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羈押27年后，無罪釋放，無法與前妻破鏡重圓，無法對兒子彌補缺失的父愛，但依然用善意面對這個世界。
|作者：楊學義
當《環(huán)球人物》記者決定前往江西進賢，關(guān)于張玉環(huán)一家的報道已是鋪天蓋地，但仍有一個問號縈繞心頭 ：將近27年里，命運讓張玉環(huán)全家人飽受屈辱和苦難，為什么他們沒有仇恨社會，走向罪惡和墮落的人生？
8月9日，進賢縣枕頭嶺張家村，張玉環(huán)家破敗的老宅前已沒有大批記者、拍客的圍觀，偏僻的村莊恢復了寂靜?！董h(huán)球人物》記者得知，張玉環(huán)的大兒子張保仁、二兒子張保剛給他在縣城租了一套老房子，與世隔絕半生的張玉環(huán)，必須精打細算過好余生每一天。踏進這所老宅“遺址”，每走一步腳下都會發(fā)出清脆的瓦片聲，那是一種能夠切身感受到的破碎感。27年前，這里還承載著一個完整的家——一個鄉(xiāng)下人養(yǎng)家糊口的身影，一個媳婦操持家務的忙碌，兩個小孩子的純真童心。
幸福戛然而止
很少有人能體會宋小女27年前撕心裂肺的痛。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兒，相親遇到張玉環(huán)時，只有18歲。張玉環(huán)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他第一眼看到宋小女便喜歡上了，他們是彼此的初戀。1988年結(jié)婚后，他把宋小女捧在手心里，宋小女不會干農(nóng)活，他就一個人挑起重擔，就連宋小女想搭把手，他都舍不得。兩個兒子出生后，張玉環(huán)干活更賣力了，他有干木匠活兒的好手藝。有次他買回來一斤肉，煮熟了放在三個碗里，讓母子三人吃。宋小女心疼他干活兒辛苦，把自己碗里的肉分給他，張玉環(huán)卻不肯，說在外面做木匠活兒，經(jīng)常吃到。
·張玉環(huán)和宋小女年輕時的合照。
宋小女說，她把最美好的青春留給了張玉環(huán)，張玉環(huán)也用最真誠的心疼她。這簡單而美好的一切，在1993年10月27日戛然而止。10月24日，村里兩名男童失蹤。25日，警方在水庫發(fā)現(xiàn)尸體。經(jīng)鑒定，兩名男童分別被勒死和掐死。27日，張玉環(huán)像往常一樣下地干農(nóng)活，但中午沒回家。張玉環(huán)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回憶，當時他被叫去問話，因為手背上有劃痕，被確定為嫌疑人。實際上，當時正值秋收農(nóng)忙，這是他干農(nóng)活兒劃傷的。
·遇害男童之一家的老宅子，如今已成為陰宅，門框橫批上的“駕鶴歸西”依舊可見。（本刊記者 楊學義 / 攝）
有人告訴宋小女，張玉環(huán)到村支書家里吃飯去了。宋小女覺得不對勁，抱起4歲的保仁和3歲的保剛往支書家里走，結(jié)果只看到張玉環(huán)被押上警車的背影。她放下孩子，向警車跑去，邊跑邊喊，撕心裂肺。誰也沒想到，當張玉環(huán)再次回到這里，已是2020年8月4日。
背負“殺人犯”罵名
