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上大人最近對我有點不滿，因為我在公號上講她的故事。
她說：我有那么多偉光正的事跡，你為什么總是吐槽我？
但她其實很喜歡吐槽我外婆，以比我更毒舌的方式——
“說話聲音那么大！哇啦哇啦！”
“一點毛病就嚇死了！”
“不聽醫(yī)生的，就會自己亂吃藥！”
其實以上毛病她都有，當然，是不會承認的。
所以，我做了一個小調(diào)查，問了問身邊朋友和媽媽的相處方式。然后就驚了——
女友A說，我一直特別害怕和媽媽說話，每說一句都被她懟回去，仿佛我是這個世界上最蠢最傻最沒用的廢物。她的話就是金科玉律，千萬不要試圖爭辯或者反抗，如果反抗，后果很嚴重。
女友B說，我經(jīng)常做夢，夢見我媽用洗衣服的棒槌打我，我一邊被打，一邊想，我的親媽一定在找我的路上。
女友C說，我媽經(jīng)常吐槽我的是，小得還能跟父母睡的年紀，我習(xí)慣的都是臉朝我爸，屁股朝她。為了這事兒她至今耿耿于懷。長大之后，我和我媽繼續(xù)是不說話的，我每次回家，要做很多準備，說什么，怎么說。
一直以來，我們對于母女關(guān)系的討論，遠遠低于父子。因為我們以為母親和女兒關(guān)系是和諧的，“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不是嗎？
原來大家和自己的母親并非想象中那樣無話不說、不分你我。
前幾天去看了《米花之味》的點映，這部電影的主角也是一對別扭的母女。在大城市打工的母親葉喃與丈夫離異后返鄉(xiāng)，母親和女兒重逢再見，沒有煽情的哭泣，沒有想象中的擁抱，女兒跑上樓躲在被子里。哪怕母親用帶回來的玩具零食引誘，她仍舊不愿意和母親面對面：“還是聽聲音的好”——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媽媽”對她而言就是電話線那頭的聲音。
到底還是嘴饞，女兒半夜下樓偷吃媽媽帶回來的零食，餅餅糕糕撒了一桌，吃完不收拾。大城市回來的母親覺得女兒真是沒教養(yǎng)，朝自己的父親發(fā)火：你是怎么管她的。
時間和距離把原本應(yīng)該最親近的兩個人無限拉遠，直到彼此看不清對方的樣子。團聚的母親無奈、挫?。骸霸趺葱r候那么可愛，現(xiàn)在怎么變成這樣？”
電影里，有些人把這對母女的隔閡歸咎于“留守兒童”這一主題，但導(dǎo)演說，這并不僅僅是留守兒童才會出現(xiàn)的問題。是的，這對母女的相處模式，其實也是很多母女的日常。
母親葉喃不許女兒喃杭總捧著手機，女兒只能趁著媽媽睡著偷手機玩。不敢開燈、半縮在被子里，一聽到門外有風(fēng)吹草動就裝睡，然后等沒動靜了再掏出手機。不過她沒想到的是，媽媽只是假裝離開，實際就坐在床邊守株待兔——這一段，讓我想起小時候背著媽媽看電視，鑰匙在鎖洞里轉(zhuǎn)動，嚇得立刻關(guān)掉電視，只見我媽三步并作兩步，進客廳用手一摸，電視機殼滾燙，真相大白，獅子吼排山倒海而來：“你又背著我看電視，眼睛要瞎掉了！”
母親在女兒面前似乎總是不留情面的。她們口中最好的永遠是“別人家的孩子”，在她們眼中自己的女兒怎么總有這樣那樣的毛?。撼煽儾缓谩廴鲋e、成天在外頭野、不愛打扮……電影中的母親也是如此。有一回葉喃去接女兒和她的朋友們放學(xué)，路上遇到一個總欺負自家女兒的孩子。女兒拒絕媽媽載他，母親卻擺出大人的樣子諄諄教誨一通同學(xué)間要互相友愛的大道理。上了車的男同學(xué)也是個沒眼色的，在人家親媽面前揭喃杭的老底。這次最先忍不了的是成熟穩(wěn)重的媽媽，一個急剎車，她把那位男同學(xué)趕下了車。
看吧，母親就是這么沒有原則的人，全世界只有她一個人，可以說自己女兒的不是，其他人揭短是要吃點苦頭的。
母女到底是一種怎樣的關(guān)系？女兒真的是媽媽的小棉襖嗎？
也許你可以聽聽林徽因的回答。
▲ 1920年，林徽因在倫敦踩高蹺
