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鄉(xiāng)老人去世一般都說誰家的人“老”了。

我的奶奶是2019年2月14老的，到今年2022年她正好100歲。

大概是2018年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的時節(jié)，奶奶非要大姑把送她回家。大姑說住的好好的，等快過年了再回家吧，奶奶不依堅持讓大姑當天就把她送回家。

把奶奶送回家安置好后大姑就回家了。

中午吃完飯媽媽照常去上班，剛出了院子走到外面的大路上就聽到奶奶在聲嘶力竭的喊媽媽回去。

奶奶平時說話輕聲細語的，無論什么事都堅持自己做，雖然九十多歲高齡了，但是自己能動的絕不麻煩別人半分。有時候我回家給奶奶端碗飯她都不讓，堅持自己端。

媽媽以為出了什么事火速趕回家，卻發(fā)現(xiàn)奶奶趴在大門口，手里的拐杖也扔到了一邊，雙手依然使勁的往外爬。媽媽把奶奶扶起來，奶奶說她的腿不會走路了。媽媽把奶奶抱回房間后奶奶不讓媽媽離開她半步，說她害怕。媽媽說這青天白日的害怕啥呀，咱家里也沒啥。但奶奶就是死死抓住媽媽不讓媽媽離開半步。

媽媽當即給爸爸打了電話，爸爸又和三位姑姑聯(lián)系說明了一下奶奶目前的情況，之后火速從新疆趕回家。

爸爸和三個姑姑商量好白天至少兩個人陪，晚上至少兩個人陪，并在奶奶的床邊放了一張床，開始日夜守護的日子。一日三餐奶奶正常吃放，天氣好的時候爸爸也會把奶奶抱到院子里曬曬太陽。但就是身邊片刻離不開人，必須有人時時刻刻陪在身邊，哪怕是到廚房盛碗飯再回來也不行，不然奶奶會大喊大叫的叫人，然后扯著嗓門喊她害怕。那一刻委屈的好像一個被遺棄的嬰兒。

快到年底的時候奶奶突然夜里不睡覺了，整個人很亢奮。嘴里一直在說話，從她小時候說到現(xiàn)在，似乎要把一輩子的話說完，把她生命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講出來。好像在聽遙遠的故事，夜夜如此。

奶奶神志依然清醒，但是身邊沒人的話依然會說害怕。姑姑去找人上香看了看，那人說奶奶大限已致，她的那些孩子都已經(jīng)在床前伺候她了，要是照顧的好話可以再過個年，要是照顧的不好也就沒幾天了。

姑姑豁然明白奶奶說的害怕的含義了。奶奶一生生育十二個孩子，但是最終存活下來只有五個。

又過了幾天，每到半夜奶奶房間里的另一張床都會晃動，床上沒人自顧自的在那搖搖晃晃。大家覺得納悶，到底是誰在動？第二天爸爸去地里砍了一些桃木枝放到床底下，當夜床沒有再動，可再后來每到半夜床還是會晃。

鄰居問我害怕嗎？我說沒覺得害怕。記得鄰居家的爺爺快不行了，找人去抬他，但是他臉色鐵黑，即便是他身邊的親人也不敢去抬。

那時候外面是冷風凌冽的冬，屋里大家圍著奶奶給她端茶遞水，陪她聊天解悶，中間把奶奶扶起來靠在枕頭上給她吃點她喜歡的小點心，想休息的時候讓她躺好，蓋好被子讓她瞇會，想方便的時候幫她方便，方便后清洗干凈，絕不讓被褥衣服濕半分臟半分。橘紅色的暖風扇一直開著，屋里面映照的都是橘紅色的溫暖，以及兄弟姐妹之間的溫情。

年關(guān)將至奶奶突然不愿意吃飯了，只喝水，但神志依然清醒。我那時候不明白怎么不想吃飯呢？我吃飯的時候用筷子夾了一塊黃豆大小的豆腐放到奶奶嘴里，她立刻像條件反射一樣給彈了出來。那時也沒想到是奶奶可能真的要走了，總是覺得她可能病了，但又說不出她哪里生病了，心想等她病好了依然是那個精瘦康健滿頭白發(fā)的小腳老太太。