在1993年到2001年，張玉環(huán)被羈押在看守所，幾乎從未與家人見面。1995年1月26日，南昌中院一審以故意殺人罪判處張玉環(huán)死刑緩期兩年執(zhí)行。有人勸張玉環(huán)不要上訴，否則可能被槍斃，張玉環(huán)卻說 ：“一定要上訴！要么就槍斃我，要么就直接放我出去?！蓖?月，江西高院發(fā)布刑事裁定書，以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為由，撤銷裁決，將該案發(fā)回重審。但接下來的6年里，張玉環(huán)案無人過問?！坝袝r有人來檢查，我就拼命喊冤”，但只得到一句“你的事我們知道”，就再無下文了。
6年的等待，張玉環(huán)生不如死?？词厮棚L間的水池上方，有一根掛毛巾的鐵欄桿。張玉環(huán)曾兩度在這里上吊。他偷偷把床單撕成布條，系成繩子，在獄友入睡后，自尋短見。1996年第二次自殺時，脖子那一圈勒痕不僅脫掉了皮，而且黑了。他失去知覺，人們以為他死了，把他放到地上，沒想到第二天他活了過來。
張玉環(huán)的母親張炳蓮現(xiàn)年85歲。她坐在家門口的板凳上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看守所當時通知家屬去探望剛剛蘇醒的張玉環(huán)，她給兒子做了愛吃的油餅，想讓他繼續(xù)活下去。但母親的探望沒有讓張玉環(huán)釋然?？词厮褭跅U拆了，換成掛鉤。張玉環(huán)就選擇絕食，“最長的一次有六天六夜，看守所的人把我送到醫(yī)院打吊瓶”。
張玉環(huán)長期與世隔絕，想到了死 ；宋小女在現(xiàn)實壓力下，選擇艱難地活。家庭失去了生活來源，宋小女在1994年春遠走深圳，賺錢養(yǎng)家。由于文化程度低，她只能在餐館做后廚、洗碗、拖地、包餃子、配菜、洗廁所等最苦最累的工作。
“1993年，爸爸被羈押。我們不光失去了父親，也失去了母親?！睆埍傉f，從他記事起，到1997年，7歲的他才第一次看到母親。兩兄弟甚至更怨恨母親 ：父親坐牢可以理解，母親這幾年在干啥？1997年的見面，還是因為宋小女突然接到家人電話，告訴她張玉環(huán)出獄了，叫她馬上回家。她高興得跳了起來，不再和同事隱瞞身份，以為再也不用回來了。直到回村看到父親的靈堂，她才明白“喜訊”實為噩耗，當場暈厥。
張玉環(huán)被羈押后，保仁保剛兄弟被分別寄養(yǎng)在奶奶家和外公家。在村民印象中，張保仁從五六歲開始就牽著水牛下田干活，稻田的水經(jīng)常沒過他的大腿，即便在那個年代的偏僻農(nóng)村，也很少有他這么小的孩子下田。
更讓張保仁痛苦的，是他背負的“殺人犯之子”的罵名。村民經(jīng)常羞辱他，張保仁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了兩件記憶中最痛苦的事。一次是在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村里的小孩拿木簽插上冰糖，粘著牛糞給他吃。張保仁極力反抗，但好幾個小孩把他綁起來喂。另一次是初中一年級，他放學回家時，在田里摘了一個西瓜。孩子摘一個瓜，可以理解為“吃”，也可以理解為“偷”。“那塊地是我一個堂叔家的，他追了我3公里，狠狠地踹了我?guī)啄_?！睆埍Ｈ蕮奶檬逑蚰棠谈鏍睢Ｗ詮母赣H入獄以來，奶奶也受到全村的孤立，變得異常敏感，只要張保仁犯錯，就連打帶罵。“我很怕婆婆（奶奶）打我，更怕她傷心，所以當著同學的面給堂叔跪下了?！睆埍Ｈ史磸桶笏?：“我錯了，求你不要告訴奶奶，我保證以后不摘了。”這是他迄今為止唯一一次下跪。
面對羞辱，和外公一起生活的張保剛喜歡用拳頭解決。上小學時， “我不是在打架，就是在打架的路上”。而每次打架，對方家長會退縮，跟自己的孩子嘀咕：“別搭理他，他會殺了你?！彼谛W期間頻頻被開除，連續(xù)轉(zhuǎn)學三次，直到周圍沒有學?？梢赞D(zhuǎn)，就輟學了。
