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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有故事的人]發(fā)表的第532個故事
1998年特大洪災記憶
by 彭霞
地處長江荊江段南岸的公安縣素有“洪水走廊”之稱,那里湖泊河渠遍布,是有名的水鄉(xiāng)湖澤。我的家在公安縣一個名為孟家溪鎮(zhèn)的小村莊。盡管荊江分洪工程于1954年首次成功緩解了荊江大堤、江漢平原的水患危急,保衛(wèi)了武漢、南京和京廣鐵路的安全。可每到夏季汛期,家鄉(xiāng)人仍處于開閘泄洪的恐慌之中。
1998年8月6日,長江第四次洪峰沖過沙市站44.67米的分洪水位,為保地勢低洼的武漢與整個江漢平原不受災害。荊州分洪前線指揮部已奉命作好了分洪的準備。6日晚,在921平方公里上,33萬分洪區(qū)人民已全部安全轉移。閘北的河堤上燈火通明,雷管炸藥已經埋好,開閘泄洪就在千鈞一發(fā)之際。
水情危急。全縣無論民還是官,都在徹底不眠地巡堤值守。0:45分,虎東黑狗垱大橋以西約一公里處的嚴家臺卻因疏于職守,突然潰口。洪水將河堤沖毀成一個約摸兩百米的大缺口,一汪帶著泥漿的滾滾洪流沖毀了附近的幾處民居,向四周奔騰、漫延。低洼處,瞬間被水灌滿,高處,水也迅速漫溢上來。所幸,孟家溪大垸為地勢高低不平的崗地,水四散流去后,減緩了它的速度。
我家住在離潰口地近七公里的地方。午夜,公公婆婆與居住在屋后的姑妹接到村廣播緊急通知:“嚴家臺潰口了,大家快跑啊,低處的趕緊往高處搬!”高音喇叭在寂靜的夜空循環(huán)廣播了至少三分鐘,夜顯得陰森、恐怖。那時,我、丈夫與妹夫等人都在外工作,家里只剩下公公婆婆、一歲的兒子、姑妹,還有三歲多的外甥女,老的老,小的小,不知如何是好。此時,外面已是漆黑一片,姑妹聽到廣播,背著外甥女也慌慌張張地跑過來了。見水還沒上來,已年過五旬的公公當機立斷,趕緊搶搬東西。我們結婚時置辦的新家俱、彩電、冰箱等,在公公婆婆眼里可是一大筆財富。還沒想好搬到哪里時,忽然,停電了,全家人處在一片黑暗與恐慌中,死一般的寧靜。
姑妹帶著孩子,幫不上什么忙。于是,公公吩咐她帶著外甥女與我兒子上地勢高的公路躲避,而他和婆婆就負責搶搬東西。能搶出來一些,損失就少一點。才搬了一臺電視機與兩床棉被放到姑妹家樓頂,忽聽得轟隆隆如雷般的水聲自遠處鋪天蓋地而來,不時有帶著哭腔的呼喊聲傳來。可公公婆婆不理會,仍在搬,姑妹帶著兩個孩子和許多村民一起站在公路上,急得大聲朝著他們哭喊??晒c婆婆似乎沒聽到般,全然不顧眼前的險境,涉著及腰深的水,仍在搶搬最后一個柜子。他們是在心疼我和夫花了好幾千訂做的那套實木家俱啊!
好不容易搬完,他們才涉水上公路躲避,就見得一股洪流沖過來,迅即將背朝馬路的姑妹家平房淹了大半。好險!一家人嚇得面面相覷,誰也沒有說話。此時,已是凌晨四點多鐘了。借著頭上的星光,能看到不遠處隨著洪水飄過來的一些雜物,如木椅、散了架的八方桌、一輛塑膠小汽車、塑料袋與各種垃圾,甚至還能看到一些掙扎著的半死或已死的貓狗等動物。當水勢仍在繼續(xù)上漲時,公公就近撿了一張缺了一條腿的桌子,他撿來幾塊磚,將桌腿墊起來。
此時,水已經漫延到了公路上,很多村民恐慌得大呼小叫,兩個孩子也嚇得緊摟著姑妹不放松,只想往她身上爬。眼見水仍在上漲,水性好的公公潛入水中,返回相距公路不到五十米的姑妹家里,推上來一張八方桌。八方桌很小,僅能容得下一人抱著倆個孩子站立。凌晨五點,天剛蒙蒙亮時,水已漲到及膝。公公要姑妹抱著兩個孩子站上去,再三叮囑她說:“當水再漲時,你一定要將兩個孩子舉在肩頭。”公公和婆婆手牽著手站立水中,任淚水滂沱,姑妹卻緊緊拉住他們的衣服,嚎啕大哭道:“我不要你們死!你們不能死的!……”此時,兩個孩子不知是聽懂了大人的話,還是無比傷心,竟是哭得比先前更厲害了。
從不遠處飄過來的死豬、死雞、老鼠等小動物翻著腫得圓鼓鼓的肚皮,隨著洪流飄過來,又蕩到了別處。
