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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有兄弟姐妹四個,有兩個兄弟。在姊妹四個中,她二姐是最漂亮的,也就是我二姨,我母親其次。從小,她們就沒有了父親,就是靠我姥姥一個人把兄弟姐妹六個人拉扯大的。所以,姐妹四個像精鋼葫蘆娃一樣從小就練就了不壞之身。融入人群和社會。
尤其我二姨常常是一副很兇悍的樣子,劍拔弩張,總是像母雞一樣護(hù)著家里所有的人,久而久之就長成了一副鐘馗臉。我極其不喜歡。(小聲點)。譬如遭遇別人家孩子欺負(fù)了。她準(zhǔn)會拿一根長纓槍,如紅孩兒一般露著補丁屁股褲站在人家門口,討回公道。不討回死不罷休。當(dāng)然,為了生存,她從來不顧及自己的臉型有多難看,因為姥爺去世后,家里分田分地,隊里總是不公平的,還有農(nóng)業(yè)社的人總是整齊齊的一排的白眼瞪著她們姐妹四個。
單親家庭在農(nóng)業(yè)社那社會求生存,真的很血腥。一步一堆血,全是為單親家庭的孩子準(zhǔn)備的。人們都成幫結(jié)隊的在田地干活,有說有笑。她們幾個會被擱置起來。然后,就是四個人,從家里到田地,從田里到家里,只有四個人可以講話。
分田的時候,也數(shù)她們家少,然后四個人就齊整整的站在大隊門口要個說法。沒有說法誓不罷休的樣子。從小就軸。四個人都軸。隊長就說:打從你們父親去世了,整個畫風(fēng)都變了,以前你們四個乖巧可愛,現(xiàn)在都兇聲惡煞的。然后就分給她們田。
家里最窮的時候,我母親最小啊,一條褲子要從老二輪流穿,老大,老三,才能輪到她。輪到她的時候,往往已經(jīng)是破不堪言。常常是露著乳頭和屁股。老二總是先穿,因為她畫風(fēng)最兇。
田里收秋打夏要割麥子的時候,人們會雇傭一個拉平車(兩個輪子)的,把麥子都拉回去。都拉完了,才能輪到我姥姥家。于是有一天,我二姨就拽住那拉平車的小伙子,一頓咆哮。“連你個拉平車的,也瞧不起我們家,都瞧不起啊,你算老幾”,然后一把就會把那人推到麥田地里。
然后田里人就起哄“親一個,親一個”,二姨就會喊著那人“起來啊,叫你親一個,幫我家先拉回去”,然后,那個拉平車的就后來成了我的二姨夫。二姨夫就說,這丫頭怎么這么野性啊。我喜歡駕馭。于是每年,我姥姥家的麥子啊谷物啊,都是第一時間被拉回家里的大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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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夫很彪悍,常常是悶不啃聲。但很有主見。不過,一個字窮,就一筆代過了。他的輝煌在后來。我小的時候,去二姨家,家里窮的叮當(dāng)響。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然后姥姥就開始哭,這么一個俊俏的丫頭就嫁給了這個窮鬼。嗚嗚嗚嗚,我怎么對得起你死去的爹啊。我姥姥對這門婚事很是不滿意,所以會常常給二姨夫擺臉子看,畢竟一個寡婦,守寡多年,性生活全無,為的就是能讓兒女們有個好的歸宿,不受罪。
二姨家用的煤油燈。到夏天的時候,風(fēng)一吹,就滅了。院子里那些聊黃色笑話的村民可以隨便摸。有一次,燈被吹滅了。有一個30歲的小伙子,就開始摸,最后二姨把燈點亮的時候,他摸的是我姥姥的手,全院子的人都笑起來,我姥姥就拿鐵鍬開始追趕打他,嘴里在罵:好你個小土鱉,你敢摸我的手。
也是打從有了二姨夫,整個家開始熱鬧了起來,因為二姨夫這人有點“蠻”。就是東北人的豪爽和野性。另外收秋打夏,旁人還要使喚他。我母親嫁到另外村子的時候,二姨夫就趕著平車去幫我家收秋打夏,穿著帆布鞋,露著大拇指,常年不剪腳指甲。衣服滿身油膩,胡子拉碴,被村里一幫年輕人圍追堵截,以為是逃荒的。還被村子里的人一頓毒打。很殘,很壯烈。
生命給他致命一擊的時候,是每年給我們?nèi)ナ涨锎蛳牡臅r候,總會有人圍追堵截揍他。還戳著脊梁骨笑他。他不敢哭,哭不起。窮人的眼淚也不值錢。每次會他們村,他都衣衫不整,被打的眼睛紅腫。然后我二姨就會罵我媽媽:你們就是這么照顧一個給你們家忙農(nóng)活的人嗎?可是村里那幫小痞子,就這樣。誰也管不了。在百無聊賴中,每個人都想找窮人的麻煩。