·宋小女與兩個兒子。
每當想放棄，就遇到好人
張玉環(huán)等來了再審。在6年的等待中，他徘徊在絕望和希望之間。最終一名監(jiān)獄內(nèi)的大學生開導了他： “你現(xiàn)在死，叫畏罪自殺，自己冤死不說，子孫后代都要背黑鍋。而你只要活著，就可以不斷上訴。”這句話喚醒了張玉環(huán) ：這條命不光是自己的，還是全家人的。他一定要挺到出獄，再和家人在一起。
2001年11月28日，經(jīng)過南昌中院重審開庭、張玉環(huán)再次上訴后，江西高院做出終審裁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張玉環(huán)從看守所轉(zhuǎn)到南昌監(jiān)獄服刑。命運再一次打擊了他。張玉環(huán)的大哥張民強回憶，那段時間，張玉環(huán)在監(jiān)獄內(nèi)自殘。“我去看他，監(jiān)獄的管理干部說，他把衣服剪掉了，在關(guān)禁閉，你改天來，開導一下他?！睆埫駨娋筒粩嚅_導弟弟 ：“都到這個地步了，我們只能認命，但該爭取的還是要爭??！”
張民強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1993年張玉環(huán)剛被帶走時，他曾一度懷疑弟弟真是“一時沖動辦了傻事”。一審開庭前的單獨會見上，他質(zhì)問弟弟 ：“到底是不是你干的？是你干的就要承擔責任！”張玉環(huán)嚎啕大哭 ：“真的不是我干的！”那次對話打動了張民強，但他心里還是沒有徹底排除弟弟作案的可能。直到2001年9月，在同律師進行卷宗分析時，律師列出了很多案件疑點，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兩名男童在當日11點半左右死亡，但12點有一名同村小女孩看到張玉環(huán)在山上摘果子吃，也就是說張玉環(huán)根本沒有作案時間。自此，張民強徹底相信了弟弟，鐵了心要救他。
從2001年正式收監(jiān)開始，張民強每年至少要看弟弟4次，其中春節(jié)、中秋節(jié)和端午節(jié)必須要去。張玉環(huán)說，同樣是被判或減刑為無期徒刑的獄友，只要是“認罪態(tài)度好”，哪怕比他晚進來的，都比他早出來了?！暗揖褪遣荒艹姓J，鼓不打不響，冤不伸不明?！睆埫駨娒看稳タ吹艿?，都會帶去足夠多的信封和郵票，鼓勵他至少一周寫一封申訴信。張民強自己每個月也寫一封。弟弟每次都把信寄給他，然后再由他修改措辭，加上抬頭，打印，分別寄到北京、江西和南昌的相關(guān)部門。不過，絕大部分申訴信都沒有結(jié)果。
“是什么讓你們心存希望？”《環(huán)球人物》記者問。
“這么多年，每當?shù)搅讼敕艞壍臅r候，就會遇到一個好心人。”張民強說。2008年，是兄弟倆寫申訴信的第七年，最高人民檢察院控告檢查廳發(fā)來一份回復函 ：張玉環(huán)，你的來信已收悉，根據(jù)有關(guān)規(guī)定，已將你的來信轉(zhuǎn)往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處理。收到回復函，張玉環(huán)興奮極了。張民強馬上到江西高院詢問情況，工作人員讓他“回家等”，便沒了下文。2012年，一名公益人士帶著一位律師找到張民強，稱愿意幫助張玉環(huán)打官司，但一個月后，因為律師費的問題，又沒了消息。