如果沒有遇到林長民，何雪媛的生活，大概會毫無波瀾。
浙江嘉興小作坊家庭的小女兒，吃穿不愁，但并沒有受過什么教育——典型的小家碧玉女。
母親本來打算教她手藝，但似乎做不太好，脾氣倒是不小，也就作罷了。女孩子，嫁人最重要。嫁給林長民，原是續(xù)弦，原配妻子早逝，沒能生下一兒半女，何雪媛嫁入林家，算是挺好的歸宿。
當然，大家對這個小鎮(zhèn)西施的唯一訴求，就是生孩子。
這個訴求，8年之后才勉強突破——是個女兒，就是你們的小徽徽了。
過了兩年，何雪媛的人生危機來了，林長民納妾了，上海女人程桂林進入了林家，林徽因叫她“三娘”。程桂林一進林家，一連生了好幾個兒子，受盡寵愛，林長民甚至用她的名字來命名居室“桂林一枝室”。新人在笑，何雪媛和林徽因被趕到后院居住。父親回家，總是待在前院，那里歡笑不斷，林徽因只要去前院，回到后院準會被母親一頓數(shù)落。
▲ 1910年，林徽因和父親林長民在杭州，左一是她早夭的妹妹麟趾。
她愛父親，卻恨他對自己母親的無情；她愛自己的母親，卻又恨她不爭氣。
——梁從誡《倏忽人間四月天》
面對后來居上的寵妾，何雪媛似乎完全放棄了自己。她選擇嘮嘮叨叨的哭泣，邊哭邊罵，講自己命苦，懷念早夭的聽話的小女兒。何雪媛的脾氣愈發(fā)不好，拼命在家中挑刺訓(xùn)斥傭人。對于母親的這種歇斯底里，林徽因覺得既無效，又丟臉，兩人話不投機，時常一言不合就吵了起來。林徽因吵架很厲害，大概就是這時候練成的，后來她和梁思成會用英語吵架，和保姆則用普通話，跟母親何雪媛吵架講的又是福州話。
在許多文章中，大家都責(zé)備何雪媛，認為她給林徽因丟了臉。但我不，這個女人的痛苦是深沉而絕望的，更為痛苦的是，她唯一的女兒林徽因，卻在當時，站在了父親這邊。
至少表面上如此。
林長民對何雪媛的感情日漸單薄，卻最愛林徽因這個長女。父女之間最早的家信，在林徽因6歲那年就開始了。1914年，祖父林孝恂去世后，林家搬到了天津。林長民的工作在北京，天津的家?guī)缀跏墙坏搅肆只找蚴种?，那時她也不過十二三歲。
她的好閨蜜費慰梅一語中的：“她的早熟可能使家中的親戚把她當成一個成人而因此騙走了她的童年?！?/p>
父親給了她更大的空間，教會她如何學(xué)習(xí)，如何思考，如何成人。1920年，林長民遠游歐洲，帶著的便是16歲的林徽因。對于和女兒的關(guān)系，林長民說：
做一個有天才的女兒的父親，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倫的輩分，先求做到友誼的了解。
在林徽因的照片中，有許多和父親林長民的合影：
可是和母親的，卻很少很少很少。
1925年，林長民在東北內(nèi)戰(zhàn)中因流彈去世，消息傳來時林徽因還在國外，一家老小剩下的所有現(xiàn)金只有三百多元。林長民寫得一手好字，可是所有的字都被一個叫榮福的仆人偷偷收藏，林死后，家產(chǎn)被榮福買走，并且限定原主人搬出去。最后，還是林長民的弟弟林天民，把兩位夫人和孩子接到福州，那里是林家的故鄉(xiāng)。林徽因想要休學(xué)一年，打工掙學(xué)費，又打算立刻動身回家看母親，梁思成頗為憂慮，最終，母親何雪媛通過梁啟超轉(zhuǎn)告林徽因：“只盼望徽因安命，自己保養(yǎng)身體，此時不必回國?！?/p>
林徽因?qū)τ谀赣H的這個決定，是有抱怨的。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覺得母親對于父親的死，沒有任何傷感。她誤解了母親，母親的這句話，背后其實，充滿了對她的愛。
可惜那時候，她還不懂。
▲ 蜜月中的梁思成和林徽因
再見母親，已經(jīng)是三年之后。1928年7月，梁啟超寫信給在歐洲蜜月的梁思成夫婦，信中說已為梁思成定下東北大學(xué)的工作。再去東北之前，林徽因才回到了福州看望母親，這一次，她待了一個月。
