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家的大爺爺年輕時是地主,不缺錢,但缺孩子,他婚后一直沒有孩子。人過中年,生孩子無望,就買了一個男孩養(yǎng)在身邊。買孩子時大爺爺已經(jīng)不是地主,地分給了同村人,但總比普通的農(nóng)村人家有錢,買個孩子不費什么。我親耳聽說大爺爺家床底下埋了一壇銀元,有人親眼見過。
買來的男孩取名軍意,我們叫他軍意叔。軍意叔說話結巴,也不是很厲害,就是前一個字會重復好幾遍,聽得人替他著急,他自己卻不在意。
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學結巴說話,覺得好玩。有一次媽媽聽到就兇我們,說軍意叔小時候并不結巴,是覺得好玩故意學結巴說話,結果自己改不過來就成了真結巴。對這個說法我很懷疑,誰知道媽媽是不是嚇唬我們?
我們那時是真調皮,看到軍意叔就圍在他身邊,故意和他說話,聽他磕磕巴巴我們一邊笑一邊學。有大人在旁邊免不了兇我們,但軍意叔并不惱,我們笑得歡他也跟著笑,還教給我們捏泥巴,看我們手指甲里面臟幫我們剪指甲。我們那時手指甲長了就央求大人用做針線活的大剪刀給剪兩下,大人很忙,很多時候顧不上小孩子,剪手指甲也是求好幾次才給剪一次,還剪得長短參差不一。軍意叔有一把指甲鉗,那是我們第一次見指甲鉗,小小的,剪出的指甲又圓又光滑。隔幾天我們就圍著軍意叔齊齊的伸出自己的小臟爪子。指甲長得慢,軍意叔就把短短的指甲里面藏的泥輕輕給摳出來,我們就高興得跳高。
上世紀八十年代農(nóng)村年輕人不好討老婆,而軍意叔因為家里有錢,從小沒吃過苦,地里活也不大會干,大爺爺大奶奶年齡大了,明面上的錢也花沒了,十里八街都知道軍意叔是買來的,還憨憨的,好吃懶做,竟沒有一個姑娘愿意嫁給他。就這樣拖到三十多,大爺爺也去世了。
有一天媽媽說帶我去吃席,說是軍意叔結婚。那天人太多,小小的我沒看到新娘子長什么樣,只看到大奶奶坐在朝南的草垛旁曬太陽,有本家大娘端飯菜給她吃,她問誰家娶新媳婦呢?大娘大聲說“你家”,喊了好幾遍她才聽到,嘴里叨叨著吃起了飯。
第二天軍意叔帶新媳婦去本家挨家認門,新媳婦長得小巧俊俏,就是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媽媽看她大冬天穿著單鞋,拿出一雙新做的棉鞋讓她穿上,新媳婦“孩子”了半天,聽得我們一頭霧水,軍意叔翻譯我們才知道她說的是鞋子,是感謝媽媽給她棉鞋。那天媽媽收拾了一包棉衣和棉鞋讓軍意叔帶走,他們走后媽媽還嘆息了幾句:“多俊的姑娘,離家那么遠……”我不知道媽媽在感嘆啥,只知道新來的軍意嬸漂亮又機靈,還笑嘻嘻的,越發(fā)襯得軍意叔憨憨的。
不久后的一天夜里,我們家人都睡下了,聽到外面有人叫爸爸,爸爸起來開門,說了幾句話回屋對媽媽說了聲“軍意媳婦跑了”就匆匆出了門。那天爸爸天亮才回來,說是追到了,人已經(jīng)到了縣城坐上車了,再晚一會就真走了。我們這里是農(nóng)村,但不閉塞,村中間就有一條馬路,是南北方向的主干道,坐上車向北二十里就直達縣城車站,車站的車四通八達。那天還聽爸爸說本家的一個叔叔對軍意叔交待錢不能讓軍意嬸拿到,有了錢她跑得更快。