直到2017年，張民強經(jīng)過當?shù)孛襟w介紹，認識了來南昌處理案件的王飛、尚滿慶等律師。幾位律師看了張玉環(huán)的卷宗，當即判斷案子有問題，于是約定次日到監(jiān)獄見張玉環(huán)。他們被張玉環(huán)全家的堅持所感動，當年8月正式確定接手張玉環(huán)案。
在絕望中，抱團取暖
1997年回家奔喪后，宋小女回到深圳打工。同事們知道了她的身世，再也不和她正常相處，要么就離她遠遠的，要么就是年輕小伙子騷擾她。宋小女的弟弟在福建打工，一起干活的江西老鄉(xiāng)剛剛失去了妻子?？吹浇憬闶鼙M委屈，他想撮合二人。
這個男人的妻子得了癌癥，賣掉了家里唯一一頭牛，欠下幾千元外債，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宋小女答應弟弟見他一面，但最后反悔了，“我心里還是喜歡張玉環(huán)”。
·張玉環(huán)一家的老宅，如今破敗不堪。（本刊記者 楊學義 / 攝）
1999年，宋小女查出子宮腫瘤。感覺活不長的她，想到了找人托付兩個兒子，于是再次托弟弟找到這個男人。改嫁前，她對這個男人提出三個條件 ：要照顧好張玉環(huán)的兩個兒子 ；允許她回家看婆婆 ；無條件地支持為張玉環(huán)伸冤，并且隨時能會見。這個男人一口答應下來。
雖然重組了家庭，但現(xiàn)實和過往依然折磨他們。宋小女經(jīng)常精神恍惚地叫他張玉環(huán)，幾年后這個男人主動提出：“叫我老公?！彼涡∨R他神經(jīng)病，“我們這個年紀，哪有叫老公的？”但他說，宋小女頻繁叫錯名字，他好傷心，再說外人聽到宋小女這樣叫，他覺得很沒面子。
宋小女說，這么多年，是老公幫助她度過了最難熬的日子?！拔覀儽г谝黄鹑∨?，我講我的故事，他陪我哭；他講他的故事，我陪他哭?！眱蓚€人都對過去有著無限深情，而這恰恰成就了現(xiàn)實中的愛和溫暖。
兩兄弟也收獲了零星的溫暖。張保仁說，他從小到大只有一個好朋友。那是小學四年級，一個同學罵他是“殺人犯的兒子”，張保仁跟他扭打在一起，“那應該是我童年打架最厲害的一次”。老師嚴厲批評了那個同學，讓他給張保仁道歉。于是，張保仁收到了對他來說最奢侈的第一次道歉。從那以后，兩個孩子的交往反而多了。后來他得知，這名同學也不生活在父母身邊，而是被寄養(yǎng)在伯母家中，他們頗有些同病相憐，自此成為至交。
帶給張保剛溫暖的是外公。張保剛幼年時受了欺負，就坐在一旁不說話。外公鼓勵他，凡事不能憋在心里，要說出來。這造就了他后來外向開朗的性格。長大一點后，張保剛總是闖禍，外公卻舍不得打他，只是躲到角落里哭。張保剛問他為什么哭，外公就說“你不聽話，我很傷心”?！拔椰F(xiàn)在才明白，外公是可憐我，想用他的力量補償我。他帶不好我，就恨自己無能。是他影響了我的性格，比較陽光，沒有走向陰暗。”
艱難重生
漫長的努力，終于有了結(jié)果。2018年，江西高院對張玉環(huán)案啟動立案復查。2019年3月，江西高院作出再審決定，另行組成合議庭審理此案。2020年7月9日，張玉環(huán)案開庭審理，辯護律師對張玉環(huán)進行無罪辯護。8月4日，江西高院改判張玉環(huán)無罪。
·2020年8月4日，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依法對原審被告人張玉環(huán)故意殺人再審一案進行公開宣判，撤銷原審裁判，宣告張玉環(huán)無罪。
早在7月，整個家族便看到了希望。實際上，經(jīng)歷數(shù)次減刑，張玉環(huán)在今年年底也該出獄了。張民強說，他本來為弟弟做了最壞打算，如果立案復查再不能洗刷冤屈，他就自己出錢，讓弟弟出獄后繼續(xù)上訪、申訴。因為這份清白，不光關(guān)系著家族的過去，更關(guān)乎家族的未來。張保剛輟學后，在社會上漂泊很多年，18歲時曾想當兵，但由于父親身負命案，無奈作罷?！拔腋赣H出來，對我最大的幫助就是，以后人家再也不能說我們是殺人犯的兒子了，再也沒有那些鄙視的眼光看我們了?！?/p>