▲ 1928年林徽因在父親創(chuàng)立的福建法政?？茖W(xué)校前與叔父弟妹等的合影
1929年8月，梁思成和林徽因的第一個孩子在沈陽出生，取名為“再冰”——這個名字是為了紀念祖父梁啟超（飲冰室主人）。初為人母，林徽因累得肺病復(fù)發(fā)，東北的氣候不適宜療養(yǎng)，何雪媛從福州趕往北京照顧女兒。
從此之后，她一直跟著林徽因一家。
何雪媛最后的寄托，只有女兒了。但這種想法，對于林徽因來說，恐怕并無愉快，何況，這個母親，是一個會三不五時歇斯底里的母親。
1932年5月，費正清來到北京，也住在北總布胡同，他和妻子費慰梅成了林徽因家的常客。在費慰梅的《梁思成和林徽因》中，她這樣寫道：
徽因正在經(jīng)歷著她可能是生平第一次操持家務(wù)的苦難。并不是她沒有仆人，而是她的家人包括小女兒、新生的兒子，以及可能是最麻煩的，一個感情上完全依附于她的、頭腦同她的雙腳一樣被裹得緊緊的媽媽。
▲ 梁思成、林徽因和女兒再冰，右一為何雪媛，這似乎是目前我們能找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母女照
何雪媛是不接受家里來外國人的。一家人只有她和傭人會用疑惑的目光打量費正清夫婦。每次傭人只把大門打開一條縫，何雪媛會踮著小腳把他們追到客廳，林徽因不得不把母親請回她自己的房間。
▲ 金岳霖、費慰梅、林徽因、費正清和梁思成（從左到右）
她更不能忍受的是同父異母的弟弟林恒。林恒北上投考清華，暫住在姐姐林徽因家。何雪媛計較林恒的母親程桂林搶走了丈夫的寵愛，逮到機會就找林恒的不痛快，讓林徽因疲于應(yīng)付。林徽因在寫給費慰梅的信中抱怨：
最近三天我自己的媽媽把我趕進了人間地獄。我并沒有夸大其詞。頭一天我就發(fā)現(xiàn)我的媽媽有些沒氣力。家里彌漫著不祥的氣氛，我不得不跟我同父異母的弟弟講述過去的事，試圖維持現(xiàn)有的親密接觸。晚上就寢的時候已精疲力竭，差不多希望我自己死掉或者根本沒有降生在這樣一個家庭……那早年的爭斗對我的傷害是如此持久，它的任何部分只要重現(xiàn)，我就只能沉溺在過去的不幸之中。
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林徽因和梁思成帶著一家老小南下。據(jù)說，何雪媛對于女兒的這個決定非常不理解，她不能理解為什么要離開北京，不能理解為什么放著好日子不過，一路歷經(jīng)襲擊磨難。
在路上，林徽因?qū)懶沤o費慰梅：
我所能做的最糟糕的事情莫過于讓自己陷入仇恨。我生來是個女人，而這又是戰(zhàn)時。我自己的母親碰巧是個極其無能又愛管閑事的女人，而且她還是天下最沒有耐性的人。剛才這又是為了女傭人。真正的問題在于我媽媽在不該和女傭人生氣的時候生氣，在不該慣著她的時候慣著她，還有就是過于沒有耐性，讓女傭人像鐘表一樣地做好日常工作但又必須告誡她改變我的指令，如此等等——直到任何人都不能做任何事情。我經(jīng)常和媽媽爭吵，但這完全是傻冒和自找苦吃。
費正清夫婦對于林徽因的來信頗為憂慮，他們特意寫信給在昆明的金岳霖，商量對策，金岳霖回信的開頭卻是——“別為梁家的事煩心”。
學(xué)哲學(xué)的老金對于林徽因的迷戀全宇宙人民都知道了，不過，在小徽徽的母女關(guān)系問題上，老金是頗為冷靜的：
我認為，相對于調(diào)整人際關(guān)系的困難來說，住房問題就是小事一樁。最難適應(yīng)的是媽媽。她屬于完全不同的一代人，卻又生活在一個比較現(xiàn)代的家庭中，她在這個家庭中主意很多，也有些能量，可是完全沒有正經(jīng)事可做，她做的只是偶爾落到她手中的事。她本人因為非常非常寂寞，迫切需要與人交流，她唯一能夠與之交流的人就是徽因，但徽因由于全然不了解她的一般觀念和感受，幾乎不能和她交流。其結(jié)果是她和自己的女兒之間除了爭吵以外別無接觸。她們彼此相愛，但又相互不喜歡。我曾經(jīng)多次建議她們分開，但從未被接受，現(xiàn)在要分開已不大可能。