從此軍意叔和軍意嬸形影不離,院子的墻頭也加高了。
但這并不能阻止軍意嬸逃跑,后來她又跑了幾次,時間最長的一次叔伯們找了一天一夜都沒找到,第二天晚上大家又餓又累,回到軍意叔家吃飯,一個叔叔出去在玉米桿垛前撒尿,撒到一半,忽然聽到玉米桿垛里有動靜,拔開一看軍意嬸正蹲在里面,一頭一身的尿。從里面把她拉出來,因為時間太長,天又冷,她都不會站了。大家推測她有了前幾次的經(jīng)驗,應該是再不敢直接去車站,就藏在了院里的玉米桿垛里,想趁夜里沒人再偷偷跑出去。不料家里一天兩夜一直都有人,她也就一直不敢出來。那軍意叔狠狠打了她一頓,還把她捆在柱子上不給吃喝。爸爸看不下去告訴軍意叔說再不把人放了給吃點東西會出人命的,這才由一個大娘把她解下來給了一點吃的。
爸爸是真心不想跟著去找軍意嬸,他說看情形應該是哪家被拐來的姑娘,要不被打得再狠、挨餓受凍也想著逃跑,不知家里人急成了什么樣子。但礙于本家情分,有人來喊又不能不去。后來軍意嬸懷孕五六個月了又逃跑了一次,但最終還是被追了回來。然后有人給出主意,這樣也不是辦法,應該采用懷柔政策,讓村里別人家被買來的外地媳婦去勸勸。那年月村里買來的媳婦有很多,卻沒有象軍意嬸這樣剛烈逃跑了一次又一次的。
后來不知道是大女兒出生的緣故還是被勸動了,軍意嬸再也沒有跑過。軍意叔也改掉了好吃懶坐的習慣,很賣力的干農(nóng)活。大奶奶已經(jīng)去世,軍意嬸又生了二女兒,生活過得很拮據(jù),地里刨食已經(jīng)養(yǎng)不了一家四口了。頭腦靈活的人都做起了生意:收蒜、收蒜苔、收棉花,收購后再賣給大客戶,有的甚至在縣城市場租了地方,專門做大蒜生意,都發(fā)了財。憨憨的軍意叔不會做生意,眼看著生活一天不如一天,偏偏軍意嬸又懷了三胎,軍意叔想要個兒子,寧愿被罰錢也要生下來。
一天放學回家聽大娘和媽媽說軍意嬸趕集時偷別人錢包被抓住了,讓人給狠狠打了一頓,她躺在地上一聲不吭的任人打,兩手護著懷孕八個多月的肚子。被偷的人下了死手,嘴里喊著“打小偷不犯法”,如果不是旁邊有人拉著真會打出人命來。軍意嬸在家里躺了幾天后就生了一個男孩。
有了兒子軍意叔干得更帶勁了,但生活也更加清苦。他很節(jié)儉,有了好吃的都省給孩子,自己每天就喝湯吃干饅頭。在兒子一兩歲的時候,軍意叔忽然死了。據(jù)軍意嬸說是藥老鼠的饅頭讓軍意叔誤食了。但大娘嬸子們私下議論是軍意嬸故意把饅頭泡了老鼠藥放在桌子上的,她知道軍意叔節(jié)省會吃掉那口饅頭。也只是議論,沒有人出頭報警,就這樣軍意叔被火化下葬。
過了半年,軍意嬸帶著三個孩子跟著村里樓板廠打工的一個外地人走了,從此離開了村里人的視線。
現(xiàn)在算來軍意嬸已經(jīng)離開村子二十來年,當年十來歲的大女兒現(xiàn)在也到了三十來歲,最小的兒子也早已成年,不知道他們生活的怎么樣?這些年軍意嬸也回過四川老家見到她的家人了吧?機靈剛烈的軍意嬸一生是不幸的,憨憨的軍意叔一生也極為不幸,我不想說誰對誰錯,那是一個時代的錯誤吧?
但愿以后沒有被拐的姑娘,也沒有人口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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