奶奶平時囑咐我們說她走后千萬不要哭，不然她會舍不得走。說她如果走的話一定會到過年的時候走，那時候大家都回來了熱鬧。還說她一定能活很大年紀，因為我爺爺把他的壽命給奶奶了。（爺爺在奶奶四十多歲的時候因公出差意外走了。）

這些話小時候奶奶就和我們說了，以后每年想起來的時候奶奶還會和爸爸姑姑交代一下。

過了年爸爸和姑姑們覺得奶奶可能真的不行了，就合力把奶奶從臥室移到了客廳，期間奶奶仍然不吃任何東西，爸爸每天給奶奶嘴里喂水和葡萄糖。

正月初六，二姑晚上回家后做了一個夢，夢見在我家小胡同的路兩邊擠滿了人，熙熙攘攘的，中間還有一頂花轎在那等啊等一直等到大約公雞快打鳴了，終于等來了，然后有人上了花轎，地上撒了厚厚的錢，后來花轎抬走了。二姑奇怪地上這么多錢給誰，人群中有人喊了一聲說誰是主家錢就給誰。二姑醒后思量半天決定以后晚上不回家了，守著奶奶。

初十凌晨四五點的時候奶奶問二姑，讓她提前準備好的錢有沒有準備好，二姑一邊說著一邊把一張一百元的鈔票拿出來讓奶奶看。奶奶看了看說我咽氣后千萬把錢塞到我的手里，到了那邊我好過路，一定不能忘。

奶奶把大姑叫到身邊示意大姑把她手上的銀手鐲取下來還給表姐，說這是表姐買給她的，她誰的東西也不要，是誰的還給誰。

然后把爸爸叫到身邊說她走后把她葬在南邊的老墳地和爺爺合葬，這是她這一輩子的心愿。還說：“他那時候總和我說等他學(xué)會了炸油條，天天給我炸，現(xiàn)在我去找他了，終于能和他團聚了?！蹦棠桃贿呎f著一邊拉著媽媽的手說：“我的好媳婦，沒有你我活不了這么大年紀啊，我咋報答你啊，下輩子我當牛做馬的也要報答你。”

此時此刻爸爸媽媽和姑姑們眼里都是淚水，爸爸是最小的孩子，大姑雖然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但是有娘在依然是有人疼的，在娘心理依然是娘的心頭寶。往昔一幕幕的疼愛浮上心頭，姐弟幾個雖然明知終有這么一天，但是此情此景依然不能釋懷，一人一句的喊著“娘??！娘啊！”

這一聲聲娘里包含了千言萬語，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天天圍著奶奶轉(zhuǎn)的日子，更多的是不舍不甘不忍。

大姑拉著奶奶的手哭的不能自已，媽媽安慰奶奶說：“春天來了天好了您也會好的，您好了我也天天好好伺候你?！?/span>

奶奶看著自己的孩子一個個都哭成了淚人，安慰道：“別哭，你們哭我舍不得，我走了，我去天上了。”說完奶奶緩緩的閉上了眼睛，臉上的皺紋也漸漸的舒展開來。

姐弟幾個在傷心之余開始按奶奶的交代辦起后事。

晚上守靈的時候我執(zhí)意要為奶奶守靈，姑姑說不合規(guī)距，沒有孫女守靈的。爸爸說她奶奶疼她，她也疼她奶奶就讓她守吧。晚上十二點過后爸爸媽媽和姑姑們忙完了，大家都窩到沙發(fā)里討論明天出殯的事情。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做了一個夢，夢見奶奶穿著她的月白布衫，黑色長褲，腦后挽著發(fā)髻，背上背著一個小布包裹邁著一雙小腳向前走去，而且沒有拄拐杖，腳步康健有力。我看不到奶奶的臉，一直看著她的背影向一片深宅大院走去。院子正中的大門沒有開，周圍都是灰蒙蒙的，看不到太陽也看不到月亮，院子的墻伸展到兩邊看不到邊，看奶奶的樣子好像是急匆匆趕路的樣子。正在這時爸爸叫我趕緊起來準備東西了。

