng)作者的胸壑中不乏特定的地理環(huán)境指向，但在畫作的題識中卻幾乎都未體現(xiàn)出來。這種現(xiàn)象直到元季才有所改觀，實景山水畫開始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入明以后，朝野推崇前代院體畫風格，藝壇“浙派”風靡一時。明代中葉社會監(jiān)管有所寬松，才人韻士的游宴、雅集等活動遂興。隨著畫壇“吳門四家”的翹然崛起，文人尚趣畫風亦有了較大發(fā)展。相對于紀事畫游、隱逸卜居、品茗清談等題材而言，交游雅集也是畫家表現(xiàn)文人生活方式的重要題材之一?？v觀《東園圖》畫卷可見，世俗享樂與神采意趣，也是文徵明晚年精神世界和內(nèi)在性靈的真實流露，這還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當時文人悠然隱居、縱情山水的生活情操。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文徵明流連金陵后，還曾繪有一些反映當?shù)刈匀痪爸潞蜌v史風貌的畫作。如晚明張丑《清河書畫舫》記述：文氏《金陵十景圖》冊頁“畫法精細古雅，詳其筆趣，蓋盛年作也”，然因種種緣故，現(xiàn)已不存于世。又據(jù)清代《石渠寶笈續(xù)編》、《石渠寶笈三編》稱，文徵明另繪有《石城草堂圖》，以及為金陵名園市隱園園主、錢塘(今屬浙江杭州)文人姚詠創(chuàng)作過《市隱園圖》，這兩幅畫面上的作者題詩尚有記載，可惜昔日曾典藏清宮的畫跡皆已散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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