1955年，林徽因因病去世，何雪媛依舊留在梁家，跟著女婿梁思成一起生活，梁思成再娶，她依舊是丈母娘，梁思成一直把何雪媛照顧得無微不至（相比之下，續(xù)弦林洙的兒子一直在林洙母親家生活，偶爾一次到梁家洗澡，也要被梁思成批評“把浴缸弄臟了”。）
“文革”期間，紅衛(wèi)兵來梁家抄家，在箱底抄出一把刻有“蔣中正贈”的短劍，那是林徽因的弟弟林恒的遺物，真沒想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連累到何老太太，據(jù)說，她被紅衛(wèi)兵打了耳光——她始終不喜歡的林恒，三不五時找麻煩的林恒，最后還是給她找了麻煩。
1972年，何雪媛去世，享年90歲。
母親和女兒的關(guān)系，永遠是這樣的，有甜蜜，也有矛盾；有深情，亦有別扭。
導(dǎo)演鵬飛給電影取名為《米花之味》是有深意的。
“米花”在傣族是尋常而神圣的食物，潑水節(jié)的時候人們會制作米花，供奉給佛祖和親友。這種由糯米蒸熟曬干然后炒制的食物象征著團圓和祝福。為了拍攝這部電影，導(dǎo)演鵬飛到云南的傣族寨子里生活了一年。在他看來，米花有更特殊的含義：“米是我們種出來的，就像孩子一樣，如果我們沒有管教他的話，米花、米酒都會變了味道的。”母女間本可以被處理成烈火烹油般劇烈沖突的情節(jié)被導(dǎo)演詮釋得平靜溫和，正如那塊母女共同在油鍋里炸制的米花，哪怕經(jīng)過熱油煎熬，最終化在舌尖的不過一點清甜。
有一個場景我記得很深。女兒喃杭和朋友偷了寺廟的錢去網(wǎng)吧打游戲。滿世界找她的母親在那家網(wǎng)吧看到女兒的時候，盡管在她身旁站了好一會兒，卻還是沒有一把揪起女兒回家收拾一頓。她只是按耐著脾氣買了一包煙，在網(wǎng)吧外頭等了一宿。隔天接上兩個孩子，她還是什么都沒說，甚至還平靜地吃完了一碗米線。
女兒大概也知道自己傷了母親的心。她后來在朋友面前說起“我媽媽差點不要我了”的時候，口氣是劫后余生那般。事實上，母親的確打算再次離開，與其面對一個管不了的孩子，不如到外頭多賺些錢。開車到了機場，她又折返了，決定留下來，繼續(xù)照顧這個總和自己作對的女兒。也許之后女兒還是會不斷惹麻煩，可又有什么辦法呢，她們是母女呀。即便背過身去，腳尖還是忍不住要朝向你的方向，人們說腳的方向才是心的方向。
用“小棉襖”是很難裹住母女一場的，需要一張網(wǎng)才能捕住這段復(fù)雜關(guān)系所有的細枝末節(jié)，愛里面纏著怨，有分叉的線絡(luò)也有交織的結(jié)點。
這部電影最打動我的，就是這對母女。
她們?nèi)绱讼嗨?，又如此隔閡疏遠，但她們都在努力，努力嘗試靠近彼此，這部電影的基調(diào)是慢的，似乎并不想要給我們一個答案，卻拋給我們一種信念，一種溫情，也許，這就是母女。
世間的母女大抵都是這樣的吧，我們時常想分開，卻又忍不住彼此貼近；經(jīng)常會爭吵，但終歸還要和解。
現(xiàn)在，我想請山河小歲月的粉絲們帶著自己的媽媽去看《米花之味》。
在每一個孩子眼中，母親都曾是永遠不會出錯的人。突然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這個“完人”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她不再家長里短門兒清，甚至?xí)悼春⒆拥娜沼洷荆凰木诔旨移鋵嵤菑牟藞鲆粌擅X的便宜里貪來的；她說出口的不再是小時候五花八門的故事而是永無止盡的嘮叨……說實話，當時間戳破“母親”這層外衣，我曾有些討厭眼前那個更年期婦女。那么你呢？有沒有一瞬間有點討厭自己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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