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史上的名票”系列專輯我們已經(jīng)做過了八期，前八期中我們介紹的諸位名票都是以演唱見長。而我們今天要為大家介紹的這位名票則是京劇票友中的另一大重要群體——琴票。在京劇史上琴票這一群體也是高人輩出，為京劇藝術(shù)的傳承和發(fā)展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貢獻。其中的代表人物當(dāng)推“南北二陳”，“北陳”戲迷們應(yīng)該比較熟悉，就是指的陳彥衡先生；而“南陳”大家就不是那么熟悉了，他就是我們今天要為大家介紹的“胡琴圣手”陳道安先生。
陳道安
陳道安（1878~1957），名以履，字公坦，因好道學(xué)，故又號道安，祖籍江蘇江陰，生于北京。陳道安先生生于書宦之家，先祖為進士，其父供職翰苑，課讀甚嚴，故陳先生自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并不負父望考中秀才?？婆e制度廢除后，陳先生又考入清廷所設(shè)之京師大學(xué)堂，學(xué)習(xí)成績名列前茅。庚子事變后，他避亂常熟，并入贅趙氏。其時北方票友已與伶界就藝術(shù)方面同斟共酌，然南方官紳鄙視倡優(yōu)之成見未改，但陳先生不為所惑，仍對琴藝苦練不輟，并時常寫信向梅雨田先生請益。
1904年，陳道安在上海商約公所謀得職位，遂移居滬上。當(dāng)時譚派已經(jīng)漸漸在南方風(fēng)靡，但真正會唱者極少。陳道安先生一到上海，請益者即刻盈門。陳先生毫不保守，逐一點撥，他可以稱得上是在上海傳授譚派藝術(shù)最早的人之一。閑暇時，他經(jīng)常與滬上名角兒潘月樵、夏月珊、夏月潤、毛韻珂、馮子和等談天說藝。1906年，陳道安為官于浙江，先在杭州，繼調(diào)寧波（任寧波濠河厘局、長興厘局局長），再至湖州，前后五年。他為官于浙江期間，梅雨田先生曾親筆書寄譚鑫培之《李陵碑》工尺譜，謂此譜極工極難，在京唯陳十二爺（陳彥衡）差得其竅，囑仔細玩味之。陳道安不負梅雨田先生所望，按譜悉心勤練，并以其子小田為練琴之楦頭。1916年，陳道安謀得漢冶萍公司煤礦局湖南城陵磯分局秘書之職，在工作之余仍苦練琴藝。1917年，他中年失伴子女無人照顧，因其嫂孀居于無錫錦樹里，遂舉家遷往無錫。1918年開始，陳道安為生活所迫開始行醫(yī)。他上午在龐同春中藥店行醫(yī)（店主向他學(xué)青衣），下午在家教戲，以此度日。其時孟小冬在無錫新世界搭班清唱（其時孟主要唱汪派），她常至陳道安先生處學(xué)譚派唱腔。此外，時有人稱“江陰梅蘭芳”的蔣耀庭，聞得陳先生在無錫，專程趕來拜入門下。
說起陳道安學(xué)琴的起因，蓋因其十三歲時得了童子癆（類似今之肺結(jié)核）。他本是兄弟二人，但其兄早夭，其父為求延嗣，故請老友梅雨田教其子習(xí)琴，以怡養(yǎng)其心情，裨使其早日康復(fù)。得名師傳授，加上自身資質(zhì)上佳，故數(shù)年后陳道安琴藝大進，身體也如乃父所愿，完全康復(fù)了。陳道安學(xué)琴于梅雨田時正值“后三鼎甲”汪桂芬、孫菊仙、譚鑫培活躍于舞臺，他與陳彥衡、黃益齋、王君直、李秉庵、林紹琴等經(jīng)常前去觀摩這些名家的演出，然后回家自行參悟，因此琴藝提高甚速，頗得梅師之贊許。