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拿著同學寄給我的信封，扛著包，擠上了去溫州的列車。
下了車，是下午的二點半。外面嬌陽似火，熱浪一陣陣地撲面而來。我扛起比人還大的包隨著一隊肩挑手提各色包裹的人們向車站外走去。
人們一個個地爬上要剩的公交車駛離火車站，我頓時傻了，跟本不知要剩哪輛公交車。我不得不掏出那個信封，向過住行人打聽如何去這地方?？墒沁@些行色匆匆的人們，不是搖頭說不知道，就是把我當成空氣，依然昂著頭照直而去。
我站在當?shù)兀X子里悠地想起那句俗話：在家千般好，出門一時難。還好，有位老伯耐心聽了我的話，又仔細看了看信封上的址。對我說：“這個地方在新橋鎮(zhèn)那邊，你到馬路對面站牌上看見有去新橋的公交車就上去，再問問司機，去這要換哪路公交車?！蔽疫B聲說了好多個“謝謝”。
上了公交車，拿著信封又問司機師傅，師傅說：“不要換車了，到六一公園下就行了?！?/p>
我暗自慶幸自己運氣好?？僧斘蚁铝斯卉嚭貌蝗菀渍业叫欧馍蠈懙膹S房門口，剛好是下班時間，我睜大眼睛搜索那些從廠里出來的人群里有沒有我的同學。直到廠里沒人出來，也沒見他的蹤跡。我不得不追上最后出來的那個人，問了句：大哥，你廠里是不是有個叫李平的人。
那人看了我一眼，問：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同學。
他己經(jīng)辭職離開了這廠。
我聽完，心里一緊，這可怎么辦。我又問了句：你知道他去哪了嗎？
這個我不知道，脕上還得加班，我要去吃飯了，你自己想辦法吧！說完，那人急匆匆走了。
我呆在當?shù)?，舉目四望，一片陌生。今夜如何渡過，我摸了摸藏在貼身口袋里皺巴巴的零碎小票，我清楚記得，還剩下不到一百塊錢。
加班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回來，那個大哥也來了，經(jīng)過我身邊，看了我一眼就走進廠里。眨眼工夫，他又回來，問了句：你這附近還有熟人嗎？
我搖了搖頭，幾乎帶著哭腔說：“沒有?！?/p>
大哥頓了頓，說：“你別走，我去請假，你今天就去我那擠擠吧！”
我感動得差點要跪下。
我跟著大哥穿行在陽岙街上，我無心觀看街景，兩只眼睛緊緊盯著大哥，生怕跟丟了。好不容易到了大哥租住的地方。這是間用木板釘起來的低矮的小房間，一塊模板釘上插銷就是門，低矮的要弓著腰才能鉆進去。里面兩條木櫈一塊模板搭的床，一張搖搖晃晃的桌子，用模板的邊角料釘成的兩把矮櫈，上面還有未掉落的水泥塊，一紙箱放在碼得整齊的磚頭上，別無他物。剩下的空間太小，兩人無法并排走動，必須要一人坐在床上，另一人才能來回走動。
我看了看，在紙箱旁還有個空間，我把那個碩大的包放好。
大哥說：“你還沒吃飯吧！”
我說：“還沒吃?！?/p>
“那你就在屋里等著，我去買飯，別亂跑，抓暫住證抓得嚴?！贝蟾缯f完出去了。
吃了飯，我掏出錢，問大哥，買飯多少錢？大哥擺了擺手，說：“一點小錢，就不要那么認真。你剛來用錢的地方多呢！省著點花?！?/p>
“哥，你真是世上難見的好人。您貴姓?！?/p>
“說話別那么文皺皺的，我叫張杰。”大哥說?！澳悻F(xiàn)在有什么打算?！?/p>
“張杰哥，出來了，就想找份工作?！蔽艺f。
“以前干過什么？”張杰說。
“第一次出門，在家也沒學過什么技術(shù)?！?/p>
“這情況，找工作就有點難。即然來了，慢慢找吧！記得，出去身份證一定要帶在身上，查暫住證查得嚴，遇上別慌，就說剛來。報這里的地址?！睆埥芟榧毥榻B。
幾天工夫，我轉(zhuǎn)遍了周邊的大街小巷，工廠倒是不少，招工也很多，招工要求要么要有技術(shù)，要么要有工作經(jīng)驗。我兩眼茫茫，不知去向何處。
張杰看著我愁眉不展，這天下班對我說：“你真想學技術(shù)？”