后來的幾年里,他都沒有去。在這幾年里,他家里大大小小發(fā)生了很多事,先是父親的離去,后是他母親的手被燒,燒成一個肉團(tuán)子。我再見他的時候他月白背心,臉色青黃,只是兩頰上已經(jīng)消失了血色,順著眼,眼角上帶些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他分明已經(jīng)純乎是一個乞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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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等我大一些的時候,母親就帶著我回她的娘家。那時候,我會指著村口的好多齊心怪狀的黃煙筒,冒出紫色的煙霧,感到好奇,那些紫色和天空混為一體,好像天空是從煙囪里冒出來的。除此之外,周圍還有嗡嗡聲,這種現(xiàn)象讓我欣喜若狂。
母親說:這就是你二姨夫開的小煤爐。當(dāng)然,這些都是我去外地上學(xué)回去的事情了,期間經(jīng)歷了哪些磨難,我都還不知曉。在我的記憶里,二姨夫,就是那種,眼神里總是很桀驁不馴的樣子,總是悶不啃聲??偸窃谒妓?。
當(dāng)我再次見到二姨夫的時候,他神采奕奕,不再像個乞丐,眼里全是揚帆的喜悅。后來,二姨就跟我母親在一邊談起這些年干小煤爐的事情。
提起當(dāng)年為了批下這塊地方來干小煤爐,還準(zhǔn)備了槍,說著二姨就去抽屜里拿槍,我靠,我當(dāng)時就嚇的連退四步,二姨說:那些年,是拼了命的往前沖,公安部門要來查,稅收部門要來查。那些可以用錢抵擋的都用錢,不能用錢的地方,就玩命。
哪一場成功,不是一場玩命?說村里人都眼紅,看干的不錯,就有地痞在搗亂,晚上廠子里的鐵,什么的,總是被偷走。還有人檢舉。這些年,沒有睡一個好覺,二姨夫就站起來對二姨說:總之,就是不要你操心就是了,你只管當(dāng)你的太太。
我就說二姨,你真的好有福啊,遇上這么一個好男人呢。對你又好,還不尋花問柳,還能賺錢。后來,就有一堆人來找二姨夫。二姨夫就出去了。我也嫌屋子里悶,也在院子里來回走動。
然后就聽二姨夫跟一個穿制服的男人說道:這次真虧了龔大哥你了,你說個話,有我?guī)偷蒙厦Φ模?你盡管開口。要女人有女人,要票有票。然后就聽到院子外面一聲聲爽朗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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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家的兩個兄弟,全指著二姨夫發(fā)家致富換女人。大舅換了三波女人,總嫌棄女人不是這不好,就是那不好。打從二姨夫有了錢,大舅換女人更勤快了。二姨說了,小時候受了苦,現(xiàn)在有錢了,要讓弟弟們享受回來,但二姨夫不行。他得賺錢,供她的弟弟們尋歡作樂。
人們賺錢的目的就是為了兩個字—女人。大舅換了好多女人,全村的人還在為他張羅。因為二姨夫小煤爐在那燒著。熊熊的。
二姨夫從來不換女人,從來是好男人自居,在二姨眼里,他連看一眼別的女人都臉紅。有一次,村里有個寡婦穿了一件短裙子,二姨看了兩眼,他都沒有敢看。二姨說。就這么老實。二姨常說他,不會辦事,不會處事,經(jīng)常得罪人。為此還跟村支書弄過幾次別扭。
二姨眼里的姨夫就是讓他親一口,他絕不敢多親的那種男人。她是馴夫狂魔,村子里的老女人都來取經(jīng)。二姨就笑笑說:哪里有什么好經(jīng),制服一個男人其實很容易的。然后臉上一臉的裝逼。說:晚上讓他7點回家,他絕不敢6點59回家,那一分是跪搓板時間。讓他走個頂面不要跟村里的幾個寡婦說話,他從來沒有說過,都一個村的,有時候,我都不好意思。
她說煤爐的錢,每個月如數(shù)上繳,從來不養(yǎng)女人。一輩子只睡她一人。反復(fù)睡一個老女人,我不知道二姨夫是不是該去男科檢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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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姥姥過大壽的時候,請了好多人。大多數(shù)都是市里,縣里,鎮(zhèn)上當(dāng)官的。而且禮金一天收了9萬。我想問,這就是我二姨眼里那個不會說話,不會處事,不會撩女人的男人嗎?