陳道安在京師大學(xué)堂讀書之余，常在李秉庵先生（文丑，李瀚章之長孫，李經(jīng)畬之子）設(shè)在化石橋宅中之春陽友會內(nèi)活動。春陽友會可謂京劇史上的第一票房，為民國二年（1913年）由樊棣生先生發(fā)起，在李秉庵宅中聚會、排練。票社內(nèi)房屋寬暢，場面齊全，并有諸多小間，可供二三人斟酌。票社聘陳德霖、王長林為常任教師。當(dāng)時票社胡琴有李潤峰（李毓芳之父）、龔靜軒（龔云甫之子）和陳彥衡；老生有王君直、莫敬一、余叔巖（以票友身份參加）、黃益齋（汪派）；青衣有林紹琴（余紫云派），丁繼甫（陳德霖派）；老旦有松介眉、臥云居士（趙靜塵）等，紅豆館主亦是常客。有些專業(yè)演員如程繼先、梅蘭芳、姜妙香等也常參加。民國三年三月間，春陽友會正式成立，樊棣生為會長，李經(jīng)畬為名譽會長，并遷址于崇文門外南三里河曉市大街浙慈會館內(nèi)。陳道安在此名家如林的氛圍中，耳濡目染，加上勤學(xué)苦練，并與會內(nèi)諸師友長相切磋，自然是技藝日進，通曉各派之一代名琴票應(yīng)運而生。
辛亥革命后，陳道安重新回到上海，并在寓所附近賃屋一間，邀滬上第一批票友創(chuàng)設(shè)春雪社票房。票社聘邵寄舟（為孫春恒弟子，譚鑫培曾問藝于孫，因此譚鑫培稱邵為師弟，王榮山幼年在上海從邵學(xué)老生戲）為教師，由張翰臣主司操弦，社費無定額，個人量力繳付。社員有老生王頌臣、朱耐根、唐謹庵、錢朗如、許良臣、羅亮生等；青衣有林紹琴、江夢花、吳我尊、歐陽予倩等；小生朱伯房；胡琴張葵卿，凈角老旦亦皆有人。名家孫菊仙、劉永春等亦常光顧。老鄉(xiāng)親孫菊仙和小喜祿（陳祥云）演《三娘教子》必得陳道安之琴伴奏方能生色，小東人亦必由陳道安之子陳小田所飾。
春雪社期間，陳道安和《申報》總經(jīng)理史量還參與編寫了《三顧茅廬》一劇，“火燒新野”用虛寫，“博望坡”用實寫，開打熱鬧，角色搭配齊全，賣座歷久不衰。此劇以唐謹庵飾徐庶、麒麟童飾劉備、三麻子飾關(guān)羽、馮子奎飾張飛，諸葛亮為全劇最主要的角色，由貴俊卿出演，而老鄉(xiāng)親孫菊仙出演諸葛亮的岳父黃承彥，也有一段精彩的唱表。集數(shù)位老生名家于一劇，實屬罕見。
時老譚之婿王又宸應(yīng)邀在上海亦舞臺演出，頗受歡迎。但王又宸乃票友下海，戲路欠寬。其深知陳道安先生深得譚派唱腔之三昧，故常至春雪社票房走動，并向陳道安請益，陳先生均一一加以點撥，陳還特別指點了王又宸《連營寨》的唱腔。后來王又宸的這出《連營寨》可以說成了老譚以后的第一人，后來他在高亭、百代、勝利等公司多次灌片，可見王又宸此戲受歡迎的程度。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陳道安先生對譚腔的精研極深。