隨著張玉環(huán)的無罪釋放，一切都變了。
他仿佛是一個從27年前穿越到現(xiàn)在的人。出門過馬路時，得緊緊握住兒子的手，他非常害怕，沒想到馬路上有這么多車。和兒子第一次出門時，他說 ：“現(xiàn)在的進賢縣，像香港一樣哦！”兩兄弟精心挑選了縣檢察院的舊家屬樓租住，因為只有這里才勉強有些30年前的樣子?！鞍职挚吹揭恍╅T店、街道，偶爾會喚起以前的記憶?！?/p>
·8月12日，張玉環(huán)（右）在兒子張保仁的陪同下，領(lǐng)取了臨時居民身份證。
有些事物他一時難以習慣。央視和張玉環(huán)視頻連線時，張民強將手機視頻接通后給弟弟，張玉環(huán)卻只會把手機放到耳朵旁，張民強又給他擺弄好，但張玉環(huán)緊緊拉著哥哥，不讓走。張民強非常難過 ：“我的小孫子都會玩手機，他卻不會?！痹诤汀董h(huán)球人物》記者對話時，張玉環(huán)還說了很多好奇的事情，“現(xiàn)在沒有桿秤了，放在盤子上直接稱”“人們都不用錢買東西了，用手機拍照片就算買”……這些都超出他的理解。
“從監(jiān)獄出來，他現(xiàn)在更像一個孩子?！睅滋煜聛?，張保剛感受到一種強烈的父子錯位感。8月4日那天晚上，父親對他說 ：“保剛，你千萬別做壞事，我在里面看到很多年輕人，過得很辛苦?！彼泻芏嘣捪雽鹤诱f，但經(jīng)常結(jié)結(jié)巴巴，最后什么都說不出來?！拔易屗c說，他告訴我，監(jiān)獄里有嚴格紀律，問話時，他要用最短的時間把想說的說清楚。我們正常人說話的節(jié)奏，他都不適應?！睆埍傉f，他感覺父親就像一只籠子里的小鳥，突然自由了，對外界的一切都很陌生，也很無助。
為迎接張玉環(huán)，宋小女提前很多天來到張家村。那時，宋小女的老公已經(jīng)開漁，準備出海，聽到消息后立刻辭職，追了過來。見到張玉環(huán)后，宋小女的老公說：“你的張玉環(huán)出來了，你也該回來了?！边@是一種懇求。當初，他最愛宋小女的深情，如今，他最擔心宋小女的深情。
8月4日那天，很多媒體都拍下了她向張玉環(huán)“求抱抱”的一幕，她說，這是她多年的心愿，但并不是要回到張玉環(huán)身邊。“我當初嫁給他，太小了，沒有感受到他對我是那么好。自從他走了以后，沒人照顧我了，我才知道生活是多么艱難。每當我無助的時候，每當我去看他的時候，多想他抱抱我啊……”
·2020年8月5日，張玉環(huán)接受媒體電話采訪，宋小女站在一旁。
8月9日，是張玉環(huán)最小的孫子兩周歲生日。張玉環(huán)全家邀請《環(huán)球人物》記者分享快樂。出獄后，張玉環(huán)大多都在同親人抱頭痛哭，此刻他終于露出了笑容，把第一勺奶油放到孫子的嘴里。在全家人的溫暖中，他邁出了艱難而幸福的第一步。
·8月9日晚，在新租住的家中，張玉環(huán)為最小的孫子過兩周歲生日。（本刊記者 楊學義/攝）
“我真正理解了父親”
8月11日，宋小女坐上了回家的高鐵，發(fā)了一條抖音：“我走了，帶著酸甜苦辣，我回家了，愿自己余生安好！”