“真想！”
“我倒有個法子，就不知你能不能吃苦?！睆埥芏⒅艺f。
“能，我十歲就跟父母上山砍柴，在隊里放牛。我啥苦也吃過……”我啰啰嗦嗦地說著，只盼張杰哥能教我。
張杰看著我那可笑的樣子，抿嘴笑了笑，說：“我相信你。你明天去五金店，就跟老板說，買把做鞋的鉗包鉗子，他就明白。睌上下班，我?guī)U料教你?！?/p>
笫二天，我買了鉗子。睌上，張杰哥果然拿來了材料。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在昏黃的燈光下，一步一步一地教我。怎么把鞋面套在鞋楦上，如何對準線。開始釘哪個釘，后固定哪個釘，轉(zhuǎn)彎處怎么轉(zhuǎn)，拐角處如何處理。
我一一記在心里。白天，張杰哥上班去了。我拿出材料，反反復復地練，幾次敲釘子都敲在手指上，把手指敲得烏黑一塊。忍著疼，繼續(xù)練習。我知道，這機會來之不易。
三天后，張杰哥看著我鉗的鞋包，欣喜地說：“學得挺快的，我當年學了一禮拜還沒你這水平。行，明天去我上班的廠面試。”
面試很順利，我心情愉快。在廠門口等著張杰，我高興地說：“哥，我面試過了，明天上班，今天我們好好慶賀一下。你請個假，我們好好吃頓飯?！?/p>
張杰也高興，笑咪咪的，張杰說：“來日方長，以后有的是機會，上次已經(jīng)請過假，不能再請了，你回去，明天好好上班?！?/p>
我算好時間，去小飯館買了幾個熟萊，拎了幾瓶啤酒，坐在小屋里等著張杰。那晚兩人喝得高興，說了許多話，很晚很晚才睡下。
進了廠，我剛好分到張杰手下學徒。本來廠里規(guī)定笫一個月我們兩人做的數(shù)量都計在張杰名下，我的工資廠里補二百，張杰給一百?？蓮埥軋猿职褦?shù)量分開計。第一個月我就拿了六百塊。我給張杰二百，張杰堅決不拿。兩人爭得面紅耳赤。最后以我請張杰哥喝了頓酒。
這天，快下班，外面爭吵聲很大。隨后傳來打斗聲和痛苦的呻吟聲。大家涌到門口，只見看門的老李和幾個管理人員對著廠里鉗包工小朱拳打腳踢，小朱卷縮著躺在地上，嘴里哎呦哎呦地叫。原來小朱藏了廢料被發(fā)現(xiàn)，廠里對藏料出廠是有嚴格規(guī)定的，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開除出廠，并扣除全部工資。我不由得背脊發(fā)涼，這才知道，張杰哥拿廢料教我技術(shù)所冒的風險。對張杰哥有說不出的感激。我何以為報。
不久，張杰家里有事，辭職回去。我請假送他去車站，看著他上車，我的心里一下子空蕩蕩，像丟了無比珍貴的東西。車徐徐開動，我揮著手，緊跟著車跑。淚水流了滿面。那時都沒電話，兩人書信往來了半年。后來一連幾個月都沒收到他的回信，慢慢地斷了聯(lián)系。
多少個夜晚，我仰望星空，都會想起第一次領(lǐng)工資兩人喝酒出來，走在陽岙窄窄的街道上，我問張杰哥，“哥，你為啥對我這么好！”
張杰說：“也許我們前世有緣，第一眼看見你，你那單純無助的眼神，讓我一下子想起我第一次來溫州的樣子，也是老鄉(xiāng)換了工作，沒了消息。只是我沒你幸運，沒能遇上肯幫助我的人?！?/p>
說到這，張杰聲音有些哽咽。
我能想象，張杰哥吃過的苦，受過的累。張杰哥接著說：“其實人與人之間，還是多些同情心，有時你只是舉手之勞，也許別人受益不淺?！?/p>
我一直記著張杰這句話。也一直千方百計想跟他取得聯(lián)系，可終究沒能如愿。雖然，二十年來，我多次尋他，未果。但他平常卻發(fā)人深省的話語，一直激勵著我。我想，即使我是一根微小的蠟燭，也要用一絲微光，為前行的人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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