陳道安先生雖琴藝出眾，但從不炫耀于人，故其聲名未能遠播。況其嚴遵父訓(xùn)，伴奏絕不收一分一厘。按其之論，只要收錢，即可視為下海。然而陳道安先生并非沒有聲名遠播的機會。當(dāng)年譚鑫培先生最后一次來滬演出（1915年夏未），因當(dāng)時老譚赴普陀進香后順道來滬，所以琴師僅帶了二子譚嘉瑞（譚二），故堅請陳道安為之操琴，但是陳堅辭不允。當(dāng)老譚欲演《李陵碑》，總覺得唱到“金沙灘雙龍會”這里的反二黃原板時，譚二之琴拉得不盡如人意。無奈之際，夏氏兄弟（夏月珊、夏月潤）曾聞得梅雨田曾寄譚譜于陳之事，故特請陳解圍。當(dāng)時他若能為老譚操琴，真是身躍龍門，千金不換，這是多少琴師夢寐以求之機會。然而陳道安謹遵先父遺訓(xùn)，堅辭不允，并謂：“雖夙佩譚氏藝術(shù)，然若為之操琴，即等于下海，實難奉命?！睍r適值張翰臣（亦梅雨田弟子）在座，主動提出愿意代勞。陳道安樂助其成，保無保留地將梅雨田先生的譜授之于張，使其伴奏更臻精到。張為老譚操琴三天，從此名噪一時。旁人僅知張翰臣為老譚操琴后名聲大振，并下海做了專業(yè)琴師，但并不知陳道安先生是幕后英雄。另有一次，杭州新開一舞臺，歐陽予倩和吳我尊邀陳以票友身份登臺，陳一時竟為所動。在杭試演七天，孰料賣座愈來愈盛，每月包銀可以逾千元，陳之聲名益盛。歐陽予倩便同意下海掛頭牌。陳先生了解情況后，嚴遵庭訓(xùn)，不為重金所動堅不下海（其時陳的經(jīng)濟狀況并不寬裕）。院方愿出重酬，但陳七日試演完畢后，堅決不受酬勞，謂受酬即不是票友，并束裝返滬。
1921年后，陳道安先生移居常熟。虞山諸京劇愛好者聞得，即賃一散館，組成中音俱樂部，推陳為會長。于是陳道安邊行醫(yī)邊教戲，并延滬友說身段、教場面，每逢義賑，除行頭、鑼鼓、班底外，能自演一臺戲。不久，因參加者日眾，遂將中音俱樂部改為虞聲友社，仍以陳為會長，此時場面鑼鼓已皆能自備。后又請了一位專業(yè)演員樊云卿專教身段做表，培養(yǎng)了一大批京劇業(yè)余愛好者，大大地推動和活躍了常熟地區(qū)的京劇活動。后常熟有人又在逍遙游和南門壇上開了兩家劇院，蓋叫天、徐碧云等均曾來此演出，并專程拜謁陳道安先生。自1921年至1938年的17年中，陳道安往復(fù)于滬虞（虞山鎮(zhèn)）之間，直至1938年其子陳小田在上海愚園路租地造屋，遂安居于此。
此外，劉海粟和徐朗西所辦之美術(shù)專科學(xué)校、新華藝術(shù)大學(xué)均特聘陳道安先生為教師，教授京劇和音律；史量才先生聘請陳教其子史詠賡、沈柏年；平等閣主人狄楚青延請陳為呂美玉時裝京劇《失足恨》設(shè)計唱腔、念白。時呂美玉在共舞臺掛頭牌，排演時裝戲《失足恨》列大軸（壓軸戲為羅小寶、金少山之《失空斬》）。時《失足恨》為新戲，需編新腔，但又不能與梅、程雷同。為此，陳道安父子費盡心血，編了不少新腔，一經(jīng)上座，歷演不衰。此劇始演于王蕓芳，唱紅于呂美玉。雖是呂美玉風(fēng)姿照人，然唱腔新穎，亦是紅花綠葉，相映成輝。呂美玉之《失足恨》劇照后來還成了美麗牌香煙的商標(biāo)（方舟有戲之前呂美玉的專輯中時有過詳細介紹）。上海地產(chǎn)富商盧少堂也延請陳道安教其子盧炳生；大中華針織廠主謝繩祖京昆兼學(xué)，昆曲教師為俞粟廬先生，京劇教師則為陳道安，陳小田和俞振飛也常參與。陳道安先生一生教了多少學(xué)生，恐怕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因其常在南方，故有“桃李滿江南”之譽。
