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年 10 月 18 日晚,86 歲的鈴木勲穿得金光熠熠,帶著愛徒們在第九屆 OCT-LOFT 國際爵士音樂節(jié)完成了自己的中國首演。落幕前,他向從全國各地趕來的樂迷說 " 謝謝 ",那是他全場說的唯一一句話,接著調(diào)皮地不斷沖著臺下比心。
整場演出,他是那位掌控臺上節(jié)奏與段落的核心人物,低音提琴在他手下不光是一架節(jié)奏型樂器,音律富于變化卻充滿力量,每一個意想不到的轉(zhuǎn)折都凝練著這大半輩子之于爵士樂的執(zhí)著與愛。他不斷刷新著樂迷對于低音提琴的種種認識,亦如他所愿,這是一次 " 很特別,大家一聽覺得很厲害的那種音樂 "。
但卻不僅僅是厲害而已。七個小時前有幸與老爺子面對面做訪問的我最后杵在臺下,說哭就哭。
他在舞臺上呈現(xiàn)的日式融合爵士極易入耳,不斷重復的 Riff 間或突然上頭的即興,足以在瞬間調(diào)動觀眾的情緒;卻極難模仿,當他拿起琴,新的驚喜便在指尖悄悄醞釀,等聽眾那一刻猝不及防。
"我最喜歡爵士樂了。"
把時間撥回六十五年前,得到第一把低音提琴的鈴木勲,此前并沒有學過其他樂器。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他直接去了 "Azumageki Burlesque" 脫衣舞俱樂部—— Louis Armstrong 的演出散場后,他就是在那兒讀到了尋找貝斯手的招聘啟事。
" 您可以演奏嗎?" 樂隊負責人問他。
" 我不知道。但看到您正在招聘,我就去買了一架樂器。我真的很想彈低音提琴,昨天剛?cè)タ戳?Armstrong。"
可當對方邀請他彈來聽聽時,他卻壓根兒沒法彈出合適的聲響。
" 好,我來教你。" 負責人說," 穿白裙子的女孩上場時,你彈這兩個粘了貼紙的音就行。"
就這樣,鈴木勲在 Azumageki 待了一年。
那個年代美軍無限制地駐扎日本,俱樂部里、劇院中、甚至是廣播電臺都充斥著教人搖擺的靡靡之音。而后波普爵士、冷爵士、波薩諾瓦,甚至搖滾樂,隨著時代的浪潮遍地開花。
有一次兩位常來俱樂部的美國士兵同鈴木勲說:" 我們是軍樂隊的樂手,你要來聽我們演出嗎?" 他應(yīng)邀前往,同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那里有許多臺鋼琴,甚至有你需要的所有樂器,每個人都在演奏爵士樂。軍樂隊的人早晨升完旗后,就可以做他們想做的任何事情。
他又在這兒磨練了四年。非科班出身這于他而言似乎并不重要," 在美軍樂隊里和那些很厲害的人一起演奏,慢慢就變得很厲害了。" 之后的實操中,他也習慣通過與樂手的配合演奏,聽到什么是好的,同時了解不好的地方在哪里,由此逐漸試出更完整的作品。
再后來,鈴木勲加入了第一支自己的樂隊,在常承接國外爵士樂隊演出的場地 Five Spot 遇見了爵士樂史上最重要的鼓手之一 Art Blakey ——那是 1969 年,Blakey 直截了當?shù)貑査? 你想來我家坐坐嗎?" 一年之后,他坐上了飛往紐約的航班。
"音樂最重要的是和領(lǐng)導的人一起,四五個人在一塊兒,大家互相看著對方,然后一起協(xié)作做出最好的音樂。"在美國的兩年,讓他意識到,伙伴很重要。
他跟著 Art Blakey 的樂隊,坐著老舊的凱迪拉克,環(huán)游美國巡回演出,后來甚至去到加拿大,一路上保持著密集地演奏。一周七天、一天 24 小時,他時時刻刻被爵士樂包圍著,曾作為 Ella Fitzgerald 的貝斯手出現(xiàn)在電視節(jié)目上,也與 Jim Hall 一起在紐約的公寓內(nèi)盡情即興。這些被 " 偉大 "、" 了不起 "、" 最重要 " 之類前綴包圍的爵士樂手,都曾與他合作過。雖不是專業(yè)院校畢業(yè),但他卻直接跳進了紐約爵士樂的心臟地帶,并直接用琴技證明了:日本人手中的爵士,并不是完全不行的。
那一年的鈴木勲,38 歲。
"瞬間很重要。"
1980 年,鈴木勲發(fā)表了專輯《自畫像》,那是他最喜歡的作品之一。
" 我的爵士和別人的不太一樣,是別人沒有辦法模仿的風格。" 這亦是他做這張作品的初衷。這種無法模仿的風格,在于瞬間的技術(shù)。" 爵士是用瞬間來衡量的東西。比如在某個瞬間,你的技術(shù)如果跟得上,手就能比腦袋快。這和別人照著樂譜彈,是完全是不一樣的。"
瞬間的技術(shù)與好的聲音相承,同時注重原創(chuàng)性,是這位爺爺給到后輩們的建議。" 如果你彈的和唱片一樣,那就很無聊了。"