或許是奶奶真的回家了吧，小時候常聽別人說奶奶是大家閨秀。

奶奶去世后沒幾天鄰居家的那個爺爺也去世了。我們村里有一個男的去世的話必定也會有一個女的去世，有一個女的去世的話，隨后會有一個男的去世，都是兩個一起去的。

奶奶和爺爺合葬的心愿當時沒有完成。爸爸去找那塊田地的主人表達了合葬的意思后那人竟開始漫天要價，讓先拿幾萬塊錢來再談。爸爸考慮到那一塊地地勢極地，一下雨水就把附近的路漫過，積水厲害。于是另擇了北邊的一塊地作為奶奶的墓地。今年春天爸爸特意從外地回來選了吉時把爺爺?shù)膲炦w到了奶奶那兒實現(xiàn)了合葬的心愿。

辦完奶奶的事情后爸爸馱著家里的重擔又出發(fā)了。

爸爸常年在全國各地跑大貨車，貨車的掛有十幾米長，別看爸爸身板小，但是開起大車來也是溜溜的。爸爸常年以車為家，風餐露宿一直在路上奔波，許是上了年紀身體有些吃不消了，不能像以前那樣連著開十幾個小時也沒有問題。有一次爸爸突然瞌睡的厲害，本來想叫醒另一個司機讓他替一會，但是轉(zhuǎn)念一想人家剛休息沒幾個小時，自己抽根煙吧，抽根煙就不瞌睡了。抽第一根的時候好像還有點效果，但是往下再抽的時候好像不管用了。正在爸爸想瞇起眼睛的時候一個聲音在爸爸耳邊說：“礦，你瞌睡了嗎？”爸爸一個激靈精神起來，正好看到前面有一片山崖。爸爸慌忙轉(zhuǎn)回方向盤調(diào)，整方向這才避免連人帶車掉到山崖里。

度過險情，回過神來爸爸才意識到剛才那明明是奶奶的聲音??！原來是奶奶在一路追隨護佑著他。

奶奶去世后那幾年我在準備一個考試，可是有一門我總是考不過去。不是實力不行，而是心態(tài)不好，還未到考試我就睡不著覺，心突突的跳的厲害，好像要蹦出來。已致于我只感覺的自己的心跳的厲害，其他什么都感覺不出來，考試的時候抓鼠標的手抖的厲害，平時簡單的公式也在此刻一片空白，手里的鍵盤怎么敲也想不到答案是什么。我不知道是怎么了，當時是急切的想考過?？墒怯卸嗝醇鼻芯陀卸嗝词踔潦切耐?，在成績出來的那一刻，心底是無限的蒼涼。

后來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是奶奶出殯的場景，只是奶奶出殯的時候是向北走，夢里是向南走，送殯的人群是沿著左邊的路在走。夢里很清晰的知道奶奶已經(jīng)不在了，但在路邊卻遇到了奶奶，她依然后腦勺挽著發(fā)髻，穿著月白布衫，邁著小腳徑直走到我身邊說“我給你弄”。夢里我好像沒有回答，醒來后我奇怪奶奶要幫我做什么，夢里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是什么意思。

那一年考試前夜我竟然睡著了，而且第二天考試我的心跳的雖然比平時厲害，但是沒有之前快了，而且似乎也沒那么緊張了，大腦思考起來也可以正常運轉(zhuǎn)了。出了考場我對考試結(jié)果似乎也沒有那么迫切的渴望了。

考試出來后結(jié)果我很意外，不但過了，而且分數(shù)也很高。

有時候我會忍不住想：是奶奶在保佑我嗎？

奶奶去世后每年中元節(jié)我都會在我在的地方，找一個十字路口給奶奶燒些紙錢。第一次燒的時候完全不知道怎么燒有什么講究，路過的大媽熱情的教我怎么燒。每次燒紙錢的時候火燒的都很旺，我想那是奶奶應(yīng)該很開心吧。她走的時候也說想她的時候就去給她燒點紙錢。

時至今日我依然覺得奶奶依然在我身邊，每次回家，院子里，胡同里，大樹下都是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