而且,在我的記憶里,二姨夫真的是那種悶不啃聲的男人,真的看上去十分的老實??瓷先ナ值牟幌矚g跟人交往。在大壽那天,他游走與各個領(lǐng)導(dǎo)面前。場面話一套一套的。我想說的是,不要被上一代人的擇偶觀蒙蔽。世界上的好男人多是“兩面三刀”。他才能游刃有余。
你指望三句話就臉紅的男人,指望一個成天老實巴交的男人如數(shù)上繳每個月工資的男人帶給你富貴生活,真的是一場夢。他在村里一直是一副老實巴交的男人自居,而且在沒有聽到那句“這次真虧了龔大哥你了,你說個話,有我?guī)偷蒙厦Φ模?你盡管開口。要女人有女人,要票有票。”之前,我一直以為跟一個老實巴交的男人也能過上富貴生活。我相信一句話:男人在這個社會上,要具備兩樣?xùn)|西,吹牛和能力,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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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姨的口頭語;他從來沒有碰過別的女人。他這人很老實。不善于交際。這是她對他男人的了解。三句話概括了跟她生活了一輩子的男人的一生。去年,我二姨夫不在了?;加行呐K梗塞什么病。
出殯的那天,人山人海。用了隔壁鄰居的別墅都沒有走開,還是人山人海。還有一個女人去砸場子。說人在的時候,沒敢拋頭露面,現(xiàn)在人都不在了。她要討回公道。問我二姨”為什么用武則天的霸氣霸占了一個好男人一輩子“。我二姨當(dāng)場就暈到了。沒有想到,在葬禮上,出現(xiàn)一個別的女人。沒有想到,她一輩子口中老實的男人,臨了,給了她致命的一擊。二姨就是那種《駱駝祥子》里的虎妞形象,霸氣十足,連睡覺都帶著虎妞的野性,來陪老娘睡一會。
現(xiàn)在就跟祥林嫂一樣,臉色青黃,沒有生命力。嘴里碎碎念著:不會的,不會的,他只睡我一個。我真傻,真的。在男人的世界里討公道,你會變成祥林嫂。因為真實的生活永遠(yuǎn)是這樣,兩面三刀,他是與社會相匹配的。你是社會的一份子,不由得你溶解不溶解。你已經(jīng)被化開。
除非你的男人是沙漠,但你得接受一個現(xiàn)實---沙漠里養(yǎng)不出牡丹。有些赤裸裸,但接近生命本質(zhì)的東西都很赤裸裸。所以,我們80后,甚至90后擇偶,都不要求男人老實了。我們怕的就是他不會”兩面三刀“。導(dǎo)致我們這些沙漠里的小雛菊,開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早早的凋零。我現(xiàn)在見了我二姨,她有些神神叨叨的拉著我的手:我真傻,真的。我真傻。我說:你不傻,好男人都多少有點兩面三刀,知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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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之后,我媽媽跟我說:你二姨夫,還真不是你二姨眼中的二姨夫。這么拗口啊,虧我學(xué)文,秒懂。那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啊,黑社會,公安部門,稅收部門,還有女人部門,門清。游刃有余,就是你常說的“兩面三刀”。不過,他這些年賺了錢,你知道臨走的時候,他遞給他兒子一張支票,足足200萬。還給他兒子打通了一家上海股票公司,讓他兒子去找那人入股。當(dāng)然既然入股,手底下肯定不只是200萬。
我也祥林嫂似得看著我媽媽:不會吧。我真傻。媽媽說:就如你說的,每個成功的人,都得學(xué)會“兩面三刀”。是的,我想把那些純情的,夢幻的,偏執(zhí)的,桀驁的,埋起來,因為我們是社會病胎兒的產(chǎn)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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