從最早聽見 Milt Hilton 的 Solo,拿到第一把低音提琴開始,鈴木勲便在爵士樂這條道上一路走到黑。" 完全沒有猶疑,也沒有想過要做別的事情。大家的心情都不一樣,但我想用自己的演奏感動大家——可能你一個音彈錯了,他們就不感動了。"
一個人晚上練習時剛巧撿到的一個奇妙音符,或是路邊的小狗突然汪了一聲,都會成為他創(chuàng)作中那一瞬指路的油燈。許多時候,靈感都是由轉(zhuǎn)瞬即逝的對味聲音萌生,接著便一發(fā)不可收拾。因某個聲音或是某段旋律牽連內(nèi)心產(chǎn)生的震動太可貴了,正是鈴木勲始終如一對爵士樂保持著高漲熱情的緣由。
他一面尋找那個對的音,一面培養(yǎng)了不少弟子,渡邊香津美、山本剛、益田干夫…… 許多已是日本爵士圈內(nèi)響當當?shù)拿?,有時還約在一塊兒演奏," 可是他們還贏不了我。"
當問及他心中屬于爵士樂的黃金年代時,他表示現(xiàn)在對于日本爵士來說,就是很好的時代。聽的人逐漸多了起來,大家聽到爵士都覺得,還不錯挺棒的。
"爵士樂是我的另一條命啊。"
逛一圈鈴木勲的個人網(wǎng)站、臉書與推特,便會發(fā)現(xiàn)這位老頑童把自己的個人簡介都編成了:JazzGod father(爵士教父)。
對于這個稱號,他可十分地云淡風輕:" 這個說法是給年紀稍微大一點的嘛。用這樣一個詞語,可能更容易讓大家理解,干爵士樂這一行的人大概是什么樣子的。我現(xiàn)在在美國德國都有一些演出,也有自信去哪里演都不會輸給別人。"
眼前的這位老人家,身著白色絲質(zhì)襯衫,搭配藍白條紋絲巾與灰色紋理褲,花白的頭發(fā)整齊地盤在腦后,藍面銀邊眼鏡與手指上搶眼的綠寶石戒指明亮且高調(diào)地展現(xiàn)著他的氣質(zhì)不凡。他在演出服上下的心思更精細,女士襯衫、雕花馬甲、長款毛衣或是兩只截然不同的褲襪,都是曾穿上身的時髦單品。談起頗有代表性的著裝風格,鈴木勲坦言自己并沒有特別喜歡時尚," 我會挑一些適合自己的東西,有時候也自己在家踩縫紉機做衣服,比如把顏色不一樣的襯衣上下拼接在一塊兒。"
鈴木勲在生活中的種種點滴,也不太像一位東方老人。喜歡喝可樂與冰水,夜里十一點演出結(jié)束,仍選擇轉(zhuǎn)場舊天堂書店的加料即興。從來沒有用鬧鐘的習慣,但絕對要保證八個小時的睡眠,樂隊成員都去演出了而自己睡過頭的事情發(fā)生過不止一次。每天會勻出兩三個小時練琴,如果累了那就休息," 自己狀態(tài)差的話,肯定做不出什么好事情 "。偶爾在社交媒體上發(fā)發(fā)自拍,但對于如今大家習慣使用流媒體聽音樂這件事兒,他卻絲毫不在意," 其實網(wǎng)絡(luò)也沒什么大不了,大家就在上面賣賣東西什么的。"
" 那么爵士樂對您而言意味著什么?"
" 是另外一條命啊。要是我沒紅,可能已經(jīng)死了。"
后記
在過往的訪問中,鈴木勲曾表示自己是一個很會 Social 的人。
接觸下來也是如此。他就像你我家中的長輩一樣,喜歡搶著回答,喜歡說自己的事情。盡管聽不懂中文,卻總是適時應(yīng)和著你大笑,絕對不用擔心氣氛的冷場。
在舞臺上,他卻好不容易才說一句話,把現(xiàn)場的 Talking 環(huán)節(jié)全都交給樂隊的吉他手小山道之,但仍是用眼神交流把控整場演出的主要角色。
這次來到 OCT-LOFT 國際爵士音樂節(jié),只是因為主辦方聯(lián)系了他,和酬勞沒什么關(guān)系。
采訪快要結(jié)束時,爺爺連著道了兩遍:" 我今天說了很多很好的東西啊。"
起身與他告別后,回頭見他趴在舊天堂書店的店寵貓咪 " 面條 " 身上,隨行的工作人員正在幫他拍照——或許又在為自己的社交平臺籌備著新的素材了。
興奮與感動,是爵士樂帶給他極為重要的兩樣東西,也是他想要通過手中的低音提琴傳達給你的。被這兩樣東西裹挾的人生,永遠不會過時,也不會老去。
采訪撰文/活膩 @TOPYS
日語翻譯 /April@TOPYS
頭圖設(shè)計 / 加 7@TOPYS
采訪地點/深圳 · 舊天堂書店
* 特別感謝 OCT-LOFT 國際爵士音樂節(jié)與 B10 現(xiàn)場對本次采訪的大力支持。
由深圳華僑城創(chuàng)意文化園主辦的 OCT-LOFT 國際爵士音樂節(jié)始于 2011 年,每年 10 月在華僑城創(chuàng)意文化園舉行。 爵士節(jié)涵蓋演出、講座、工作坊、論壇、放映、展覽等多個單元。連續(xù)十多個夜晚,一百多位爵士音樂人從世界各地趕來,奉獻他們充滿著奇思妙想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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