水還在上漲著,正當所有村民都感到絕望時,忽然朦朧的天空中,出現(xiàn)了閃爍著的亮點,隨即,有嗡嗡的轟鳴聲在頭頂盤旋?!笆秋w機!”有人看得真切,高興地直呼道。眾人抬頭看,果然是一架架的飛機來救人了。飛機降低高度,扔下救生衣、礦泉水與快餐面等,一艇艇的沖鋒舟也從遠處沖了過來,在水面不停巡回著救人。我們全村人也得以在解放軍官兵的幫助下,轉移到了河堤高處的安全地方。
當時,我和夫還在外地上班,午餐時,從電視上看到公安縣孟家溪潰口的新聞時,我倆一下子驚呆了。我再也顧不上吃飯,而是急忙給家里打電話,可電話總是處于無法接通的狀態(tài)中。原來是災區(qū)的供電與通訊線路全部中斷。
無法聯(lián)系到家人,我急得直哭,當天就請假獨自奔赴火車站。一路坐火車到岳陽,雖然到處都是水災漫漶,可還算順利。
只是從岳陽到了監(jiān)利時,就無法行走了。監(jiān)利的公路被淹,到處都是水。轉乘了一輛摩的,所幸司機對路況頗熟,七彎八拐到達石首后,我又轉乘一輛汽車直達我娘家閘口鎮(zhèn)。我娘家屬荊江分洪區(qū),離孟家溪五十多里路。6日那晚轉移到分洪安全區(qū),正待分洪時,沒想,我婆家那個鎮(zhèn)先潰口了。想著大半年沒回家,我決定先看望父母。進門沒多久,父親知道我著急家里,急忙推出自行車說:“我送你回去!到處都是水,你一定不會走的!”原來,就在孟家溪潰口后的那天清晨,父親就已繞行到達過孟家溪,找到了公公婆婆和兒子。得知他們被救到了河堤的安全地,也就放心了。
已年過五旬的父親載著我,到達了黑狗檔大橋。站在橋頭往孟家溪大垸方向看,堤外是一片茫茫黃海。一些房屋只露出屋脊,如一只巨鯨在伏。高大樹木,只剩樹梢在洪水中隨風飄搖。茫茫四野,除了漂著的木棒、樹枝、稻草、一些生活垃圾與一些死的小動物等,空無一人,看起來凄慘極了。
父親載著我繞堤小心翼翼地行走,剛下過雨的堤面很濕滑。堤坡下不到三米的地方,就是洪水,道路坑洼不平,稍不慎就有跌下自行車,滾下堤坡,沖入洪水的危險。此刻,我緊抓住父親的衣服,內心的恐懼全被焦慮占滿,這么熱的天,也不知他們在堤上是怎樣生活的?有飯吃嗎?有水喝嗎?
好不容易騎行到我村村民的居住安置點時,遠遠就看見一排整齊的帳蓬。進到一個藍色帳蓬時,一個一歲多、打著赤腳,曬得黑不溜秋的小家伙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看。雖有大半年沒見,我倒是認得。我緊緊摟住他說:“快叫媽媽!你還認識我嗎?”兒子掙脫我,恐慌地投進婆婆的懷抱。我才知道,大半年的離別,已經隔膜了母子情深。
聽說我回了,小小的帳蓬里一下子擠滿了不少鄉(xiāng)鄰,他們向我述說著水勢上來后的恐怖場面。而丈夫七十多歲的爺爺,看見我,立即老淚縱橫地說:“多虧政府救得快,不然,我們一大家子就沒了!”爺爺說完,所有人都跟著他流淚,我也有些哽咽,只能安慰他說:“好了,現(xiàn)在不是沒事了嗎?”
小小的帳蓬內非常炎熱,兩面的水擠壓著堤坡,隨風蕩漾著。一面是黃澄澄、色如濃湯的虎渡河,一面是孟溪大垸泛濫的洪流。兩面的水離堤面都僅有一尺多高,坐在帳蓬里,不時,能看見拼命游向堤坡的水蛇與青蛙。有些水蛇,趁人不備時,躲進了帳蓬。此時的水蛇無毒,也不咬人,它們很安靜地盤在床底或隱藏在某個角落。即使村民們發(fā)現(xiàn)了它們也不驅趕,只因它們也想有個安身避命之處。
在堤坡上的日子,即使往日有矛盾的家庭,也變得和睦、彼此關愛起來。村民們都沒了往常的斤斤計較,誰家搶搬了一點好吃的,都會給鄰近的幾家端過去。大家共享著搶搬的一點生活資源,彼此互相幫助,再加上國家發(fā)的大米、油、方便面與礦泉水等,村民們的日子倒也快樂。
那次水災,我家的房屋、家俱等雖然受損,造成了一些經濟損失,可一家人還是高興的。畢竟,生活在鄰居與政府部門的幫助下,全家人誰也沒有餓過肚子。
水災無情人有情,災難拉近了人與人、人與動物之間的距離,讓世界變得寧靜、祥和。
作者: 彭霞
責編:邱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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