宋小女終究沒能等來張玉環(huán)的擁抱，但她將兩個兒子、兩個兒媳、三個孫子和一個孫女都留在了張玉環(huán)身邊。張保仁看到母親這樣做，非常心痛，父親出獄了，母親卻把自己困在了“牢房”?！岸嗄陙恚寥憧鄮臀覀兂杉伊I(yè)，這四個孫子孫女，就是她的命。而現(xiàn)在，即便想孫子孫女，都要考慮是不是能來看一下。”張保仁明白，雖然母親驕傲地說，要將8個孩子完完整整地留給張玉環(huán)，但這對她自己是一種痛徹心扉的奉獻和割舍。兄弟倆已經(jīng)商量好，今后輪流換著陪父母。命運，依然留給這一家人傷痕，兄弟倆在盡全力愈合。
·2020年8月5日，張玉環(huán)的母親張炳蓮（左）感謝宋小女。
兄弟倆在成長過程中，一度對父母的印象不好?！?997年，媽媽回家給外公奔喪，我根本不肯叫她?！睆埍傉f，母親那幾年的缺席，是常年折磨他的痛。對于父親，雖然兄弟倆一直堅信他的冤屈，但常年的父愛缺位，依然讓他們抱怨父親為何不在身邊。
直到為人父，兄弟倆才真正理解了父母的無奈。張保剛的暴躁性格收斂了，“因為我有老婆孩子，會想，我出事了，誰照顧他們？”在福建漳州東山島出海打漁的那些年，他們真正理解了生活的艱辛。張保剛第一次出海就差點回不來，“那是2008年8月4日，新船第一次出海，遇到臺風，別的船都回來了，但船長迷信，堅持新船要滿載而歸，否則不吉利”。向來什么都不怕的張保剛感到了恐懼，“浪有三層樓那么高，每次都把整條船蓋住了，然后船再重重地摔在海面上”。上岸后，張保剛不想做了，旁邊有人說 ：“出海不是誰都能做的，慫貨做不了?！边@句話激怒了張保剛，他決定繼續(xù)堅持。
張保仁有次出海，腳在撒漁網(wǎng)時被鉤住，整個人掉進海里。當時漁船距海岸60多海里，相當于110多公里，幸好有人及時把他撈上來，而且當天風平浪靜，否則他肯定活不成了。“這個手指第一個關(guān)節(jié)被漁網(wǎng)劃傷了”，張保仁指著左手大拇指說，當時肉缺了一大塊，露出白骨，泡在海水中，鉆心地疼。但他只在船上休息了一天，就繼續(xù)干活，傷口反復愈合，又反復感染，“我沒法休息，要賺錢養(yǎng)家”。那時他剛20歲，做了父親，需要養(yǎng)活孩子。
兄弟倆說，在海上，他們每次與死亡擦肩而過時，第一時間想到的都是：我死了不要緊，老婆孩子怎么辦。“我真正理解了父親，如果我是他，即便不自殺，我也會變成神經(jīng)病，瘋掉了。真是生不如死?！睆埍傉f。命運和歲月給了這家人苦難和分離，也幫助他們和解。
兄弟倆的故事讓《環(huán)球人物》記者想起了《老人與海》，但兄弟倆說沒聽說過。記者說 ：“里面有句名言 ：一個人可以被摧毀，但不能被打敗?！睆埍Ｈ收f ：“這句話形容我們家很合適。我們是普通的老百姓，面對正確的事情，就義無反顧，面對錯的事情，也不會逃避。”
一切都回不到1993年了。但張保仁說，只要有親情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環(huán)球人物》記者看到他的微信名為“殘月”，他說 ：“這么多年，我們家的月亮都沒有圓過?！薄斑@次可以改成‘圓月’了吧？”“還是不能改，媽媽回不來了。”
返程路上，《環(huán)球人物》記者心中的問號有了答案。張玉環(huán)每次給兒子寫信，都會叮囑他們?yōu)樽约荷煸惨欢ㄒ錾屏嫉娜?。在兄弟倆的成長中，雖然坎坷不斷，但每當家人有機會，都會囑咐他們 ：千萬不能報復社會，這不光對爸爸伸冤不利，還會被人說父子有“犯罪基因”。面對命運的惡意，全家人都選擇用善意去面對。
8月4日張玉環(huán)被釋放當天，恰逢農(nóng)歷六月十五，不知張保仁有沒有抬頭望一望，天上那輪圓圓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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