陳道安除對問藝者除了傾囊相授外，還將學(xué)有所成之門生推薦于陳彥衡、林紹琴、黃益齋處，裨使更求精到，絕無門戶之見。從陳道安學(xué)琴而成就者為倪秋萍、黎秋覺和周振芳。倪秋萍在1920年代中葉經(jīng)陳小田介紹，拜陳為師學(xué)琴，陳師對其傾囊相授，為倪秋萍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后倪又求精于北陳。1936年倪得以為梅蘭芳先生吊嗓子三年，并經(jīng)梅先生玉成，再拜王少卿先生為師，遂成一代梅派名琴師（我們前兩期播放的李止庵和楊畹農(nóng)的唱片均由倪秋萍操琴）。名琴師黎秋覺為徐蘭沅先生的得意弟子，初亦學(xué)琴于陳，后再求學(xué)于徐蘭沅。黎覺秋學(xué)成后傍過言慧珠、黃桂秋、姜妙香、童芷苓和李玉茹諸名演員。還有，曾為梅先生吊嗓于香港的周振芳亦師從陳學(xué)琴，周后在重慶為楊畹農(nóng)操琴。周不但精于梅派，還精于譚派。
晚年的陳道安先生
陳道安先生在京劇方面的造詣非同一般，不但精于譚派，亦領(lǐng)會汪（桂芬）派之精髓，對余紫云、徐小香各派亦甚精通，對于老生、青衣行腔吐字諸法皆有心得。在琴藝方面得梅雨田先生弓法、指法之真?zhèn)?，深得梅師和平中正之妙。時人言：若能拉王九齡之《除三害》、汪桂芬之《文昭關(guān)》、譚鑫培之《李陵碑》絲毫不碰，方算盡胡琴之能事，陳道安先生可謂其中之人。陳道安先生還將醫(yī)術(shù)中岐黃陰陽五行生克之理糅入琴理，首創(chuàng)“柳搖金”、“柳青娘”、“海青歌”之曲牌往復(fù)翻成十四調(diào)律。據(jù)名票羅亮生先生言：“原來胡琴只有正反二黃及正反西皮等四個調(diào)子，陳用其它三個調(diào)子把它串聯(lián)起來，創(chuàng)造了“翻七調(diào)”，而銜接處無斧鑿刀劈的痕跡，頗為可貴?！比绻f“南北二陳”中“北陳”陳彥衡先生之琴為一“秀”字，則“南陳”陳道安先生之琴可頌為一“雅”字，同為一時瑜亮也。
陳道安先生兒輩均為票界中人。其長子陳小田對京劇研究精深，擅青衣，宗陳德霖派，有唱片傳世；于音韻學(xué)說更是造詣不凡，著有《京劇旦角唱念淺說》和《京劇音韻概說》等京劇音韻學(xué)專著。1930年代至1950年代初，陳小田活躍于上海等地票界。1952年至1955年，陳小田在其上海愚園路住所設(shè)唱和集會于星期天，胡琴以周振芳為主，司鼓以曾心齋為主，參加者有李家載、許良臣、李世濟、新艷秋、范石人、陳大濩、周長華、倪秋萍、沈柏年和其妹陳為珠等人。陳小田夫人李家英，亦工陳德霖派青衣。陳道安先生次子陳小村，琴藝不亞于其父，手音甚好，曾留唱片于世（陳小田與譚派名票朱耐根的唱片即為陳小村操琴），并有胡琴曲譜付諸梨園，可惜英年早逝。陳女為珠，工程派青衣，對梅派亦頗有領(lǐng)會，時參加常熟地方業(yè)余京劇活動，頗具大家風(fēng)范，婿黃玉嶺為譚（富英）老生。
1956年9月陳道安先生任上海文史館館員，1957年4月28日病逝，享年七十九歲，后葬于江蘇常熟虞山。
今天我們請大家先生陳道安先生1925年在高亭公司灌制的一面京胡曲牌《山坡羊》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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